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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为政和为君——做正事还是做马基雅维利 -- 林风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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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为政和为君——做正事还是做马基雅维利

做事情要讲究方式方法,这可以说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吗?

坏人做坏事,讲究方式方法。要踩点,要想好逃跑路线,要选择下手对象,要考虑经济价值。因为失手以后很有可能会被打个半死。为了少受皮肉之苦,就得多花点心思。

好人做好事,就不用讲究方式方法了?这可不对。历来都是建设比破坏困难,如果搞破坏的坏人都要讲究方式方法,那么搞建设的好人就只能更要讲究方式方法。

所以,做事,总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如果说这就是马基雅维利,那人人都是马基雅维利。标准的作用是用来区分。如果一个标准将“全部”都囊括在内,就失去了区分的意义。所以,如果哪一个标准说,人人都是马基雅维利,那么在这个人群之内再讨论马基雅维利主义、对人群内部进行划分的时候,这个标准就没有意义了,这个人人都是的标准就显得不合时宜,就需要新的、适用于内部划分的标准。

那种囊括一切的标准我们就不说了,人群内部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以什么标准判定呢?

讲究方式方法,不等于一定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

有位朋友说:“无论左派右派,都是十足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说:“所谓灵活,乃是给予统治者随心所欲凭喜好处置人的灵活,如果事事必须依法,那统治者自己就被套进去了。秦汉的‘法治’,乃是有法律的人治,后世吹捧之,无非认为人治得不够、还要再人治一点才好。”

这就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

如果统治者都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那么我们所谓的为民请命,成功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用中国话说就是:

君王都要像桀纣一样坏,我们做了君王也一样要变成坏人吗?

这让我想起了最近冒出来一个童话故事,形式看起来是西方的。谁编出来的没人知道,是不是用来搞政治攻略的也没人知道。这个童话说:

村子附近有条恶龙,占有大量的珍宝,吃人,而且还要村子进贡少女。多年来经常有勇士进山消灭恶龙,但是勇士们都一去不复返。这一次,又有一个勇士进山消灭恶龙。经过激烈搏斗,勇士杀死了恶龙。恶龙在奄奄一息地时候说:不要以为你是正义的,其实你以为我谁变成的?勇士杀死恶龙以后,踏进了恶龙的洞府。勇士坐在了恶龙留下的财宝上面,身上慢慢长出了鳞片,变成新的恶龙。

这个童话很有意思。以前,有人说中国古代王朝更替不过就是一治一乱的循环。这个童话是这个理论的形象化。从这个童话故事里,我体会到了满满的恶意。

据说,马基雅维利主义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一个君主被人惧怕比起被人爱,更为安全些。

这句话的中心是什么?

“君主。”

这个观点,是从君主掌握权力的角度展开的。主语是君主,是统治者。所讲的内容,也是君主自身的安危。延伸开来,推广到普通人,就是个人为自己牟取利益。

这个角度,是纯粹的自私自利的角度,是以公权力为私人所有的角度。其核心目的是为了一己之私。

中国的古人则有不同的意见。春秋时代政治家子产就有一段明显不同的话:

郑子产有疾,谓于太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子产的话也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是:“为政。”

因此,这段话紧紧围绕公共事务管理学说展开。主语是“为政”。为政当如何,是这段话的主旨。

子产在临终前,向有望成为继承者的大臣所说的内容,是政治学说,是治理谋略,是公共事务管理方针。不是阴谋学说,不是权术谋略,不是个人攫取利益的思路。因此,这是政治家的行为,不是政客的行为。

马基雅维利说的是君主,是统治者,子产说的是“为政”,不是统治者。所以,所谓“左派右派都是马基雅维利主义”、所谓“有法律的人治”之类的观点,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角度一致,和子产的不一致。

也许会有人问了,“为政”难道不就是“统治”吗?为政不就是统治者的工作吗?如何执政也是为了维护统治,似乎和马基雅维利主义直接点名了维护统治者,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分啊。

要害就在这里。恰恰是在这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区分。

马基雅维利理论是典型的坏的东西。“秦制的优点没学到,缺点倒是被人学了个透。”这是对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准确评价。无论马基雅维利本人是怎么想的,通常来说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其核心是国家围绕君主个人服务。

然而在先秦时代,中国的政治正确旗帜,却与马基雅维利主义截然相反。中国的政治正确,是这样的:“国家不是为了君主服务,君主是为了国家服务。”古人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威德》,慎到,约公元前390年—公元前315年)

慎到还说:

亡国之君非一人之罪也,治国之君非一人之力也。

当然,理论是这样,很多时候做不到。然而,做不到归做不到,做不到和根本就背道而驰还是有着极大区别的。

中国自先秦时代就形成的政治理念就是,君主、百工、官吏,其存在目的就是“为政”。这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国家存在目的是“为君”截然不同。

政,就是正事。什么是正事?正事就是正确处理事情,就是纠正事情、理顺关系。用现代的话说,正事就是协调处理社会生产生活中的矛盾与纠纷。用概括的话说,正事就是管理社会公共事务。

按照西方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围绕君主去做一切事情,而不是围绕正事去做一切事情,这在精神内核上是和中国传统学说截然不同的。

那么统治和政治不同吗?统治者要统治,统治也要处理公共事务。这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而中国传统政治学说,起点则是处理公共事务。为了处理公共事务,所以设置管理机关。因为设立管理机关,所以选任从君主到官吏的相关职司。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了统治而做事,和为了做事而统治,完全相悖。

因事设官,和因官设事,截然相反。这就好像预算,量入为出和量出为入,代表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财政思路。前者就是休养生息、藏富于民,就是汉文帝;后者就是卖官鬻爵、苛捐杂税,就是清圣祖。

为政和为君,这两个政治派别是死敌。

子产对子大叔所说的内容,全都是讲为政当如何。子产根本就没有涉及如何尽可能多得盘剥民众满足私利。

也许有人会说,他做好了这些工作就可以更好的剥削民众。但是,为了做好工作,和为了剥削民众,完全是两回事。为了剥削民众,这个出发点是什么表现?康熙皇帝就是一个典型。康熙皇帝有一个很光彩的名言:“盛世滋丁,永不加赋。”表面上看去是很好很好的。其实呢?类似的事情是明太祖做的。明太祖以明朝某年的农税为准,确定今后农税只收这么多。这才是真的永不加赋。如果康熙皇帝仅仅是贪别人的功劳为己有就算了,更可怕的事情在于,此人不但贪功,而且犯罪。他首创了“捐”这个新的“税种”。什么叫做捐?捐就是捐献。康熙皇帝在名义上不加税,但是,治下的百姓既然很忠心,就得表现忠心。忠心的表现办法就是捐钱捐物捐女人捐劳动力。这样一来,原来的税赋确实没有增加,但是交钱的名目却更多了。捐这个东西,和中东三教的什么什一税什么天课之类的东西,思路都差不多:为君。或者说,围绕统治者。

为政,可以说就是为民。那么为民和为君,当然是两回事。

围绕政事所建立的政治学说,和围绕权力所建立的政客学说,当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关于国家,我有一个观点。国家,不是马克思所谓阶级压迫的暴力工具,也不是启蒙思想家所谓契约。国家,就是工具。作为工具,国家包含暴力的因素,也包括信任的因素,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包括神秘主义的因素,其包含的因素虽多,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国家就是工具。

国家是什么工具呢?国家,是社会公共事务管理工具。

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人与人之间的协作关系也越来越广泛,人类社会日趋复杂、精密、巧妙,因此,人类内部事务就越来越需要专门管理。国家就是用来处理人类社会公共事务的工具。

这个观点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通过对中国传统政治理论进行重新总结,结合社会学研究所取得的基础成果,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观点做的现代语言的再论述。现代科学体系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创立社会学,将人类活动做了深刻的研究,确定了很多相关定义。不如此,我也没办法找到足够的词语来描绘这个定义。列宁说要吸收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我非常赞赏这句话。

对于如何使用国家工具,对于如何管理社会公共事务,对于为政,中国的古人有很多相关论述。

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为政如同种地。种地显然不是马基雅维利主义。

然明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为政就像看护农田的鹰隼,驱逐偷吃庄稼的鸟雀。保卫社会建设,这和马基雅维利主义又拉开了距离。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只有正确处理公共事务才能得到拥护。正确处理公共事务,这和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又不一样。

中国的古人也谈到了君主自身的工作。和马基雅维利截然不同的是,中国古人是这样说的:

无君子,则法虽具,失先后之施,不能应事之变,足以乱矣。不知法之义而正法之数者,虽博,临事必乱。故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势。急得其人,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势,则身劳而国乱,功废而名辱,社稷必危。故君人者,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荀子·君道》,荀子,公元前313年-公元前238年)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国家需要依照法度规则做事,但是如果做事的人不行,也做不好,所以君主要注意选择合适的人去做事。这段话的隐含条件就是:国家已经有了良好的法律制度、运行机制,而包括君主在内的职司只是为了运行这个机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们这些家伙就是一群打工的!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踔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臣下。此人君之操也。”平公曰:“善!”(《说苑·君道》,刘向,约公元前77年—公元前年6年)

这一段,有些人可能解读为君主要广设耳目监听四方。这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式的误读。其实这段话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君主的工作。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管理人员的职责。

一句一句分析这段话说的是什么:

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

——管理人员的职责,就是不要乱折腾,而要注意宽厚待人,要极其注重选拔人才。

广开耳目,以察万方。

——要广泛了解各方情况。

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

——不要囿于偏见,不要偏听偏信。

廓然远见,踔然独立。

——要能够独立思考,要有远见。

屡省考绩,以临臣下。

——要经常考察下属的工作绩效。

看看,看看,这一句一句的,句句都是谈工作,句句都是讲如何做工作。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又有哪一句是在讲阴谋诡计?

当然,中国也有很多马基雅维利式的思想,这我不否认。但是,中国不是只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思想。

所谓“后世吹捧之,无非认为人治得不够、还要再人治一点才好”,这是我所不能认同的。

在这里有必要辨析一下“有法律的人治”。

在一部分人看来,因为法治也是人在治理,所以将法治混同于通常意义上的人治,认为秦汉时代的所谓法治也不过就是一种人治,认为这种法治也一种很可恶的事情。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这个观点的出现,是有合理性的。当然,出现合理不等于观点合理。

因为法治也是人在治理,所以觉得法治也不过就是“人治”,这个观点很常见。原因倒也很简单:任何社会行为都是人的行为。在计算机取代人之前,社会治理本来就是人在治理。所以,宽泛地说,所有的治理都是人治。在这个意义上说,法治本来就是有法律的人治。

法治和人治的区别体现在,是有法律的人治还是无法律的人治。用法律上的话讲,就是自由裁量权的大小是否逾越了法律本身。

探究问题时经常出现的一个问题就在这里。追究的过程中,发现所推崇的事物在广义上和他的对立面是一类。很多人到了这一步就陷入了思维混乱,破罐子破摔,觉得“南北军阀皆是一丘之貉”,然后就悲愤离开了。毛泽东就不混乱,他在割据的时代提出了“工农武装割据”的概念。其实,早在中小学时代,语文老师教同学们反义词同义词的时候,应该就已经讲到过,只有一个类型的词语才可以做反义词。在哲学上也是这样,所有对立的东西,首先必须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东西。冷必须和热一样都是温度。冷和胖就不是反义词,同样的,法治和人治首先必须是一类东西,然后才可以对比。人类社会对人类社会本身的治理,显然是人对人的治理,简略地说,当然是“人治”。在“人治”之内,又分为法治和人治。在讨论小概念的时候很容易跨入大概念,然后面对形式上一致名字一样的大小概念,脑子陷入短路状态是很平常的事情。

当然,社会很复杂,不是我说的这么简单。虽然冷和胖不是反义词,但是有时候胖和热是同义词。

所以,没有必要因为法治过程中有人的存在而愤愤不平。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资本主义也有计划,法治也一样有人。在相似的表面之下有着本质的不同。

在相似的表面现象下,混淆了“为社会做事”和“让社会为自己做事”的区别,混淆了为政和为君的区别,混淆了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混淆了好和坏的区别,混淆了对和错的区别,这是不对的。

一定要理解政治谋略与政客权术之间的差别。看到谋略就以为是权术,就觉得左派和右派是一丘之貉,觉得左派和右派都是马基雅维利,这是错误的。这样的思路,按照共产主义革命时代的习惯,完全可以归类为“左倾幼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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