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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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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二部】第二章

高玉来到床前跪下,正德伸手抚他的脸,轻笑道:“朕夜半便得被迫离开皇后寝宫,当真愤怒。只是当朕回到这里,坐在这龙床之上倒蓦然醒觉,或许这就是命定的吧,离了皇后回到这里,是为了……此刻此时。”

高玉微愣之后却是惊喜,只是不敢相信,更不敢妄动。

“那些顾命大臣,父皇尸骨未寒,梓宫未葬,便就想着向朕示威,生怕朕不似父皇一般对他们俯首帖耳。内官出宫办差想要些盐引做费用,他们指示户部不给。他们居然还可以联合内廷在完全隐瞒朕的情况下意图绞杀朕身边的人。”正德直视高玉,凛凛一笑道:“朕,这么好欺负么?”

高玉急急摇头,再摇头,紧握着正德的手。

“怕么?”

“怕甚?”

“内宫流言,侍卫专宠;言官弹劾,奸佞祸国?”

高玉摇头:“臣愿焚身以火,那怕陛下只赐一夕欢愉,臣亦永世不忘。”

正德微微一笑,叹息道:“朕今夜便成全你。”

高玉泪落。

“莫哭,上来。”

烛影摇红间交颈缠绵,值守在外殿门口的石勇和周昂好似都听到内殿传出来的欢愉之声。周昂神色不免复杂,石勇倒有些疑惑,他为人粗豪,虽识高玉有年,却全然不知高玉心意。只不过他疑惑的还并不仅仅是从内殿传出来的属于高玉的欢愉之声。这样的欢愉之声竟在这个夜晚间歇传出三次,尤其是最后那一次,周昂甚至听到高玉微弱无力的力竭之音,天子嗔然不满之声。难道天子竟是如此需索无度,高玉居然不能满足么?周昂从没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耳力敏锐,但亦说不清到底是自己耳力敏锐还是那心过于敏感,很显然同在身边的石勇值守一夜已感疲倦,全无再听到内殿传出声音的神情了。

晨曦展露,正德容光焕发,明媚飞扬的出得殿来。高玉带刀紧随,那容颜里有着羞涩却也有着禁止不住的喜悦。周昂望着高玉背影,竟感觉高玉脚步虚浮,如在云端,猝然间莫名心空。

一双小儿女,要去给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正德与高玉情深意重过了一夜,心里所有郁闷皆消,牵着皇后的手走在去皇太后宫的路上,也是心花怒放,十分喜悦,倒无甚烦恼了。

待到宫中事一切完结,正德下诏宣李龙进宫,却被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告知他早已在大婚之日便前往湖广安陆州查案去了。正德听赵良这么说却是眉头一皱,这湖广安陆州正是兴献王封地,难道京里的事方停,地方藩王又要出妖蛾子?便急问到底何事要李龙出京勘查。

“陛下,是湖广安陆州县民潘书伦,谋夺其姑夫李志亮家产,诬以为盗而杀之。论斩,系狱久矣。大理寺寺副傅习往录罪囚,谓书伦情可矜疑,行书大理寺,大理寺请示都察院,都察院即派大理寺少卿张鸾、司礼监监丞刑缨,锦衣卫百户李龙前往复查。”

“是民间刑事?”正德盯着赵良问。

“是。”

正德缓缓点头,拂袖道:“既如此,便随他去吧。”复又一想道:“张鸾何时去了大理寺任少卿?”

“陛下,便是今年六月初,由陛下亲自下诏任命的。”

“是吗?”正德若有所思,叹息道:“今年六月发生太多事,朕都有点不记得了。”

赵良黯然,他知道正德说的今年六月发生太多事是指什么,此事之发生他也深感意外,想不到内阁与内廷可以勾结做到如此地步。

正德凝视赵良好一会,轻声道:“你下去吧,湖广那边的情形随时禀报。”

“是,陛下。”赵良恭身退出宫去。

半旬之后,京里锦衣卫和东厂、内阁都收到从湖广送来的密报,锦衣卫收到的是李龙密报,东厂收到的是刑缨秘报。而内阁收到的竟是分封在湖广安陆州和一邻之隔的安化州的两位藩王互相攻击对方密谋造反的奏折。赵良,钟信和内阁大学士李东阳都不敢怠慢,紧急入宫谒见正德。

正德已准备就寝,听到说连内阁大学士李东阳都连夜赶来了,心知此情必然重要,赶紧叫高玉服侍更衣出寝宫接见三人。

“兴献王和安化王互相举报对方造反?”正德惊疑地看着殿下三人,问。

“陛下,臣会加派锦衣卫前往湖广安陆和安化调查。”赵良说。

正德轻轻点头,看了钟信一眼,钟信没说话,他就把目光转向李东阳:“太傅可有话说?”

“陛下,朝臣互相攻讦的奏折不少,但是敢说对方谋反的奏折还是不多的,而且此事与宗室有关,滋事体大,臣觉得还是要派得力之人前往调查核实才行。”

正德若有所思,缓缓道:“朕亲自去一趟。”

“陛下,万万不可。”李东阳忙道。

“为何不可?”正德反问。

“陛下真龙天子,万金之躯,不可稍有差池。”

正德一听此言,淡笑道:“太傅的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陛下,朝中事务繁多,样样皆须陛下凭断处置,不可再像东宫之时率性而为了。”李东阳的话也是绵里藏针。

正德凝视李东阳良久,忽冷笑一声道:“太傅,还记得父皇是何时下葬的么?”

李东阳一怔,低首道:“孝庙于去年十月梓宫下葬。”

“那你可还记得去年九月户科给事中刘茝曾经给朕上过一道奏折。”

“臣记得。”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李东阳低首不敢言,他知道这份奏折曾令正德龙颜大怒。

“太傅不记得了么?那要不要朕念给你听?”正德说着蹁步下殿,握着李东阳的手缓声道:“父皇去年五月驾崩,朕在悲痛中登基为帝,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四个月啊,太傅你说这四个月是短是长?”

李东阳不明其意,不敢回答。

正德笑了笑,站定,凝思,抬首,缓缓道:“先帝临御十八年,悯念民艰,痛惩时弊,极力振作以图维新,不意此志不竟。大渐之际召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于卧榻托以陛下,垂泣而语期于克缵先业。今梓宫未葬,德音在耳,而政事多乖,号令不信,中外皇皇,人皆失望。如听商人李琳、谭景清买补残盐;张瑜、刘文泰等不亟诛以慰先帝之灵,而容其奏辩;太监刘琅贻害河南而仅得吏调;蓟州边方多事奏取各处内官、将官,欺蔽奏差科道根勘;户部奏革冗员,兵部奏革传乞事皆报罢。夫先帝留健等三臣以辅皇上,而诸司章奏之下大率恩侵于法情掩夫公,是健等不得与闻而壅蔽之所,由始也。今咎徵已应,天戒凛然,伏愿深思遗命,信任老臣,政无大小咨之内阁参详可否而诸司各具题奏之数赴内阁以查遗漏则凡天下大利害大得失密勿之地无弗与知而庶政举宗社安矣下所司知之。”

最后一句正德是一口气说完的,虽然事隔一年,重新回想此份奏折,正德还是有些激动。

赵良,钟信互视一眼,李东阳也为之深望了正德一眼,李东阳在成化年间便已被天下士子视为文坛领袖,开茶陵一派文风,此时见正德小小年纪,竟能将一年前的一篇奏文半字不减的说出来,也有些讶异。

“太傅,当时朕年少无知,还曾发怒讥讽朝臣说原来只要把朝中大事交给内阁全权处理,便不会发生天灾惩戒了。原来朕登基不过四个月便令天下人失望了。倒不知是天下人失望还是谢迁刘健失望我不曾像我父亲一样事他们如孝子?”

李东阳背脊生寒,忙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是君父,诸臣岂敢要陛下事之如孝子。”

正德却一笑道:“无妨,反正我只认父皇一人为父,别人想要我当孝子也不可能了。”

李东阳额头有汗。

“太傅,既然朝中大小事情皆有内阁参详,那么我这个做皇帝的不就正好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吗?”正德说到此把身子转向李东阳,与他对视,微微一笑缓声道:“太傅,你是希望朕坐镇紫禁城亲自处理政务,还是希望政无大小咨之内阁参详啊?”

李东阳不语,他为人向来谦和,不是像刘健谢迁那样可以据理力争的性子。而且他也知道后来这两人的结局。这两人企图以辞官为要胁,迫使这少年天子让权,结果眼前这少年天子愉快地批准了他们致仕的请求。

“陛下,此去湖广遥远,若是路上有个闪失?”李东阳只能这样说。

“无妨,我让钟信陪朕去就是,太傅别的人不信,还不相信钟信的能力吗?”

李东阳彻底无话了。正德一笑对钟信道:“钟信,你那徒弟是兴献王的女婿对吧?”

钟信点头。

“那朕就让他们小两口也随朕一起去湖广。再把周昂带上,高玉,你去准备一下。”

“是,陛下。”高玉应道。

正德望向赵良,面色一正道:“京畿的安全就靠你啦。朕委你重任,必要时可同时调动锦衣卫和东缉事厂。传朕旨意要各地镇守太监,守备太监,锦衣卫,东厂厂卫严密究查各宗室藩王动静,随时向太傅及朕奏报。各地巡按御使尤其是巡按云贵川一带的御使须严防有土官趁势作乱,必要之时你可随时调用。”

“臣遵旨。”赵良叩首接旨。

“刘瑾来了吗?”正德又问。

“陛下,臣在此。”一直守候在殿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及时出现应声。

“拟旨盖印。”

“臣遵旨。”

旨意拟下,正德看过之后首肯,盖下宝印,由赵良收着。

“马永成在吗?”正德再问。

“陛下,臣在殿外侯旨。”东厂厂公马大成进殿跪拜行礼。

“马永成,朕离京之后,京中安防之事就全权交给赵良负责,你须得好生辅助,若有推搪抢功之处,朕回来就剥了你的皮。”正德淡淡道。

马永成吓得低首,连称遵旨。

正德环视众人一眼,道:“朕离京之事,只许你们知晓,若有泄露,你们最好在朕回京之前自裁。朕管不了大小政务,要你们的命还是能做到。”

李东阳、赵良、刘瑾,马永成都下跪称遵旨,绝不泄露行踪。

正德展颜一笑,挥袖让四人先行下去,握着钟信的手道:“叔叔也好久不曾离京了吧,快快收拾行装,随我出京。”

钟信在芸娘逝后就一直随石勇居住,正德登基之后就让他辞了东厂督主之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职务,正德让宗人府以京安郡主俸禄例供奉钟信。对于钟信来说,身边有亦领哈和撒哈答服侍,又有石勇孝顺,又不用管东厂诸事,每日只是修习武功,倒也舒服自在。

钟信见正德有些兴奋,轻声道:“陛下,臣这就回去准备。”

正德点头:“朕去向皇后辞行。”

高玉一听,忙道:“陛下不是要保秘行踪么?怎可又多一人知之?”

“皇后不怕,你不想去随你。”正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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