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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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7)

流水(7)

□ 王威

   

     夜晚成群结队的离开 

     天空就更加珍贵了。 

               ――题记 

  多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陈文军经过潮剧团前,一大段上坡的路,再后面就是顶西小学。那是他和李大胖子、朱细祥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以前三人一党,从坡上面,肩膀攀着肩膀,从坡上冲下来。 

  自行车车才爬到半中间,陈文军就想下来推车子。

  人老喽,没出息,只上不下才一段路,两只脚便中了鸟枪似的铅沉沉。他工作那会,先后买了自行车、摩托车,自行车丢了好几辆,摩托车是丰田,走私的,一万多块钱,起初他和品珍同居,有一次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闹的厉害,他恨不得把品珍的房子烧了,就牵着那辆摩托车出来,在李大胖子那儿快乐的住了两个多月,他没工作,钱更是没有,找了个相熟的朋友,把摩托车顶了出去,再后来他与品珍又和好了,那个朋友却骑着车子去云霄县,不小心给当地的交警扣了去,到底不是自家的地头,再怎么想法子也要不回来。陈文军现而今梦里头,一想起手旋在那辆丰田车的油门处,排气筒发出细细的声口,心下空荡荡的,遗憾着世界上好听的声音又少了一种。

  品珍好几次陪他去车行,他挑来挑去,没一辆相意,他不是不明白,摩托车不过是件事物,就象脚上的鞋子,旧了就有感情了。品珍倒笑话他,只见过男人爱车如命,没见男人对车子这等长情。陈文军又不舒服了,反问道:“倒好象你经过好多男人的手,而且还得意。” 

  这些家常话,当日说的顺口,每一句理所当然,没一句不轻巧,现在推想过去,诧异起自己有过那样的自信,把小日子一天天平和喜乐打发过去,忍不住想起品珍的那句话――这日子怎么能过的没完没了。 

  李大胖子买的这块地还是陈文军介绍的,几年前他陪着卖主来过,印象里,模糊记得位于公路之旁。

  这一带房子这几年盖的稠密,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工地上除了李大胖子,另有七八个人都不相识,李大胖子正和一个人蹲在围墙里头的正中间,身下是一个挖好了准备填地基的大坑洞,两个人在坑洞的旁边指指点点。 

  李大胖子看到陈文军,在地上摸了块石子,扔了过来,陈文军闪了一闪,把车子往着路口对面的墙边一靠,从地上捡起那块石头,走到李大胖子面前,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石子啊。你说说你自己,是不是王八蛋,好好的大活人玩失踪,我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的手机掉到厕所里了。”陈文军笑道。

  “我给你介绍一下,姓林,林东升,也是个胖子,”李大胖子道,“算的上是你半个同事,也是经济开发区的,你出来的时候,他从建委调过去的,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林东升忙从皮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陈文军,陈文军看了,好家伙,东山经济开发区设计师、城建规划办公室总干事。陈文军以前呆的地方就是城建规划办公室,知道办公室里除了主任之外,每个人都是干事,那来什么总干事。林东升忙笑嘻嘻的解释道:“主要是图着江湖行走方便,在外头揽活儿容易一些。”陈文军听着他话里带着旧县城铜陵人的声口,又光滑又实诚,再看他耳高于眉,也是个聪明人物。 

  “老二,这里五百,你点一点,上次欠你的。一直想还,就一直找不到你人。”李大胖子掏出一个钱夹子,飕飕飕的往外抽钱,一边道:“身上有钱的感觉,爽。” 

  “特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吧。” 

  “那是,那是。”   

  陈文军收好钱,接过李大胖子递过来的图纸,这栋楼房还是他四年前设计的,那时候李大胖子没什么钱,又想盖个三层的德国房,就是品珍五姑妈家的那种,前面后面一个小天井,进去了,楼梯在房子的正中间,把上下三层都隔成两半,本地又叫分家房、兄弟房,说是分家的时候把中间的房门一堵,两兄弟谁也不吃亏。这种房子难看归难看,但是省钱,流行了好几年。现在看着林东升三层修改成四层的图纸,他嘴上动个不停,算起数据间的差异,一边庆幸这自己这几年日子过的糊涂,脑子倒还好使,一边随口问林东升过了几级结构注册师。 

  林东升把手中的小计算器递给他,道:“三级。” 

  “那怎么还呆在东山啊。” 

  “也想去厦门,只是当初从建委调到开发区的时候,人事档案给转没了。” 

  陈文军道:“听起来叫人迎风流泪,对了,你这地基挖几米啊,好象太深了,有点浪费。” 

  林东升道:“我也这么说,李辉说反正挖的深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是多少?” 

  “2.5米。” 

  “2.5米,12平方大小的地基,能支撑150吨,李大胖子,你这楼房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吨。用的着么?” 

  “没事。”李大胖子道,“以后说不定要在上面盖个十层八层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超生的罚款,生他十几二十个,一个一个房间,上下要是不方便,大不了装个电梯。” 

  “你知道装一个电梯要多少钱么?哦,十层八层,你知道每高一层,你得付多少的防空费用,你付的起么?”陈文军和林东升一起看着李大胖子笑。 

  一个在前头挖井的过来,朝着李大胖子道:“你妈的出水了。” 

  “你妈才不出水呢?知道这地下以前是什么吗?是个水库,陈文军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就是在这里游泳来着,文成啊,你以前也是在顶西小学读书吧。” 

  “我以前是西埔小学的,不和你们一块。”宋文成看见陈文军,道:“顾老师的子弟吧,我以前去你家,我们见过。”陈文军听着这名字熟悉,看着那人面孔,想起来了,宋文成曾经是东山一中的体育教师,有个女生在他的体育课上晕倒,他把那女生送到医院,原来那女生的肚子被人搞大,医生问了那女生的意愿,让他签了名,给那女生做人流手术。那女生的父母知道了消息,正好赶了过来,又打又骂,逼问个不住,那女生张皇无计,只好顺着父母的口,说是被他搞大了肚子,他呢辩解不过,被学校开除了公职,后来那女生良心煎熬不过,老故事里的那句套话,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平日里识与不识的,知闻了,少不得为他惋惜。

  宋文成被虢夺公职之后,便在庙山脚下开了个拳馆,凭着这个好名声,着实收了不少弟子。不过一年也就办寒假暑假两期速成班才赚一点钱,剩下的九个月闲人一个。好在每一期武术速成班办下来,会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学生,亦徒亦友。人多成众,他用不着横行,也有人需要借助他,打理一些警察不乐走动的活计。

  李大胖子和宋文成认识没多久,两人都是自来熟,一见如故,这次盖房子,宋文成说什么也要过来帮手,现在,在这院子挖井的干活的活人,两个是李大胖子自己雇请的工人,其他全是宋文成拉过来的弟子。 

  生的是人,熟的是口,都是年轻人,客套话说一句少一句。 

  今天是星期天,向是这里私彩揭晓的日子,这几年六合彩从香港坐轮船上了岸,沿途所过,一境如狂。参与的人总是从一次下注几十块赌到上千上万,最后又老实了,整天一块两块赌的不休。李大胖子、宋文成、林东升一提到六合彩,话题没边没沿的跑。

  陈文军向来不爱赌,他不爱看足球比赛,有人在谈足球,他大可以开溜。可是六合彩星期三星期天一到,走到那里,见着是个活人,没有不谈六合彩,有一次回家,看见自己的母亲也撑着老花眼镜和几个老邻居争的面红耳赤,天地虽大,却无一处清平。这时,陈文军更真切了品珍的好处,一会做饭,二不买彩。 

  陈文军插不上话,索性靠在一边墙上,看着设计图纸,大多数时候,他觉得看图纸比看小说有趣的多,何况这张图纸有一半是他设计的,记得亮亮说过,知道什么样的书百读不厌么?他当时想了半天,想了好几个答案。亮亮才说,自己写上一本,只有自己写的书。现在,他的生命也经过近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岁月,他甚至不敢指望自己活的更长,他有些怕了,自己的一生竟不过是一本随时可以结尾的书,除了自己,怕是再不会有人愿意阅读了罢。又想着,便是自己,翻上一翻,也懒,到底又翻了,每翻上一回,就涌出一层不开心,上一回与下一回的又不一样,而或一样,过去的是那么清楚,毫无悬念,那个书中的自己面目还在,呼吸全无。他几回里梦里抚摩过他,甚至在梦里哭将出来,只是醒来,眼眶却干涸着,干涸的让自己惭愧了。 

  图纸的一边贴着两张香烟纸,反面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将要用到水泥、钢筋的规格和数量。才两年,好些东西都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设计那会儿流行的是宝塔牌的水泥,现在用的却是佛山牌的。一阵风吹了过来,图纸反打在他的下巴上,他慢慢抬起了头,李大胖子诸人好象才刚刚开始六合彩的话题,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了感激的心,没有他们,他就和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件事实,他的身体就只在他们的描述和感知之中,才不至于被这个世界淹没。   

  有了这层心思,陈文军想起自己失业的这两年,想起萧进勇的八百二十天,萧进勇和自己并无两样,都被社会隔绝了,虽然一个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萧进勇不是正常人,他自己呢?同样的,也不是。难道李大胖子、细详看不出来么,看不见自己的改变么,那,自也是看到了。

  “突突突”的拖拉车声由远而近,林东升道:“是不是材料载过来了。我才打电话过去半个小时啊。”很快的,那辆拖拉机经过路口,陈文军“啊”的一声,那辆拖拉机后面载着六七个人,一个个光着膀子,发短衣宽。内中一个站着,双手按着前头的车棚,正是萧进勇。 

  “怎么,你认识那些人?倒象是赶着去屠宰的。”李大胖子问道。 

  “恩”,陈文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道,“可能是我眼花了,看不准。” 

  他这话说没多会儿,四五个人闯了进来,一个一脚踢开挡着路的水桶,领头的指着众人,道:“那个是陈文军。”口音却不是临县云霄人的口音。 

  众人站了起来,只李大胖子还蹲在地面上,摸着一个石子,扔到那领头的脚下,那领头的跳了一跳,躲开那石子。李大胖子鼻翼“嗡”出好大一声,道:“挺嚣张的么,我还以为是个不会跳的?” 

  陈文军按住李大胖子的肩膀,要待站出来,那领头的怒不可遏,两个拳头已经欺了过来,陈文军本能的伸手招架,旁边的宋文成手伸的更快,锁住那领头的手腕,往对方胸口一推,再往外一拉,脚也借着那领头的欺过来的身势,重重的朝小腿膝盖上只一踢,那领头的半个人就跪了下来,口中还来不及发狠,宋文成反过他的手腕,用力一扳,那领头的只能以宋文成的手为轴,整个人转了半圈,胸口朝着天空的方向,疼的嗓子都哑了,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那领头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发了声喊,作势一起扑上前来,宋文成带过来的六七个徒弟这时候已经站在师傅的前面,眼光上上下下的,将那几个人围成一个圈,那几个人看着现下相持的局面,气势己消彼长,胜负不问可知,手都提到了腰上,却不敢贸然出手。 

  “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好好地说,你要是做不了主,叫你们老大过来,虽然你和这位……恩,陈文军有什么过节,其实我不清楚。”宋文成放开了那领头的手腕,伸出左手拍去对方背上的尘土,右手摁了好几下自己的鼻子,道:“不过这里是我朋友的地头,就是我到你家寻事,也要先给你讲清由头。一加一等于二呢,就不会等于三。兄弟说看看,我讲的是不是这个理。” 

  那领头的正想回话,腰下的手机滴滴的响了起来,他耳朵贴在手机上,连声必恭必敬的说着,是,大哥,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等他收了手机,面色回复平常,转过身向自己带过来的那几个人道:“大哥说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走吧。” 

  李大胖子道:“你们说来就来,说……”却见宋文成在旁摇了摇手。 

  那几个人离开之后,宋文成看了看陈文军,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居然惹的起这帮人。我呢?三斤猫狸拖四斤鸡,管闲一时还可以,胖子,这件事情别指望我,我现在都后悔自己出了手。” 

  陈文军听了这话,心更是一沉。 

  出了这档子的事情,大家心思都不在工地上了。

  李大胖子提议就在地震台旁边新开的小店吃饭,说着他吃遍西埔,就这间没吃过,而且前天路过的时候,门口好象清水一样的站着个女服务员,怪念想的,众人听了都笑。 

  林东升道:“这比喻好,听起来,是温柔的那一款,就不知道大方不大方。” 

  李大胖子道:“这个就要看每个人大方的标准,比如你认为是一百块和你上一次才算的上大方,还是五十块钱一次。”陈文军回过神来,倒惊觉自己的不是,人家帮自己挡过这么大的一次劫难,人情上怎么也得做一次东,忙道:“死大胖子,你也轻巧,懂的这个时候还我钱,分明是知道这些钱有了翅膀、长了腿脚,今天我请客。” 

  一路上,宋文成说起那几个人的来历,刚才动手的时候,那领头的肩膀上文着三把小刀,那是云霄三义帮门下刀仔的标识。这三义帮拜的是刘关张,专一做的是真人手脚的买卖,前几年县里有个法院工作的,大白天的,给人在半道上卸了半只臂膀,就是他们干的。 

  李大胖子道:“上次严打的时候,扫进去了三十几个人。电视上新闻上放过的啊。” 

  宋文成道:“那些捉住的,多是小喽罗,算了,这些江湖上的事,你们少知道些的好。你们听了也别觉得这社会多不安全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惹你。他们也想,比我们更想过太平日子呢。陈,恩,文军,你倒说说,你又是怎么得罪他们的。” 

  陈文军动了动唇角,想了想,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你也帮不上忙。” 

  李大胖子道:“这又是什么话,大家都是朋友啊!份内的事情,到了。” 

  宋文成偏过头,看了陈文军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林东升道:“原来就这间啊。” 大家看了看招牌,“大头餐厅”,呵呵几声,都说,想来这老板的脑袋一定大有可观。 

  李大胖子就着桌子上放着的菜单点了十几样菜,餐厅的老板不停的抱歉,说这一道菜没有,那一道菜,干咳了几声,还是没有,李大胖子眼睛圆了起来,你这店是新开的,新开的还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不想做了。那餐厅的老板忙说,那不敢那不敢,讲起缘故,这一带房子多,住的人却少,客人自然也来的少,鱼肉备的多了,隔几日不新鲜了,扔了都是钱,一个月下来,也不敢准备了,只没想到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众人一听,就知道这老板是个新鲜人,刚出来做生意的,这样的话都拿出来说,还不把客人吓跑了。 

  宋文成提议要不换一间。 

  这时候,李大胖子问的那餐厅的老板头估计比招牌上招摇的还大几斗,陈文军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不让大家看到他推销的那个清水一样的女孩子,屁股肯定巍然不动,于是把另一张桌子上的茶具端过来,手指头转起小轮子,仔仔细细的清洗着茶盘上的茶杯。 

  李大胖子说着说着,倒问出那餐厅老板是大铲人,和自己是同宗,叫李先锋,回老家拜的是还是同一位老公祖。李大胖子本以为自己在村子也算排行比较老,没想到论起规矩,要叫李先锋舅公。众人大笑,都说见舅如见娘,两眼泪汪汪。 

  李大胖子咳了一咳,两只蒲扇大小的手按着桌面,正想说话,门口走进一个人,众人转过头去,是个18、9岁的小姑娘,一脸的笑,眼睛里头有山有水的,模样却也平常,再看李大胖子的表情,明显是三魂去了二魄。 

  菜上来的挺快,林东升道:“咦,这老板手艺还真不错,就几样小菜居然能炒出花来。” 

  “没错,这一道就叫菜花,没吃过,好吃吗,会吃吗。知道谁推荐的,是我。我推荐的,错不了。”李大胖子朝灶台方向,叫了几声,“丽娟啊,这,还有几道菜没好,到底是好了没有。” 

  林东升好奇了,问道:“你不是第一次来吧?好象和小姐很熟。” 

  “那是,什么,不是”李大胖子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不是里头有人喊这个名字。我也叫上一声。不犯法吧。” 

  众人忙说不犯法不犯法。 

  “文军,你怎么只顾着吃了,也不说句话,我请客,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是你不放心吧,不是路上说好了,我出钱。” 

  “我还有钱。” 

  “难道我没钱了。” 

  “我有的是钱。” 

  “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陈文军拿起筷子,夹了好大一块排骨到了李大胖子的碗里,道:“啃吧你,让大伙儿看看,他多象啊,象那个什么。” 

  “象什么?”林东升道。“恩,是挺像的。” 

  “最主要的是有点象人。”宋文成加了一句。 

  陈文军道:“什么叫有点,再没有比他更象人。” 

  李大胖子屁股做的越发沉着有力,道:“好啊,你们三个儿咬我。” 

  四个人绕了好一会儿蛐蛐话,陈文军叫了两箱啤酒,给宋文成满上一杯。 

  众人口中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不知不觉,一箱啤酒喝完了,尤其是李大胖子一个人,脚下就有四个酒瓶子,就一叠声的喊老板,酒来酒来。李先锋忙叫那个丽娟抱一箱过来,那小姑娘显见力气小,从房子的一头抱着一整箱的啤酒出来,经过宋文成徒弟们的那一桌,就有点累坏了,把箱子放在地上,那些徒弟们都是18、9岁的,和那小姑娘年色相当,大家用脚帮忙,一人一脚的推着那箱子往宋文成这边过来,口中不免不干不净的,那小姑娘眉毛一跳,骂道:“我操你妈。” 

  众人听了这小姑娘的男儿声口,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小姑娘把啤酒送到了李大胖子脚下,拆了封条,气鼓鼓的去了。众人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天已经黑了,那叫李丽娟的小姑娘到屋角把电灯拉了起来。  

  众人酒有点上来了,又说了好一会话,算是余绪,心下多有散了的意思。 

  陈文军走到柜台结帐,宋文成想扶李大胖子一把,却被李大胖子推开了,那李丽娟正站在店门口的一条石梁旁边,发长长的放在石梁上的脸盆里,头偏着一边洗着头发,灯光映在这小姑娘的脸上,陈文军心想,李大胖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灯下的女人,就没个准,耳朵里听着李大胖子正就小姑娘那张脸说着话,他离李大胖子有点儿远,听不清楚,只是看着那小姑娘的脸色有点不耐烦了,然后又听见众人围着李大胖子哈哈大笑,隐约那女孩子又是一句“我操你妈”,陈文军忍不住大笑,李先锋把找剩下的钱给他,也听见,口中道:“丽娟,你别乱说话。”说话间,李大胖子又折回店子里头,李先锋有点害怕了,道:“都是本家,你别和小孩儿家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李大胖子找张圆椅子坐了下来,众人忙回来拉他,边说:“你真醉了,真醉了。回去,回去再说。” 

  李大胖子小心的摸着圆椅子的边缘,还拍了几拍,象是椅面会凭空消失似的,道:“我脑子好着呢?我真有事,我和老板说个事。我没醉,你们烦不烦,就几句话。”众人看他不象闹事的摸样,也就放心了。 

  “先锋,我说了,我今天在你这里吃的不错,以后我们几个,”李大胖子开始点人头,点了一遍,道,“七个,”又点了一遍“八个、恩,九个,包括我,都在你这里吃了,要吃上一段日子,我现在盖房子,这些都是帮忙的朋友。” 

  “那敢情好。”李先锋一叠声答应。 

  “要优惠,价钱要公道,菜色要新鲜,要好,要足。”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还有,那小姑娘,怎么这么凶,她也姓李,该也是我们本家的吧?” 

  “回头我训她。一定好好骂她。” 

  “本家啊就是,就是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坏人了,我脸上刻字了。你告诉我,论起辈分,她该叫我什么?没关系,你尽管说。” 

  李先锋尴尬的好一会儿,道:“丽娟算起来是我这一辈的。算是我妹妹。” 

  有个宋文成的徒弟喊了声,道:“原来是舅妈。”众人更是大笑,却见李大胖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直往店里头走。 

  宋文成道:“你还上哪儿?” 

  “厕所。” 

  “厕所在右边。” 

  “我知道。” 

  众人见李大胖子掩了洗手间的门,这才放了心,李先锋忙拿出一包“阿诗玛”,拆开金线,散了一圈烟,走到一个面前就说上一句,以后常来。众人围在刚才桌子上,桌子上的菜还没收,就有点凉了,便开始划拳、罚酒。又好一会儿,林东升忍不住说话了,道:“这个死胖子到底是小便还是大便。” 

  “谁去看看。” 

  “你去。” 

  “你去。” 

  众人推托了又好一会儿,宋文成到底站了起来,轻轻敲了敲厕所的门,没有回应,就径自推门进去,一看眼前的情形,呆住了,李大胖子裤子褪下一半,露着两片又大又白的屁股,趴在光溜溜的马赛克上,睡着了,林东升远远望见,道:“真不是开玩笑,这个家伙要搏武松。”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众人回过头,那小姑娘洗完头正端着脸盆进来,看见了,又羞又怒,一张脸憋的通红,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口中骂道:“恶心恶心,这个流氓。” 

  陈文军说起忘了自行车还放在工地,还得转回去牵车子,不同路。众人扶着李大胖子离开了。

  陈文军一个人留在了“大头餐厅”里,桌上杯盘狼籍,他坐在桌子旁边,头上的吊扇好象不过电似的,一会转一会不转,他想,好久没有这样的和人聊天的,而且聊的都是一些再玄虚不过的事情,这让他意识到一点,其实他还很年轻,这本该是事实,却成了需要提醒的一件事情,可是,这会儿,我们要说,他正感到幸福,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了友情的可贵可感,是的,他还坐在椅子之上,杯盘狼籍的桌子之旁,身周呢?却是无边有风的旷野,不远处是棵大树,鸟声翻飞上下,轻盈的穿云过雾,面前是好大的湖泊,水面如此平静,至于他的头顶,繁星照耀,他就这样一个人,他不再回头看。很快的夏天的雨水淋漓的经过他的身子,雨水从衣领进去,从袖口进去,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寒的、冷的、热的、凉的、烫的、冰的、温的、暖的,几十种滋味心头来去,一种对生命应该保全保有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了,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是不信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激情,他忍不住想要喊出来,虽然身周是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要告诉所有人,他所知道人世间的好处,不去亵渎,不去虚美,现在,他成了乐观主义者,竟可说是盲目乐观了,他又象是已经抵达生命的终点一样,带着悲欣交集的表情,谨慎的思索所拥有过的一生,检点着将要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空空如也的行囊,很快的,他的内心成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那么的空旷却不是荒凉,他甚至看见自己高兴的泪水象秋天的果树,果树上的果实,一颗颗的往地上掉,然后又一棵棵的一起,一起从地上回到树上。更让他再高兴不过的是,那个叫李丽娟的小姑娘走过来和他说话,虽然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是在征询他是否允许收拾桌面,他竟能回答了,他看着这小姑娘握着一块抹布在眼前可爱的忙碌着走动着,他是一点也不介意这小姑娘流露出的奇异的目光。他幸福的好几次不得不克制住自己要抓住那小姑娘的手、握住那小姑娘的手,然后放在自己的脸庞下面,要把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告诉对方,他是爱她,不止爱着她,还爱着一切在世之人,他信是有罪,可是,这一刻,他已经涤尽了他在这世间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一切的一切,一切让自己感到羞恶的、屈辱的一切。 

  他想,酒真是好东西。 

  现在,他看着萧进勇从餐厅的二楼走了下来,他毫不惊奇,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叫过李先锋,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一个新的杯子,然后他听见萧进勇在说话,开口和他说话,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的么,他想不出。

  那么,这时候,萧进勇会说什么呢?陈文军又想,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说话,他有声音,就是好的。 

  萧进勇坐了下来,拈起桌上的酒瓶起子,又放下,从自己的口袋的掏出打火机,然后陈文军听见“砰”的一声,萧进勇道:“我不知道自己下来,是早了,还是晚了,我一直在楼上,巧吧,听你们说话,哈哈,应该说是看你们说话,气氛好象很不错,你的朋友都很不错。” 

  陈文军道:“酒真是好东西,我很少这么觉得的。你呢?” 

  萧进勇道:“好象应该是我问你问题,当然,也没关系,我很合作,我乐意接受你的一切咨询。其实你知道我爱喝酒的,和以前一样,对了,你以前的酒量好象不好。” 

  陈文军道:“你的那些朋友呢?”他已经开始大口大口的喝酒,同时感觉到胸闷、气喘、脸色潮红。不一会,他站了起来,跑进厕所,用中指压住舌头,另一只手不停的摇晃着浴盆,好象要把浴盆掰下来。又隔了好一会儿,他脸色如常的从厕所出来,坐回到座位上。 

  萧进勇道:“酒也许是好东西,我看,上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不敢用眼睛看我。让我看看,呵呵,你的十根手指都还在,挺好的,你现在是不是不相信我真的想要你的手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这几天没事情干,整天呢?是呆在家里看碟片,我朋友借了一大堆香港的鬼片,看着看着,我就想,太他妈有趣了,香港人好象特别喜欢拍鬼片,估计是小成本较小的缘故。我猜香港任何一个成名的导演、编剧、演员都在鬼片上用过心力。我现在就和你谈一谈这个,谈就是交流,就是了解,不了解又怎么知道什么是鬼。是吧。”

  陈文军点了点头,头上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

  萧进勇接着道:“我呢?十几部鬼片看来看去,就推导出香港人建构的鬼理论――鬼这个东西本身并没有力量,它从来没有、也不能伸出手去掐死你,它只是控制你的思想,让你用你自己的双手掐死自己。所以呢?鬼一出场,就告诉你一件事实,这个世界上有鬼。告诉你一遍,你不信,ok,鬼会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谈,慢慢的谈,一遍又一遍,直到你相信为止。直到你伸出手,狠狠得掐死自己。其实呢,鬼对人的耐心,如果你是个人,又怎么会不感动,而且鬼的目的很纯粹,不过是要把你变成鬼,我们在乎一个人,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想影响他,把他变成象你一样的人。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也很有耐心,很耐心的告诉你,你的手指不在了,真不在了。”他说着,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在灯光下的看的见鼻孔中冲出来的小珠子都在他的左手上,他用右手的的手背摁了摁的鼻子,又从桌上的卫生筒里拉出一截纸巾抹着左手的手掌,动作简慢而优雅,陈文军露出欣赏的目光,象一个女人注视一个男人该有的目光。 

  陈文军道:“是这样,我在想,我要说,我如果在早上,不,两个小时前遇见你,那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心情、想法,总之,都是不同的。这个其实和酒并不相干。” 

  萧进勇看着他,露出一个局外人应该保有的同情,他隔着桌子又给陈文军满上一杯酒。 

  陈文军用手盖住自己酒杯杯口,道:“我不喝了,我要和你说些话。” 

  “是吗?”萧进勇用手就着刚刚擦过的桌面上,拂了拂,好象他曾经抽过烟,好象桌面上掉下了很多烟灰,他的手甚至告诉陈文军,他其实不在乎这些烟灰,也不在乎陈文军想说些什么,陈文军想说的也不过是注定要掉落在桌面上,那些可有可无的烟灰。 

  “你知道吗,你从楼下下来之前,我一直坐在这儿,我什么也没想,不,我撒谎,我刚才想了,后来脑子空白,你看,我又撒谎了,其实我在想,很多时候很多人并不是喜欢撒谎,只是害怕麻烦,懒得解释,人与人的交流从来就是不对等,说话其实就是一种营造,营造一种气氛。所以说话的本身就是说谎。我那时候想,我想说什么呢?其实我想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你听我说,我会很快的说完,我想说我现在谁也不恨,什么人也不恨了,至少是这个时候。当然,这个并不重要,很不重要。你老说我是你的朋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过朋友,以后也许会有。是的,我承认,我以前的人生很失败,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问题在我身上,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从来就没有把谁当过朋友,我的朋友不过是一种证明,活着的证明。我要说,慢着,我先问,我要问了,我要问你,你有朋友么,你,到底什么人曾经给过你自信,让你自以为有朋友了。我不知道你,我不了解你,我只知道自己,我有朋友的,很多,如果我认为对方是,对方应该也不会否认,如果我否认了,那意味着我……意味着我的生命没有长度,只是一片空白。我小时候,那太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五六岁之前的日子,读小学的时候,我妈是教书,今年在康美小学,明年在坑北小学,我没有固定的朋友,我羡慕那些记得起小学同学的人,我一个也记不住,好了,中学,初中、高中,亮亮一直和我一起,我的读书成绩很好,我和你说过的,这两个因素使得我根本没有朋友,女人永远不是朋友,至少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和亮亮不一样,她读书的时候,比如数学,她要是做不出来,她会把老师整个解题思路背下来,我不这样,我解题,只靠自己的死脑筋,我一遍一遍的对答案,就是不看解题思路,做错了,没关系,我会一个人做到凌晨,做到天亮,我不是在做题目,我是在和那些题目说话,你懂我这样的感情么,你说寂寞,你真可笑,你不懂的,对了,你知道亮亮是谁么,你不知道,那么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荒唐不过的事情么?从我的书桌望出去,是个垃圾场,垃圾场的另一面是一扇一直开着的窗户,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她苍老,坐在窗户的旁边,就象坐在火车的窗口,我常常在做出的一道数学题之后就看着那个窗口,我以为那火车已经开走,不,她居然还在,我爱她,我爱她肩头上倦伏着的那只可爱的小猫,我是从来没有和她们说过话,真是惊奇,那么多的岁月过去了,我还记得她,记得那只猫,让我敬她们一杯吧,她们是我活着的证明。是的,我也要敬你,萧进勇,你也一样,也是我活着的证明。我一直以为证明我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可是不是,今天我想明白了,其实不是,活着只是活着,本不需要去证明,你们和我无关,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也不配是我的朋友。你们只不过是一个记认,一个路标,一个方向,让我更好翻到想要看的书本的某一页,让我的回忆有个去处,让我更便捷的找回过去的自己,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是。我不象你,我的生命是自己的,我有这个责任,我要担当它,它是艰难无常苦难黑暗失坠还是其他的其他,也只和我有关,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么,你怎么把你自己的命运,随随便便的抛给我,抛给我这一个,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陈文军重重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桌面上。

  陈文军看着萧进勇阴沉的脸面,笑,大笑,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相信了。对了,我想起来,自行车,我要去牵我的自行车,你还要喝酒么,那我,我就先走了。我还听说拨一根牙会少了十斤的力气,我想知道掉了一根指头又会少了几斤的力气。” 

  萧进勇道:“真的么?”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拉出刀面,另一只手突然狠狠地按住陈文军还放在桌面的左手,陈文军的五根手指大大的张开。萧进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文军的脸,“得得得得”的一串爆响,那把小刀在陈文军的手指与手指之间乱扎乱剁,划出好几道血痕。 

  最后,萧进勇收起那把小刀,看着陈文军慢慢惨白、滚出汗珠的脸,淡淡道:“你看,连小刀都不相信,更不用说我这个大活人。滚吧你。” 

  陈文军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身后的萧进勇又喊住他,道:“你的朋友能护住你一时,我倒想知道能不能护住你一世。” 

  月光从天上洒下来,一地银色的光亮,陈文军偏过头,那些光就变得有些淡,有些浓,淡啊淡的光在心中哐啷哐啷的响。夜晚有着风,脸上有些痒,风吹过的时候,这时候他又会想,风是有着颜色,有着手腕和姿态,折叠成一把摇椅的模样。 

  原谅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毕竟喝了酒,喝的过了。更何况这南方的小岛,天气暖活,暖活的让喝了酒的人的心口,懒洋洋的提不起一丝一毫气力。 

  陈文军走到东山一中的大门,才发觉自行车还放在工地里,他停在脚步,在一中大门外的花坛坐了下来,难过的拍打着自己额头,努力的想了半天,想明白了那辆自行车并不是自己的,那又是谁的,很重要吗,为什么需要晚上去还,然后他看见李小行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学校的小门进去了。 

  小行到这里干什么,陈文军喊了一声,想叫住他,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 

  他几次三番的按住自己的胸口,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就象几百辆火车同一瞬间挤在一个小车站里头,他在各个火车头前,叫喊、挥舞拳头、恐吓每辆火车的驾驶员,他甚至从地面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一个试图从火车车厢跳下来的乘客,你们不要命了,不要命了是不是,那,老子也不要了。 

  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肚子里的一切从嘴巴从鼻孔,从脸上的毛孔一起涌了出来,花坛下很快五颜六色的一大片,跟随着的是眼泪和鼻涕,他的心则是无尽的江河湖海,好不容易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吐出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他感觉的自己的新异,他脱胎换骨,他成了另一个人。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胸口,心肝脾肺肾竟透明了,所有的血液的流向又是那么的明晰清楚。 

  当他回到工地再次牵回那一辆自行车,一掌重重地拍在车座子上,笑,这辆自行车真是妨主,谁骑了谁倒霉了,骑一回倒霉一回,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刀子划的伤口都结痂了,一用力,又裂开了个口子,并不感觉到疼,反正工地离东山一中也不远,几步就该走到了。 

  东山一中这会大门倒关了,正常学校暑假容易丢东西,所以九点半之后就关了门,陈文军拍了拍铁门,喊了好一会儿“老余”,看门老头余波口中喊着什么人什么人,摇着手电筒过来,一见是他,一边开门,一边埋怨,道:“上次不是叫你去打一把钥匙么,你们是年轻人,当然,年轻是好事,可也不能半夜三更的折磨人不是,哦,竟还喝酒了。”陈文军点头不迭,随口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校门口进去的那一条两百米长的主干道,在月光下清清冷冷,路中间的两边各自树立着一盏路灯,发着幽暗的光线,到底放假了,偌大的校园一点声音也没有。路的尽头是一栋七层主体大楼,算是东山当年楼层最高的建筑,当初征集设计图纸的时候,他也曾经设计过一套方案,本来还担心自己太保守,会被枪毙,没想到母亲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他设计方案给枪毙的理由,竟是意识太超前了。 

  看门老头提醒了陈文军,虽说他现在只是回家让范英珠认一认自行车,但身上味道实在太难闻,陈文军下午从高云龙手中要回自行车的时候,他对再次遇见范英珠还有一些妄想,现在,经了那么多事,再喝了酒,更是神智清明,痛骂自己混账都恨不够气力。之所以忍了心口的种种难受,非要把车子还给范英珠,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行有余力,还能像样的了结一件事情,如果再连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到,陈文军想到这里,想不出做不到话该怎么办,摇了摇头,做不到就做不到吧,还能怎么办。 

  陈文军打算着还是打电话给家里,让范英珠出来接自行车比较合适,上身下身掏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可能没有带出来,或者放在“大头餐厅”了。 

  他脚下踩着一堆竹叶,这里是上次和范英珠谈话的小竹林,想起那天看见小竹林中间好象接了个水龙头,是用来休整竹林临时安装的,他大可以到水龙头下好好洗把脸、漱漱口,当然最好还是想个办法,把范英珠直接叫出来,不然免不得母亲会看到他手上的伤势,有的罗嗦。 

  从一边家属楼的阳台看出去,剩下不多不少的几丛竹子,竹叶低低的撩到鼻子间,小时候,陈文军会折上两片,放在唇间,撮口做声,气流是气流,竹叶是竹叶。这会儿,陈文军甚至放心的回忆起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朋友吹的是那么好,现在却在云水的人间消了踪迹,面目都有些不记得的。 

  陈文军不免想,之所以记起那个朋友,想来,是因为太闲了。 

  陈文军把自行车随手靠在一棵竹子的旁边,小竹林的旁边就是教师家属楼,十六户人家有一半以上开着电视,他朝水龙头走过去,一走近,就听见有两个人在争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声音都很熟悉,李小行和范英珠。 

  陈文军轻手轻脚的移了过去,李小行和范英珠正站在一根路灯的台阶之下,两个人的身影长长一直拉到了陈文军的脚下。

  陈文军站的所在背着光,李小行两人都没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小行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 

  “我倒希奇了,我怎么对待你。”这是范英珠人前不让的声口。 

  “你……你还说,难道不是你说的。” 

  “我说了什么,怎么,话到嘴边留半句。你说啊,你也该是个爷们?” 

  “你曾经说你喜欢我的。” 

  “啊哈,第一、你还记得用曾经这个词吗,曾经,对,就是曾经。第二,喜欢,我喜欢的人多了,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九十九个,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要不要告诉你一些基本的常识,喜欢并不是爱……” 

  “我不和你分辨这个,你变了,你以前的口气是这样的吗?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英珠,你告诉,我到底那里做错,自从暑假开始,你就从不给我好脸色。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那好吧,我们假设,假设你换到我这个位置上来,我会喜欢你吗,喜欢你那一点,你自己说说看,我也想听听看,我难道是脑子没了、眼睛瞎了、耳朵混账了,不错,你长的还不错,可是和F4能比吗,个儿、脸蛋、才华,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现在将来以后也包括过去,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更不用说爱,哦,以前,那个以前,我就和你说说话,拉拉手,我就爱你了,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叫高云龙偷了我自行车,我就不知道了,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去找你,去求你了,告诉你,我明年还在一中念书,还住在一中,我就根本不需要自行车,你呢?你连高中都考不上,你还敢向我表白,怎么,不说话,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拿了一把刀子就有勇气,有本事就扎啊!你扎啊!” 

  陈文军在月光下听的胆寒、看的仔细,见李小行手上握着那把藏刀,脸色阵阵发白,他害怕惊动家属楼中的住户,忙抢了出去,口中小声的喊着,小行,住手。他抢出去的同时又懊恼,小行虽是孩子,说什么也是不屑于伤害女人的,再说了,小行再坏,再胡闹,也不至于到了持刀伤人的地步,自己这样冲出来,简直是逼小行野了心往邪路上争强斗狠,可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趁着李小行发呆发愣的这会儿,死力气按住小行的手,想夺下他的刀。小行眼也直了,一双脚抖个不住,只不放下刀,还把刀子往范英珠那边引,范英珠也上来帮忙,用力的压住的李小行的握刀的手,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原为三人始料之所不及,又不敢发出声。

  现在,三人一起发出的声响比李小行与范英珠吵架的时候小了许多,每个人甚至更清晰听见小竹林的叶子打着叶子,陈文军更没有想到李小行一个人的力气比他们两个还大的多,他已经开始感觉头昏目眩,方才花了好大力气压制下去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他看不真切李小行的表情,更糟糕的是他开始模糊地想努力弄清楚眼前的状况,还有,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个过程中,陈文军好几次自以为把力气已经提到了胸口之上,待要使将出来,却暖洋洋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李小行的睫毛更是跳动的厉害,范英珠呢?则是只能感觉到她的手和尖叫,却不知道她的脸面藏去了那里。 

  陈文军终于整个身子慢慢的软倒,他甚至象观赏《动物世界》老虎捕杀猎物前不断回放着慢镜头一样,一样的看着那把刀轻盈的在手腕上飞过,象水面经过的石子一样,很轻很轻,他并不感觉痛,感觉到了痛的时候,他眼睛努力的睁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里是李小行仓皇失措的表情,然后是李小行握着那把淌血的刀,转过头,跑开了,跑出了他的视线。耳朵则是范英珠那么刺耳的喊叫,你怎么了,你支持住。 

  好象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么的漫长,使得时间本身失去了意义。 

  陈文军感觉到腰上一松,身下的裤带被范英珠拉了出来,他想坐起来,问这个小姑娘想干什么,只是手腕间的热流雪崩似的,把他身体上所有的能量快捷的带走。竹林的每一片叶子与叶子,在他的头顶上圈出一个圆,整个月亮冰冷的从那个圆中迅速地滚入了他的怀抱,最后,天上所有的光华消失了,地面一切的声音奄寂了,他问自己,陈文军,你睡着了,他甚至还长长的舒一口气,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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