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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芬兰出长差的日子 -- 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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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为政和为君,区别极大

“一个君主被人惧怕比起被人爱,更为安全些”

这句话的中心是什么?

“君主。”

所以,这句话是从君主掌握权力的角度展开的。主语是君主。讲的是君主自身的安危。延伸开来,就是个人为自己牟取利益。

这个角度,是纯粹的自私自利的角度,是以公权力为私人所有的角度。其核心目的是为了一己之私。

而郑子产的话完全不同。

前面我引的文字不全,全文是这样的:

郑子产有疾,谓于太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子产的话也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是什么?“为政。”

所以,这段话是围绕公共事务管理学说展开的。主语是“为政”。为政当如何,是这段话的主旨。

子产在临终前,向有望成为继承者的大臣所说的内容,是政治学说,是治理谋略,是公共事务管理方针,而不是阴谋学说,不是权术谋略,不是个人攫取利益的思路。所以,这是政治家的行为,不是政客的行为。

而你在帖子中所说的话,主语是“统治者”。马基雅维利说的是“君主”,也就是统治者,子产说的是“为政”,不是统治者。所以你所说的,和马基雅维利的角度一致,和子产的不一致。

当然,“为政”似乎等价于“统治”,似乎就是统治者的工作,似乎和统治者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分。然而恰恰是在这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区分。

你说:“至今无论左派右派,都是十足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看到你的批评,我想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多说两句。

如你所说,马基雅维利理论是典型的坏的东西。“秦制的优点没学到,缺点倒是被人学了个透。”这是对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准确评价。无论马基雅维利本人是怎么想的,通常来说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其核心是国家围绕君主个人服务。然而在先秦时代,中国的政治正确旗帜,就与此截然相反。中国的政治正确,是这样的:“国家不是为了君主服务,君主是为了国家服务。”当然,也许很多时候做不到这一点。做不到归做不到,做不到和根本就背道而驰还是有着极大区别的。

中国自先秦时代就形成的政治理念就是,君主、百工、官吏,其存在目的就是“为政”。这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国家存在目的是“为君”截然不同。

政,就是正事。什么是正事?正事就是正确处理事情,就是纠正事情、理顺关系。用现代的话说,正事就是协调处理社会生产生活中的矛盾与纠纷。用概括的话说,正事就是管理社会公共事务。

按照西方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围绕君主去做一切事情,而不是围绕正事去做一切事情,这在精神内核上是和中国传统学说截然不同的。

你觉得子产的话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固然是因为你对马基雅维利主义抱有极大的警惕,更是因为你混淆了执政的人和政事本身。

统治者要统治,统治也要处理公共事务。这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而中国传统政治学说,起点则是处理公共事务。为了处理公共事务,所以设置管理机关。因为设立管理机关,所以选任从君主到官吏的相关职司。看起来是一回事,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事设官,和因官设事,截然相反。这就好像预算,量入为出和量出为入,代表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财政思路。前者就是休养生息、藏富于民,就是汉文帝;后者就是卖官鬻爵、苛捐杂税,就是清圣祖。

为政和为君,这两个政治派别是死敌。

子产对子大叔所说的内容,全都是讲为政当如何。子产根本就没有涉及如何尽可能多得盘剥民众满足私利。也许你会说,他做好了这些工作就可以更好的剥削民众。但是,为了做好工作,和为了剥削民众,完全是两回事。为了剥削民众,这个出发点是什么表现?康熙皇帝就是一个典型。康熙皇帝有一个很光彩的名言:“盛世滋丁,永不加赋。”表面上看去是很好很好的。其实呢?类似的事情是明太祖做的。明太祖以明朝某年的农税为准,确定今后农税只收这么多。这才是真的永不加赋。如果康熙皇帝仅仅如此也就算了,更可怕的事情在于,康熙皇帝创造了“捐”这个新的“税种”。什么叫做捐?捐就是这个字的字面意思,就是捐献。我不加税,但是你既然很忠心,你得表现你的忠心。忠心的表现办法就是捐钱捐物捐女人捐劳动力。这样一来,原来的税赋确实没有理解增加,但是交钱的名目却更多了。捐这个东西,和中东三教的什么什一税什么天课之类的东西,思路都差不多:为君。或者说,围绕统治者。

为政,可以说就是为民。为民和为君,当然是两回事。

围绕政事所建立的政治学说,和围绕权力所建立的政客学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关于国家,我有一个观点。国家,不是马克思所谓暴力工具,也不是启蒙思想家所谓契约。国家,就是工具。什么工具呢?国家就是社会公共事务管理工具。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人与人之间的协作关系也越来越广泛,人类社会日趋复杂、精密、巧妙,因此,人类内部事务就越来越需要专门管理。国家就是用来处理人类社会公共事务的工具。

这个观点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通过对中国传统政治理论进行重新总结,结合社会学研究所取得的基础成果,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观点做的现代语言的再论述。

中国的古人有很多相关论述。

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为政如同种地。

然明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为政就像看护农田的鹰隼,驱逐偷吃庄稼的鸟雀。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只有正确处理公共事务才能得到拥护。

中国的古人也谈到了君主自身的工作。和马基雅维利截然不同的是,中国古人是这样说的:

无君子,则法虽具,失先后之施,不能应事之变,足以乱矣。不知法之义而正法之数者,虽博,临事必乱。故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势。急得其人,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势,则身劳而国乱,功废而名辱,社稷必危。故君人者,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国家需要依照法度规则做事,但是如果做事的人不行,也做不好,所以君主要注意选择合适的人去做事。这段话的隐含条件就是:国家已经有了良好的法律制度、运行机制。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廓然远见,踔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臣下。此人君之操也。”平公曰:“善!”

这一段,有些人可能解读为君主要广设耳目监听四方。这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式的误读。其实这段话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君主的工作。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管理人员的职责。一句一句分析这段话说的是什么:

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

——管理人员的职责,就是不要乱折腾,而要注意宽厚待人,要极其注重选拔人才。

广开耳目,以察万方。

——要广泛了解各方情况。

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

——不要囿于偏见,不要偏听偏信。

廓然远见,踔然独立。

——要能够独立思考,要有远见。

屡省考绩,以临臣下。

——要经常考察下属的工作绩效。

看看,看看,这一句一句的,句句都是谈工作,句句都是讲如何做工作。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又有哪一句是在讲阴谋诡计?

当然,中国也有很多马基雅维利式的思想,这我不否认。但是,中国不是只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思想。

你说:“后世吹捧之,无非认为人治得不够、还要再人治一点才好。”这是我所不能认同的。

附带纠正一个问题。你认为:“秦汉的‘法治’,乃是有法律的人治。”结合后来所说的话,你似乎是因为法治也是人在治理,所以将秦汉法治混同于通常意义上的人治,认为这是一种很可恶的事情。你这个观点,因为法治也是人在治理所以觉得所谓法治也不过就是“人治”,这个观点很常见。原因倒也很简单:任何社会行为都是人的行为。在计算机取代人之前,社会治理本来就是人在治理。所以,法治本来就是有法律的人治。法治和人治的区别就是体现是在有法律的人治还是无法律的人治。用法律上的话讲,就是自由裁量权的大小是否逾越了法律本身。所以,你没有必要因为法治过程中有人的存在而愤愤不平。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资本主义也有计划。法治也要有人。不要愤青,要在相似的表象之下,看出本质的不同。

在相似的表面现象下,你混淆了本质的不同,混淆了“为了公事而工作从而行使权力”和“为了个人利益而利用权力”的区别,混淆了“为社会做事”和“让社会为自己做事”的区别,这说明你对社会的理解还不够深刻,还流于表面。

你不能理解政治谋略与政客权术之间的差别,看到谋略就以为是权术,因此觉得左派右派都不好,说他们都是马基雅维利,这明显是错误的。你这样的思路,按照过去共产主义革命时代的习惯,完全可以归类为“左倾幼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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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推:epimethe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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