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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杨善洲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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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杨善洲

这是一本书的部分章节,其简本将于今年年底由保山市宣传部、保山市文联以“永昌之子”人文系列丛书名义出版;全本拟由云南省杨善洲精神研究会推广,具体出版时间可能会延长若干个月。

照片提供:杨江勇

一. 艰难时世

1.多难之家(1)

公历1927年1月4日,在云南省西部保山县第六区关南乡大柳水刘家山头的山民杨发龙家里诞生了一个婴儿。这一天是农历正月初四,刚过年就添了新丁,本来是双喜临门,理应庆贺,但杨家却欣喜不起来。

大柳水地处深山,村民都是依附附近姚关坝里地主家才能过活的佃户,基本没有田产,生活十分贫苦。这里四周都是山峰,一个小村子默默躲在山谷中,只有一条细细的小路把它和附近数十里山区唯一的集镇姚关街联在一起,出山换取生活物资的农民和进山收账的地主,走的都是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大柳水周围几个自然村的人们,都是近一两百年来从外地逃亡而来的农民后裔,几乎都是文盲,每一辈后人只是从故去的老人那里得到一点越来越淡的记忆残片,自然也说不清自己家族的历史,但对于土地的渴望,则是每一辈人的共同追求。只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似乎都有地主在把握一切土地资源,而这些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人们,只能是一辈又一辈辛苦劳作,然后被人拿走大部分劳动成果。

在那个时代,这就是天理。

然而实事求是的说,在那个一切生产全靠自然力的年代,即使是地主家的生活也未必多么富足,大柳水村佃户们心目中的地主老爷形象,也不过就是住得起瓦房,吃得起白米饭,饭桌上时常有几片火腿肉而已。贫穷是当地山区的普遍状态,地主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因而对佃户的盘剥更甚。这毕竟是阶级社会,封建势力是需要竭尽全力巩固自身统治力量的。

农民对生活的绝望,最具体地表现在不断逃亡上,但是大柳水村民们的先祖逃来逃去,逃了不知多少代人,才逃到如此边远的大山中,却还是到处土地都归地主。于是人们早已麻木,习惯于逆来顺受,甚至于追求起飘渺虚无的东西来。云南西部山区中大烟的流行,与这种极度的贫苦有十分紧密的关联。

大柳水的农民杨发龙家就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是“居无家,种无地”的贫苦的农民。当几十年前杨家从更加边远的大寨搬到大柳水的时候,杨发龙的爷爷是抱着多么热切的向往,向往着能够拥有自己的几亩地,最好再有一头牛,不要再漂泊,不要再挨饿,不要再看人脸色……孰料迎接杨家接下来几代人的,仍然是那一片惨白的饥饿和梦魇。离开了那被称为“蒲蛮大寨”的老家,隐瞒了自己祖辈相承的布朗族身份,为的就是不要遭人白眼,能够在这冷漠的世间求得一席安生之所,求得一份望眼欲穿的温饱,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仿佛是命运手里的玩偶,跳不出穷人苦难的轮回,杨家只能充当了地主管理山林的“押山户”,租种着河尾财主刘青山家的8亩山地。

杨家的记忆里,地主刘青山在当地地主中算是比较“温和”的,一般说来也不算狠毒,但是财主毕竟是财主,他自有自己的打算:他让杨家看守自己的祖坟山,让杨家租种的地却十分差,只能这里一株那里一缕种出些须杂粮。杨家不但吃不饱,连刘财主家那份在当时来说尚算不上过分苛刻的租子也交不上。在普通农民的眼里,遇上一个“温和”的地主已是非常不易,至于贫穷,大概就是命吧。

长期的贫苦和绝望,让杨发龙与许多人一样染上了大烟瘾。他的儿子出世的时候,家里正在为过年时吃什么而发愁。在这样的时代里来到人世,来到最贫穷的人家,这个孩子的一生注定吃尽苦头。杨发龙勤劳厚道,与人和善,其妻席有娣,心地善良,品德高尚,坚韧持家,重视文化,他们希望这个惟一的儿子要好好做人,不要在无边苦海中迷失了方向。

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做杨善洲。

无边的苦难,无边的灾荒,总是伴随着穷人家,一直到杨善洲懂事,家里留给他的印象只有贫穷、饥饿、无奈,以及父亲的体弱多病与母亲的过度劳累。杨发龙和席有娣一共育有6个子女,然而由于家庭的极度贫困,孩子们全都严重缺乏营养,有4个孩子先后夭折,只有儿子杨善洲和女儿杨善珍活了下来。存活下来的这两个孩子,也都是面黄肌瘦,体弱多病,杨家随时可能失去这仅存的一对儿女。

当地有个习俗,为了防止体弱多病的孩子夭折,可以在附近找一个干爹或干妈,起一个听起来比较贱的寄名,等长大后再正式把名字改回来。这样就可以转移阎王爷的注意,不再派小鬼来索命,能够使孩子躲过厄难。于是杨发龙和席有娣经过慎重挑选,在附近村子给自己的儿子找到了一位干妈。这位干妈住在离大柳水约10里外的红崖脚,是一个草医,一贯乐善好施,很爽快地就收下了这个家庭很苦的干儿子。在干儿子进家认亲的那天,干妈看见他一进院子就跑到拴牲口的木桩边玩耍,于是随口给他取了一个寄名“马桩”, 祈盼这个贱名为杨家拴住这一根独苗。从此,“马桩”这个名字跟随着杨善洲一直到成年。

干妈的娘家是在离大柳水四五十里远的酒房,那里是更深的大山,所以她从小也没有什么受过正式的教育,从嫁到红崖脚那天起大家都只知道她的小名马莲媮儿(施甸方言里有很多独特的语音,比如在女孩名字后面加个媮,男孩名字后面加个蛮,然后成为儿化音,表示上一辈人对小辈的怜爱),而不知大名叫什么。收杨善洲做干儿那年,她已经步入中年,生育了三个儿子,由于懂一点草药,家境比杨善洲家要好一些。她在这个干儿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血,虽然自家三个儿子全部在家务农,没有读书,但当干儿稍稍懂事时,她将他送进了私塾。如果没有这位干妈,杨善洲是没有机会受教育的,然而,干妈的三个儿子,后来却一个也没有进入学堂。也许是因为杨善洲从小表现出了一种特殊的坚韧和机灵,干妈认为这个孩子将来能成大器,所以作出了这样毫不自私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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