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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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Sam Harris:我为什么反对使用“无神论者”这个词

我想花一点时间来反思一下,我们居然需要召开这样一个会议,这一事实本身倒是多么奇怪。我们已经生活在2007年了,今天在座的有些人专门从繁忙的生活当中抽出时间,不顾路程遥远专门赶到了这里开会,会议主题则是在一个大多数人信奉想象当中的神灵的世界里,怎样才能最好地生活下去。我们这种做法居然还有必要实在令人诧异。美国目前有三亿人口,美国对于全世界的影响力在人类历史上都史无先例,但是我们的影响力正在遭到逐步蚕食,因为两亿四千万美国人认为耶稣会在人类纪元终了之际满血满魔地回归人间。我们当然可以质疑真心信奉这一点的人数未必就有声称自己信奉这一点的人数那么多。理查德与克里斯托弗对于此类民调结果向来抱有乐观态度,认为民调结果不能真实反映人们的私密想法。但是我们的邻居总会不出所料地信奉此类信念,而他们的信念对于公共讨论、公共政策、科学教育以及美国的国际地位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因此即便只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主张者真心相信此类理念,问题依旧非常严重。

我并非总能置身于像今天这样绝大多数在场人员都肯定会认同我的宗教理念的房间里(笑声)。面对着你们这样的听众,我有两个选择:要么向着无神论的雄狮投掷鲜肉,要么将对话向前推进一点,谈一谈我们未必意见一致的问题。我决定冒着败坏气氛的风险采取第二种策略,谈一点在目前这个环境当中可能引发争议的内容。

鉴于上帝存在证据的缺失,鉴于在宗教时代繁盛不已的愚蠢与苦难,无神论似乎是唯一合理的立场,今天在座的很多人——或许是所有人——也全都骄傲地采取了这一立场。我认为使用“无神论”这个词是一个错误,而且伴随着不容忽视的代价。对于这个问题,我既有哲学层面的顾虑,也有策略层面的顾虑。我的立场可能令你们感到意外,但是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只是总有人要求我作为无神论者进行演讲而已。《信仰的终结》一书是我截至目前为止对于宗教发动的最有力的攻击,但是全书当中都没有出现“无神论”这个词。在《致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当中,我辩称我们根本不需要“无神论者”这个词,就好像用不着发明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不相信占星术的人们一样。我们从来都没想过要使用“非占星者”这个词。

假如与占星术的比较在你们看来过于牵强,那就想想种族主义好了。在美国,种族主义是恶劣且难以克服的社会顽疾,足以与任何社会问题相提并论。我相信在座所有人都看过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南方针对黑人施加私刑的照片。整个村镇倾巢而出,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幼汇聚一堂。律师、医生、报社主编、教会长老,偶尔甚至还会有参众两院的议员莅临现场。在欢腾喜庆的气氛当中,一位年轻的男性或女性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折磨而死,尸体还会被高挂在树枝上或者路灯杆上。看到这些照片之后,你很容易就能感到照片仅仅传递了这场大恐怖的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这些彬彬有礼的人们在任何其他方面都举止正常,而且很可能笃信宗教。可是他们却能毫无芥蒂地将受害人的尸块带回家中当成纪念品在亲友面前传看:牙齿、耳朵、手指,脚趾,等等。他们甚至还会将这些纪念品摆放在自己的办公场所。当然我绝不认为今天的美国已经彻底摆脱了种族主义。但是任何认为种族主义没有遭到削弱的人们肯定忘记了或者说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曾经多么严重。

我们已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来对抗种族主义。我们将三K党贬损成了社会边缘的非主流群体。我们掀起了民权运动。我们改变了种族讨论的谈话框架。主流报纸已经不会像一个世纪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宣扬种族主义了。但是在这项进程的参与者当中,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非种族主义者”呢?我能加入“非种族主义者阵线”吗?贴标签与压担子其实是一回事,尤其是在被贴上标签的事物根本就不是个事的时候。我认为无神论根本就不是个事。就好比“非种族主义”算不上哲学类别一样,无神论同样算不上哲学类别。无神论不是世界观,但却总是被人当成世界观并且因此而受到攻击。我们这些不相信上帝的人们也欣然接受了这种命名方式并且以此自居,从而进一步助长了这种误解。

接受标签还会带来另一个问题:我们很心甘情愿地被人当成边缘化的特殊利益集团,一个性情乖戾的亚文化集团,整天窝在酒店大厅里开会(笑声)。我决不是说这样的会议无关紧要,否则我今天就不来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在哲学层面上犯有混淆视听的错误,在策略层面上则犯有落入陷阱的错误。我坚信,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其实跳进了对手精心布置的陷阱里,而且还是双脚并拢蹦进去的。令我感到万分荣幸的是,我与丹、理查德以及克里斯托弗经常被别人一并点名抨击,就好像我们是一个人的肩膀上长了四个脑袋一样(笑声)。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新无神论”与“激进无神论”所引发的争论一直被别人用来遏制我们对于宗教的批评,我们的对手可以直截了当地将我们的质问拒之门外而不必承担回答问题的责任。

我认为,关于信仰与理性之间、宗教与科学之间的谈话已经在无神论的旗号之下遭到了成功的边缘化,并且还将继续遭到边缘化。所以我现在要进一步说明这项煽动性的建议:我们不应当自称无神论者,我们不应当自称世俗主义者,我们不应当自称世俗人文主义者、自由思想者、理性主义者或者反神论者,我们不应当用任何特定的头衔来称呼自己。在余生当中,我们都应当保持低调,仅仅将自己当做正直诚实的好人,将摧毁坏理念当成自己的职责。碰巧的是,宗教当中的坏理念特别多,因此处于实际需要我们将会继续批评宗教,仅此而已。我们必须意识到,在人类的所有思想体系当中,唯有宗教会将坏理念持久地置于免于批判的地位,而且这种做法还会被视为信仰的体现。因此处于实际需要我们将会继续耗费大量时间谈论宗教。但是我们不应当借助我们的反对派来给自己命名。

我的观点在实际层面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除了以后开会的邀请信笺要更改信纸抬头以外(笑声)?我认为我们不应当自称无神论者,而是应当主张智识层面的诚实与理性。当我们的主张不可避免地与宗教发生冲撞的时候,我们应当清楚地意识到冲撞的接触点永远都是特定的信念而不是大而化之的宗教本身,因为宗教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大而化之的概念。事实上我们应当抢先指出各种宗教之间的不同之处。原因有两个:首先因为这些不同之处表明一切宗教全都要依赖先决条件才能存在,因此看上去全都很傻。我们不妨想一下摩门教的特色。在下一次总统大选当中,这些特色很可能将要造成一定影响。从客观角度看来,摩门教要比主流基督教更加脑残(笑声),因为摩门教本来就是基督教外加一套愚蠢的理念(笑声,掌声)。摩门教徒不仅相信耶稣将会重返人世统治爱与和平的千年王国,还相信在此期间祂至少要在密苏里州待上一段时间(笑声)。为什么这种理念使得摩门教在客观层面上比主流基督教更加不靠谱呢?因为无论耶稣回归人世的可能性多么大,耶稣回归人世并且在密苏里州杰克逊县安营扎寨的可能性肯定都要更小(笑声)。假如米特.罗姆尼打算成为下一任美国总统,我们就应该让他领教一下我们的怀疑有多么沉重。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完全应该与主流基督教的兄弟姐妹们形成合力,迫使他清楚表达自己的信仰。全世界都理应知道他的答案,而且即便对于绝大多数按照圣经字面意义信奉上帝的人们来说,他的答案也肯定会令人感到尴尬。

第二个关注宗教之间差异的原因在于这些差异关乎生死。我想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晚上都不会因为担心阿米什人而睡不着觉(笑声)。这并不意外。尽管我认为阿米什人拒绝子女接受充分教育的做法无异于虐待儿童,但是这些人很不可能劫持飞机冲撞建筑。我们身为无神论者在谈论伊斯兰教的时候受到了很大的制约。基督徒经常抱怨,无神论者或者说世俗媒体每次讨论伊斯兰教的时候都要把基督教拉出来陪绑。“他们有圣战分子,我们有杀害堕胎医生的凶手。”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只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我们的基督徒邻人们——即便是最疯狂的那一部分——的确很有理由感到愤慨。就目前而言,伊斯兰教的确要比基督教更加吓人,对于人类苦难也要承担更重大的责任。上一次基督教造成同样严重的伤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必须指明这一点。

你们可能记得托马斯.弗里德曼从伊拉克发回的报道。当地有些逊尼派武装人员正在与美军一起对抗圣战分子。弗里德曼询问一位逊尼派武装人员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最近看到一位基地分子砍掉了一个八岁女童的脑袋。因此他认为与美军合作是两害相衡之后的合理做法。即便是逊尼派武装人员也会在比较疯狂的伊斯兰教理念与全然疯狂的伊斯兰教理念之间划清界线,划界的颜料则是无辜女童的鲜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事正是希望的基础。我们必须斩钉截铁地确定界线那边都是些什么东西。

文明世界与半文明世界此刻正面临着打着伊斯兰教旗号的全然疯狂与野蛮,还有好些主流神学为其撑腰。作为无神论者,我们在讨论伊斯兰教的时候不得不采取不偏不倚的立场,这种做法从根本上曲解了问题。“一切宗教都有极端主义者”的说法纯粹是胡说八道。并非所有的宗教都有极端主义者,有些宗教从来都没有极端主义者。最近的一次民调显示三分之一的年轻英国穆斯林希望生活在教法管理之下,并且主张一切退出伊斯兰教的人都应当以叛教罪名遭到处决。68%的英国穆斯林认为侮辱伊斯兰教的人应当遭到逮捕与指控。78%的英国穆斯林认为绘制先知的丹麦漫画家应当接受刑事起诉。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文明社会的组成基础。 这些定居在西方的穆斯林群体当中传出来的报道理应令我们感到忧心。任何因为宗教而导致的其他担忧还要往后放一放。

在这样的时刻,无神论实在不是一件足够精密的工具。请想象一片由人类谬见与愚蠢组成的地形,无神论使得我们特别专注于这片地形的一小部分。这里有峰有谷,有特别值得注意的景色。我们如此关注这片与上帝信仰相关的区域,然后无神论就把这片区域抹平了。因为身为无神论者我们必须一视同仁地反对一切宗教——或者摆出一副这样做的架势。这样做极大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与精力,还践踏了许多好人对于我们的信任,而这些人原本很可能在不少具体问题上认同我们的观点。我决不是说我们应当放过信仰这个宗教理念的核心。我以前写文章用得都是“科学必须摧毁宗教”这样大开大合的标题。我依然还是当年那个人。但是在我看来我们永远不应当忽视各种宗教之间的有用差异。

自称无神论者还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即每一位宗教信徒都认为自己能一举驳倒无神论。我们全都听说过类似的论点,只要我们继续自称无神论者,就将会一直听下去。例如“无神论者不能证明上帝不存在” ,或者按照里克.沃伦与我在《每周新闻》节目上辩论时所说的那样,像他这样理性的人“没有足够的信念来成为无神论者”,因为宇宙居然可以不借助造物者而自行出现实在是最为过分的主张。当然,这些论点用来捍卫任何具体的上帝概念都不值一驳,我们也都知道怎么应对这些论点。我们有罗素的茶壶,有成千上万已经死去的神灵,如今又有了飞天面条神教。飞天面条大神的不存在同样无法证明,但是任何人都同意信奉飞面大神纯粹就是搞笑。问题在于我们不得不一遍遍重复这些论点。

同样死缠烂打的论点还有“二十世纪最可怕的罪孽”。“希特勒、斯大林与波尔布特意味着无神论的终局”这个论点我们还要应付多少次呢?这个迷因不会就这样消失。我在《信仰的终结》一书中专门批驳过这一点,但是随后立刻就有人在书评当中又把这个论点抛了出来,就好像我什么都没说一样。于是在《信仰的终结》的平装版的编后记当中我又将这一点再度批判了一次,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于是冒着令所有人感到厌烦的风险,我在《致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当中又提了一遍。理查德在《上帝的幻觉》当中提了一遍。克里斯托弗在《上帝并不伟大》当中尤其有力地阐述了一遍。如今我认为,只要我们自称无神论者,这个论点就会阴魂不散地继续纠缠我们,而且这个论点很能说服自由派与温和派信徒,偶尔甚至还能说服几位无神论者。为什么别人画个圈子我们就非得老老实实地站在里面不可呢?为什么我们非得呆在有神论宗教理念体系挖的陷坑里面呢?简直就好像我们的对手在辩论开始之前用粉笔在人行道上画了个人形,而我们则自觉自愿地躺进去模仿死尸(笑声)。

我们不妨想象,假如我们抛弃“无神论者”的头衔,转而使用“理性”或者“证据”一类的词汇,结果又会如何呢?有什么论点能反对理性呢?当然总还会有这么几个人咬紧牙关坚称理性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启蒙运动是个失败的项目。但是真正敢于公开反对理性的人即便在原教旨宗教信徒当中也十分少见。事实上原教旨主义者往往以理性卫士自居,并且认为信仰上帝正是理性思考的必然结果。任何人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信仰构建在不可靠的证据之上。理解世界运作方式的欲望很难驳倒。只要我们仅仅代表这种欲望,我们自然也很难驳倒。而且这种欲望很难说是某个利益集团的专利。怀有这种欲望的人们并没有组成某个俱乐部或者联盟。我认为摆出一副打算这么做的样子反而削弱了这种欲望的力量。

关于无神论的最后一个问题与许多宗教传统的核心体验有关,尽管未必所有的宗教都有过此类体验。这种体验经常被人称作“灵修”或者“神秘主义”。你们要是看过《信仰的终结》,就应该知道我与丹、理查德以及克里斯托弗在这方面的立场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在这里我有必要花点时间谈一谈这个问题。尽管我经常使用“灵性”与“神秘”之类的词汇,并且不辞辛苦地从这些词汇上拔除了形而上学的皮毛,但是我所收到的许多邮件依然表明你们当中的许多人都觉得我对于这些题目的兴趣很成问题。

首先我要描述一下我所要谈论的普遍现象。有这么一个人,他的文化出身无关紧要,总之有一天他意识到人生很苦。他注意到,即便在最好的时光里——身边的亲友全都身体健康,没有打算入侵的敌军,冰箱里放满了冰爽的啤酒,天气晴好不冷不热——即便在一切事物全都无比顺利的时候,他依然会意识到,在注意力的层面上,他正在一刻不停地寻求快乐,只能获得暂时的喘息之机。我们全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们追寻令人愉悦的景色、声音、味道、感官刺激与态度。我们成为了艺术、音乐与文学的鉴赏家。但是我们的快感就其本质而言依然是稍纵即逝的。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尽可能经常地重温这些快感而已。

职业上的成功确实能带来令人心醉的鲜活快感,足足能维持一两个小时,甚至整整一天。但是很快就会有人询问我们接下来打算干什么。你还有进一步的打算吗?我敢肯定,史蒂夫.乔布斯发布iphone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有人问他,“能不能把这东西的尺寸改小一点?” (笑声)请注意,无论之前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很少有人会在春风得意的关口这样说:“我收工了。我所有的人生目标都已经实现了。接下来我要坐在大家面前日复一日地表演吃冰激凌,直到寿终正寝为止。”(笑声)即便在一切顺利的时候,对于快乐的追寻还在继续,驱赶无聊、不满与疑虑的努力还在继续。就算没有别的问题,亲友的死亡与离去也会经常性地侵扰最令人满意最井井有条的生活。

有鉴于此,有些人开始考虑是否存在某种不一样的、更深刻的幸福,不必依赖重复体验快感以及回避痛苦就能获得的幸福。时时刻刻都能将最喜欢的美食塞入口中,或者所有亲友都在身边,或者手中捧着好书,或者周末有特别的安排,幸福究竟能不能不依赖这一切而依然存在呢?究竟有没有可能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在欲望得到满足之前就感到幸福呢?有没有可能面对人生无常与生老病死的侵扰依旧保持幸福呢?

我认为这个问题一直游荡在每一个人的意识边缘。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而且很多人的答案都是“不”——不,没有什么事情比追寻满足更加深刻,没有什么事情比反复重温感官、情感与智识层面的快感更加深刻。许多人都认为人生无非就是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直到无路可走为止。但是还有一些人出于各种原因开始考虑是否存在另一套可行的策略。而他们当中又有很多人是被宗教引领上了这条道路。佛祖、耶稣以及类似角色的事迹与文学记载为他们树立了榜样。他们采用了名为“冥想”或者“沉思”的内省策略,借此训练自己的注意力关注时时刻刻的存在体验,因为他们想看看究竟是否存在更深刻的幸福基础。他们甚至会经年累月地呆在山洞里或者其他与世隔绝的场所。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呢?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实验。实验逻辑如下:假如的确存在不依赖快感重复的幸福,那么这种幸福就应当在一切显而易见的快感来源都被剥夺之后显现出来。就算某人呆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心或者岩窟深处也应当能够体验到这种幸福,就算某人拒绝了初恋的求婚并且抛弃了一切身外之物,就算某人置身在极其无法满足日常欲望或者志向的环境当中,依然能够体验到这种幸福。

这种做法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难于登天。比方说单独拘禁——这其实正是我们这里所描述的做法——即便在监狱里也被视为惩罚的手段。即便与杀人狂以及强奸犯一起受困于四面高墙之内,绝大多数人依然更偏向其他人的陪伴,而不是孤身一人在一个大号盒子里面消磨时光。但是千百年来的沉思者们始终都在声称,他们在十分类似单独拘禁的环境当中找到了极其深邃的心理福祉。在我看来,无论我们是否自称无神论者,都要选择看待这项事业的方式。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一切关于冥想的文字记载都仅仅反映了心理病变、刻意欺诈或者宗教幻觉,要么千百年来的无数人都曾经在“灵修”与“神秘主义”的旗号之下获得过值得深究甚至有章可循的人生体验。

基于我们人的研究与经历,我可以断言确实有人通过各种传统冥想方式改善了自我理解与道德直觉,甚至对于主体性的本质都有了重要的领悟。将一切花里胡哨神神秘秘的修饰全部抛开以后,千百年来的沉思者们其实提出了以下主张:面对着下一个从神经系统当中浮现出来并且径直冲进思绪当中的念头,我们完全不必听任自己的生活受其摆布;我们完全不必非得一刻不停地与自己进行对话。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假如某人一边走路一边跟自己说话——即无法在他人面前施加自我审查——那么这个人大概患有精神疾病。但是我们每天都在无声地与自己交谈——想啊,想啊,想啊,复习之前与别人谈话的内容,琢磨我们说了什么,原本应该说什么,接下来又应该说什么。我们只是知道心里想事情的时候不能出声而已。这种现象非常正常,就算是神智完全健全的人也会这样。但是千百年来的冥想者们却认为人生在世还有另一种活法。

当然我绝不想否定思考的重要性。我们显然离不开思考。思想是绝大多数文化、一切科学活动以及社会关系的基础。语言思考是基本认知能力的基础,使得我们有能力形成集体、做计划、进行学习与道德推演。甚至自言自语有时候也很有用处。但是从冥想传统的角度来看——我这里将各种冥想传统极大地简化浓缩成为了一体,完全忽略了各种传统之间神秘莫测的争论——这个现象体现了我们无法将念头当做念头的习惯性失败,我们习惯于将自我等同于信马由缰的思绪,这一点正是人类苦难的根源之一。倘若有人能够打破束缚,就能赢得极大的解脱。

但是冥想者的主张也有问题:你不可能借用别人的冥想工具来测试这些主张,必须从头构建专属于你自己的工具。想象一下吧,假如每一位天文学家都必须自行制造望远镜,然后才能检视哪些现象值得研究,那么天文学想要成为科学学科一定会难上加难。倒不是说天空将会因此而不值得研究,而是研究本身将会非常难以开展。为了评断冥想者的主张,我们必须构建自己的望远镜。固然,我们确实可以依赖思考来评价他们的形而上学主张与哲学主张,并且合情合理地加以贬斥。但是假如要评断某种人生体验是否可能存在,如果可能的话又是否值得争取,我们就必须掌握相关主张所要求的注意力运用方式,哪怕只是片刻而已。

作为思想类别的无神论的问题之一在于,无神论几乎与“对于此类现象不感兴趣”是同义词。信奉无神论几乎就意味着对于佛祖或者耶稣的生平体验敬而远之。事实上在我看来,许多——尽管或许并非全部——无神论者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上述体验要么根本不可能存在,要么对人没有好处。还有另一种常见的错误,即认为无论冥想者获得了怎样的体验,都一定与我们其他人也很熟悉的体验大同小异,例如科学探索造成的惊叹,美学层面的心领神会以及艺术创作当中的灵感涌现,等等。 作为一名在这个领域略有研究的人,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假如某人经年累月地置身于独处的境地,每天花费十五到十八个小时进行冥想,什么都不干,只是观察自我意识当中的内容,并且尽力不让自己迷失在思绪当中,假如他不读不写不说话,只是时时刻刻地密切关注内心当中思想与感觉的出现,那么他的体验肯定会使得绝大多数科学家或者艺术家感到陌生,除非他们也作出完全一致的努力。而且这样的努力的确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经验的可塑性与幸福的本质

因此除了向你们推荐这些体验以外,我还认为我们身为无神论者对于此类人类体验的忽视使得我们在宣传方面陷入了劣势,因为千百万人都曾经沉浸在这种体验当中,还有更多的人们曾经短暂接触过这种体验,而且这种体验发生的时刻几乎总是他们人生当中脱胎换骨的重大时刻。如果我们因为这些体验与宗教的纠葛就对其不闻不问的话,那么我们看上去就会比最疯狂的宗教论敌更加不明智。

用J.B.S.霍尔丹的话来说,我不知道宇宙是不是“不仅比我们目前的假设更奇怪,而且比我们能够做出的假设更奇怪”。但是我很肯定,宇宙肯定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为了推广无神论所呈现出来的样貌更奇怪。作为无神论者,我们倾向于让别人以及自己相信,我们正在大踏步地扫荡清除宇宙当中的一切神秘。但是作为理性主义者,我们很清楚神秘还将伴随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我们很有理由认为神秘是人类生存状态当中无法根除的组成部分,因为无论我们对于宇宙有多少了解,我们都必须借助某些无法理解的基本事实去解释其他一切现象。这一点对于人生来说并不是问题,也并不能阻碍人们追求幸福。但是我们依然面临着一项任务:我们需要说服这个痴迷于神秘的世界相信,爱与好奇心的结合足以解决问题,任何人都不必依赖铁器时代的神话故事来欺骗或者吓唬自己。这项任务非常艰巨,我想不出还有哪一场智识斗争更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但是我并不认为在这场斗争当中我们应当采取列队射击或者说排队枪毙的阵型,就好像无神论红衫军一样。

很有必要设想一下胜利之后的景象。我想再次采用种族主义的例子,因为我觉得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假如有一天我们终于彻底消灭了种族主义,那时候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个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人肯定不会整天自称“非种族主义者”。在那个世界里,种族之间的区别将会彻底失去意义。假如我们打败了宗教并且赢得了这场意识形态之战,那么无神论的理念在那个世界里肯定很难理解,就像“非占星学”一样。我认为这样的未来绝对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事实上我相信唯有这样的未来才能确保人类这个物种的幸存。在那个世界里,相信或者假装相信某种没有证据的理念将不再成为人们相互夸耀的理由。但是我所能看到的唯一一条连接现在与未来的道路必须起始于彻头彻尾的坦诚以及主张智识诚实。而且智识诚实永远要比无神论更加深刻,更加持久,更加易于传播。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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