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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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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4)

流水(4)

    歌声从天而降,我竟不在其中。 

    端出面包和酒,路人无一回顾。 

                        ――题记 

  “你在那里?” 

  “街上。” 

  “干吗?” 

  “不干吗?” 

  “要去哪儿?” 

  “还在想着呢?” 

  “一问三不知,哼,我又不是查勤。” 

  “我知道。”陈文军有点不耐烦了,对手机另一头的品珍说,“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这样,你明天和我回家吗,五姑娘女儿的葬礼。你可以不去,我只是想知道你陪不陪我去,我好安排。” 

  “去就去呗,又有什么好安排,那里我也有人认识,我也走走” 

  “恩,我想着你既然要和我回家,是不是把胡子头发收一收?” 

  “我知道。”陈文军合上电话盖。一辆东风卡车离他胸前半米的冲过去,险些把他带倒了,他在后面追着车子的去向骂,干你娘,骂了好几声,不解气,就瞅着地上有没有石子什么的,只是马路上那来什么石头石子,就有,他也懒得弯个腰。 

  东风卡车过去后的路面,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走在太阳下面,把这个小镇走成一幅画.他呆了一呆,好几日不见,范英珠的脸色是更黑了一层,想着她初中三年终于放了不用补习的暑假,大概玩的有点过了。   

  现在是傍晚时分,街道两边高高密密的梧桐树为着她,让出了一片天空,天上的云朵,一块一块的分的清楚,也不动弹,象镀了金的器皿,光华流转,一时明灭不定,一时辉泽夺目.照见整个小镇的安详,荡荡的地平面,一阵风过来,地上的叶子就遇见树上的叶子,陈文军又怎么能相信,三日前,这小镇还是个水世界。 

  陈文军停下脚步,盘算着和她打个招呼,问一问她,是不是在找自行车,还是已经找到了。又一想,这话听到了她的耳朵里,傻瓜也知道是个借口。自行车,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刻感觉到自己对她是一无所知,和她是无话可说,就好象她并不是站在自己的眼前。 

  范英珠笑笑,摆了个手,算是招呼,过去了。 

  陈文军也不回头望,身上的两只手亲热的告诉自己的大腿――着啊,你不是一向烦着这小姑娘了,现在好了,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哦,你却又不舒服了。 

  闭上眼睛爱别人,睁开眼睛爱自己,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你自己么?陈文军想。 

  可是就他闭着眼睛的这会儿,范英珠在眼敛里头飘忽不定,翻云覆雨,激发出他平日想象不见的热情。他还要问自己,他是爱上了范英珠还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诚然,没有想象就没有爱情,可是,同样的,我们也常常把自己的想象混淆为爱情。我们无法彼此看见,我们常常轻易的分辩――这不是爱情,只是所谓的爱情。 

  是的,我们分不出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就象这一刻,陈文军真的看到了范英珠,眼前站着具体可见的活人,有着笑容,益发美丽,在他眼前一步一步轻巧地走过,走过了,而他并没有留住她,那么,很显然的,她不过是出于他空虚无聊内心的一种想象。我们不能说,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做以下的判断,看见的是不存在的。 

  ――看见。有时候,我们是何等的倚赖我们的眼睛.我们看不见幸福和快乐,也看不见彼此的人心.所以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便怀疑它们的存在。 

  我们难道只能相信我们所看见的。我们难道从来只是爱上我们的想象。 

  在爱情面前,我们就象一个盲人,仔仔细细的摸索爱人的面孔,不论是在白天和黑夜。

  看,一方面我们只相信我们的感觉,一方面我们又提醒自己感觉是最靠不住。最后,我们只好抛弃我们日常生活所拥有的常识,认定冥冥之中自有另一种东西主掌我们的爱欲。我们感觉到无所不在的挫折,我们得到的仅仅不过是它们一不小心给我们的;我们得不到的,仅仅不过是它们疏忽了、忘记交到我们手上的。最后,我们还要睁着眼睛承认,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人世间的快乐如此虚妄,我们把快乐的基础建立在我们行将到手或者已然到手的事物上,却从来没有主掌快乐直从手上到心上这么短的一段、一段短短的距离。 

  陈文军在劳动公司附属的理发店坐了下来,理发师给他披上白巾,他才发觉身边坐的是许绍雄,许绍雄理了是平头,胡子也剃去了,陈文军日常里惯见了许绍雄的牌桌上的邋遢模样,吃惊的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许绍雄道:“你怎么跟得油漆工一样?这里游一下,那里漆一下。走到那里都见你。” 

  陈文军摊开一张报纸,道:“我啊那里来那里去,最近你还打牌。” 

  许绍雄道:“最近忙,夏天做好事的人多,生孩子的也多了,连麻将有几张牌都不记得了。嘿,对了,麻将到底有几张牌?” 

  两人闲聊的几句,本来就不熟悉,也没什么好说的,还好许绍雄很快理完发,先走了。 

  陈文军又回到大街上,他也理了个寸头,在理发店的镜子中的自己一脸英气勃勃,兴致也高了一些。当下又到吉马超市买了一条烟和一打打火机,经过吉马超市前的布告栏,和几个站在一处慢腾腾的看着上面的广告,无非是招工、中介之类的消息,内中有张“讣告”写着―― 

  杨峻同志,原地质局局长,东山县副人大主席,离退休干部,( 享受地专级待遇),因病医治无效,在漳州市附属第二医院于 2002年7月13日凌晨7点22分逝世,终年62岁。兹定于7月20日中午2点在地质局小礼堂举行追悼会,一应亲朋戚友、生前好友如有知闻,烦请互相转告,有意参加吊唁者请按时前往。 

                         杨峻同志治丧委员会 

  陈文军想起了他以前的这位老领导,每见上一面都得小心问候,第一问候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那时候,这个老家伙七老八十,身体却健康的让人生气,他私下指望着这老家伙快步向西,奔向与马克思相聚的金光大道上,现在,说没了就没了,不免人一世物一世的一番感慨,倒好象自己日子也不久长。 

  陈文军回到北市,品珍正做好饭等着他,说起杨峻,说起上面的那通感慨,品珍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陈文军把整个饭碗端起来,在桌面上敲了几敲,道:“你懂什么啊?” 

  品珍道:“小心碗,小心碗。我不懂我不懂。” 

  陈文军道:“这汤怎么难喝?你们女人懂什么啊。” 

  品珍笑道:“是,对,没错,女人什么都不懂,女人全是傻瓜。糊涂虫。” 

  陈文军皱了皱眉头,道:“算了算了,我老实和你这么说吧。我啊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不对啊,我记得你上次才说过一个。” 

  “别打岔,上次是上次,总之现在的小姑娘不比以前。人群中一站,你就是个老人了,那模样,那面孔,那身段,形容不来,描画不出。口中还叼着一根冰棒。” 

  “恨不得被咬在嘴上的那个是你吧。” 

  “你怎么能这么下流,想那些有的没的。接着说。我那时候风吹了沙子眯了眼。” 

  “是看花了眼吧。” 

  “这时候一辆卡车中间过来,我往她那边去,她往我这边来。” 

  “撞死你们这一对……呵呵。” 

  “啊,你早听说了。” 

  “听说什么?” 

  “你能不能多听我一句两句。我那时候不是被风沙眯了眼,再睁开,就见小姑娘叶子一样的飞起来,你知道叶子飞起来是什么样子,高高的上去,”陈文军站了起来,身子前倾,手上比划,“然后,缓缓的下来,那女孩子整个长发就象在水面上,总之,阳间不见少年人,地府新添冤死鬼。再看到那张讣告,不感慨一番,你说,你说说,我还是人吗?” 

  “真的假的。”品珍停下筷子,道,“我说你最近别还是出门了,怎么老是出这种事,还有,别老是横穿马路,听话,喔。” 

  “你还真信了,”陈文军的手隔着桌子过去,在品珍的脸上拧了一把。“听话,呵呵,乖,真乖,小狗也没你乖。” 

  品珍板起面孔,道:“今天你洗碗吧,我有点累了。” 

  “不行。我……”陈文军吓了连连摆手,心想,现世报了吧。 

  “洗碗!我我我……我什么? 

  “我我我……我爱你。” 

  品珍走上前来,捏住陈文军的鼻子好一阵不放手。陈文军死憋着一口气,就是不拿开品珍的手,不然,这碗那是洗定喽。 

  吃完饭后,品珍要拉着陈文军一起上街,陈文军举手投降,说我都走一天了。品珍道:“你以为我想啊,明天要回老家,人情上下的,怎么都得买好多东西回去。过年过节的,村子里的老人大包小包的送瓜果糕饼过来,全落在你的嘴里,这会,你该不会全不记得了。” 

  陈文军道:“我肚子是记得,脚又不领情,你饶了我吧。要不明天我就不陪你回去了。” 

  “你不去我还稀罕了。” 

  言来语去的,陈文军拗不过品珍,好男儿三从四德,只好舍命陪夫人,又往东市场、家家超市走了一遭,走到品珍心满意足,陈文军已是上半身发软,下半身发抖,看了看表,9点半了。品珍购物癖得到了发扬,总算天良未泯,拉着他上家家超市近旁的天源茶馆喝茶。 

  天源茶馆的门前挂着好大两个红灯笼,照得门前冷火秋烟,一个打着领结的服务生迎了出来,弯着腰道:“先生、小姐两位请。”两人在柜台点了一泡茶水,最低消费也要五十多元,品珍回头问陈文军,我记得去年一泡才30元,怎么今年涨的这么快。陈文军拉着她往楼上走,只想找张桌子椅子养脚,道:“今年不是多了个人喊你小姐么。你知足吧你。” 

  “人家不还喊你先生。” 

  “凭什么啊,我今天才剃了头,怎么说也得叫上一句后生。” 

  楼上四壁都是隔音板材,正中是个小转台,台上坐着一男一女,一个中山装,一个旗袍。男的弹着古琴,女的抱着琵琶,一声声波进耳朵里,好象一地淌满了水,水色清澈,水声潺潺,却如三四个小女子聚在一处说着私房话,偶尔调子细细的高上去,好象说到极有趣之处,彼此压着嗓子按着肩膀。更兼闽南南音曲调于奇情旖旎中,自有一股喜洋洋的意兴,由不得人收心蹑足。 

  陈文军老实不客气的吃了一惊,险些失了脚,要从这楼上滚下去。对面两个小女孩子大大咧咧的坐在他的眼睛里,左眼里的既然是张小车,不消说,右眼的便该是范英珠。张小车看见了他,朝范英珠挤了挤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陈文军觉得胸口好象剧烈的跳了两跳,跳了两跳的胸口,又如古墓一般毫无声息,有一刻他差点举手去探看鼻子下的呼吸,他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范英珠转过头,脸上的表情雾一层的过来,让陈文军看不清她的心思。他忍不住想着也许她们方才正谈着自己,这个念头让他既得意又尴尬。 

  “叔叔。” 

  陈文军觉得后背被人轻轻地推了一把,品珍上来了,眼光停在他身上,悄声道:“好漂亮的的侄女啊,我怎么没见过。”陈文军只好捏着品珍的手,一脸四四方方的走到范英珠的席位前,把范英珠郑重其事的介绍给品珍。 

  “叔叔?”品珍跟了一句。 

  “叔叔,你的女朋友么?”范英珠笑矜矜的问。这最容易不过的问题却难住了陈文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毫无选择,他不能回答说“不是”,可又不愿意让范英珠知道“是”。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震骇于自己的想法。他很快的笑了一笑,他惊奇人类居然有微笑这种再美妙不过的表情。 

  “姐姐好漂亮啊。”范英珠又说。 

  品珍道:“你叫他叔叔,却叫我姐姐啊,又是什么道理。” 

  “我想啊,想叫他哥哥,他是一直不理会。小气鬼,喝凉水。你要不乐意我叫你姐姐,那我叫你阿姨吧。” 

  “叫姐姐就成了,你也很漂亮啊。”品珍补了一句,“象赵薇。” 

  “真的吗?我妈也这样说我,论起来,赵薇也是我的姐姐。我和她六七年前见过一次,她喊我妈姑姑的。那时候我还小,她也还在电影学院读书,没出名,早知道就向她要签名照片了。后来电视出来了,那是我姐姐的和同学喊,偏偏没个人相信,可把我气坏了。” 

  范英珠拉着张小车站了起来,看了一下手表,“叔叔不来,我都不知道时间了。奶奶估计在家里等的急了。我们要回去了。” 

  “是啊。”陈文军松了一口气,“是该回去了。”这话说的极是古怪,品珍瞟了他一眼。 

  “叔叔,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范英珠拉着张小车走到楼道口,又折了回来。 

  陈文军看了看品珍一眼,品珍笑了起来,道:“你看我干吗?” 

  范英珠站在茶馆门口的灯笼下,映着她羊脂玉雕出来的一张脸。她好一会儿不说话,张小车在她身后两米处的路灯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一根烟,横在鼻子下面,闻着味儿。 

  “看见我女朋友吧,漂亮吧。”陈文军说着,先给自己吃上一枚的定心丸。他问自己――不过是从中午到现在,10个小时的长度里,陈文军啊,你就打算爱上你的想象吗? 

  “我早听奶奶说过了。其实,我下午在街上,一整天,就在想着一件事,想着和你说一句话,然后,就看着你过来,我就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就我说了,不说你,就我也是不信的。” 

  “意思是说现在到时候了。”陈文军心想。一阵风好大的过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晃动了一下,他看见范英珠手一紧,紧紧的拢住胸前的衣领。她有点冷还是很冷?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很会穿衣服,脖颈和肩膀露的刚刚好,男人怕的不是多也不是少,不多不少,她想要男人的命。她穿着一双小女孩子流行的大头鞋。她象一缕轻烟一样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开始愤怒,他容忍了她的胡闹,一次又一次。她为什么从没有在乎他的看法。他还要保持他的愤怒,难道于她而言,他的看法是无足轻重的,不,连他也是无足轻重的么。 

  范英珠接着道:“没想到这会儿又遇见了你,可是,我还是不信,我就不信我明天还会遇见,如果遇见了,我就信了,我就告诉你。我知道你,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我呢?就想着,下一回,你该找不到不信的话头吧。”范英珠顿了顿,见陈文军还是没有话说,又道:“叔叔啊叔叔,记着,记住,这可是我们的约定。时间也晚了,奶奶还在家里等我,我可是个好孩子,在奶奶的眼里,我回去了。” 

  “等等,你妈姓赵?”陈文军问。 

  范英珠的表情似笑非笑,极是古怪。 

  “赵薇真是你亲戚。”陈文军有点好奇。 

  “我随口说说的,”范英珠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你该不会当真吧。” 

  范英珠走了,天源茶馆旁的一间服装店放着周杰伦的《爱在西元前》,一句叠着一句,含糊不清。 

   

  回到楼上,品珍挑着煮水的酒精灯灯芯,眼睛又幽又深的看着他,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小女孩子缘的么,我以前怎么就一直看不出。”陈文军一颗心沮丧欲死。好象全身力气用尽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茶具。 

  也不知过了多久,玻璃水壶里的水劈劈啪啪的乱响,陈文军惊觉过来,问品珍:“怎么了?” 

  品珍笑道:“你去了那个国留学,才回来。” 

  陈文军想勉强自己笑上一笑,可是笑不出,伸出一只手,隔着桌子,一遍一遍的抚摩品珍手背上突起的指关节。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恩,也没什么事,她叫我回去看看我妈?我累了,走了一天,我们回去吧。” 

  品珍也好一会不说话,最后说:“喝一杯再走。” 

  “那就喝一杯。”陈文军把第一遍茶倒了,又上了水,就着茶漏倒茶,一不小心,茶盖滑了出来,手着实的烫了一下。两人都笑。品珍又问起范英珠,陈文军说还记得十几天自行车撞我的那个女孩子吗?就是她了,只没想到她家和我家还是世交,现在她就寄住在我家。 

  末了,品珍说了一句:“我问她,只算得上有些好奇。没有别的。” 

  两人到了家里,手上大包小包的全摊在沙发上,品珍把陈文军按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他的下巴,定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问他今天要不要睡她的房间。陈文军轻轻轻地拍她一下屁股,说声不了。又补充一句,你病刚好,还是好好休息吧。再说了,明天不是要回乡下吗。 

  陈文军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了空调,可是一会儿嫌空调的声音太大,一会儿嫌空调的温度太低,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拿着一个空调遥控器,来来回回的睡不安稳。直到三点,还是睡不着,自己都快把自己折腾疯了,脑子里想着,那小姑娘想告诉他的是什么话。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他告诉自己,你怎么斗的过这个小女孩子。可是,不甘心,咬牙切齿的想着,捎带着想她,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的蕴藏着的深意。最后,他一年所想的一切事集合起来,所耗的气力也比不上想她的这一晚。 

  自从碰见这小女孩子起,陈文军想着,算来也不过见过三四次面,――三四面的爱情,真他妈太可笑了。难道每一次见过她之后,他不是把她当成一只不大可爱的小虫子,随意的搁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反正虫子既然还小,不占地方,难道他不该早一点想到,小虫有一天会长大,长大了就该叫她大虫,大虫好象是一种猫科动物的俗名,学名该是老虎。一想到老虎这个词,陈文军汗都下来了,可是房子空调还开着,汗不往皮肤外流,却只往自家的心口逼。 

  ――范英珠,陈文军心里恶狠狠的喊了一声,这一声,他算是就此和这小女孩子有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照着他以前对付女人的经验,他很自然的要在想象中将这小姑娘剥的一丝不挂,然后用尽三级片里头各种恶毒的手法蹂躏之、侮辱之、折磨之。可是他受到了挫折遇见了障碍,范英珠就站在天源茶馆的门口,手还拢在胸前的衣领,他的想象却只到衣领为止。他是大可以拨开她的手,也这样做了,却探不下手,在这样的想象中,自己的手略为前移,才一触摸到衣领和脖颈之间的空气,脑子马上一片空白。他很快的明白,这是他以前从没有生发过的感情,既然缺乏经验,也就无法处理。他对自己感到惊恐,怎么会这样。 

  如果这是想象中爱情,为什么不会被想象摧毁,为什么自己彻夜不安。 

  空调的响动突然越来越大,而房间却越来越小,小的就好象房间快要被声音挤出这个空间,就好象一个电梯里居然挤进二十多个人。陈文军也就无法克制自己海水一样上升的恶意,甚至说的上是纵容。他爱她么,不可能,他只不过是爱上她的年少,爱上她的容颜。有一天,她在地上不过一堆骸骨,在火中不过是一缕轻烟,她也会老的不成样子。可是他心里又起了另一股反抗的声音――几十年后,她的手必是亲切,心必是热情,固然,她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秀色一去而不返,可是你还是爱他,依然爱她,就是爱她。她就算不会站在天源茶馆之前,就算当年顾盼生辉的眸子光彩不再。就算她已经忘记你是谁。 

  心中这股声音若是不起,他还有胜利的指望,现在,陈文军再也无法可想,范英珠的最后那番话象鼓点一样在他的心口催逼着,她说了,她说的――我就不信我明天还会遇见你。   

  ――我也不信。 

  陈文军又侥幸了起来,想起明天他要和品珍一起到乡下,如果这样还能和她相遇,那么,所谓的概率学便是毫无意义的学问了。如果老天爷安排了他喜欢她,那也就只好喜欢了,就象抢银行的窃匪说喜欢钱,也就只好去抢了。 

  第二日,陈文军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醒来,却发觉自己原来还在梦中,好几次模模糊糊的感觉心中有事,要勉强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到底还是趴在床上不动。这床才买不过几天,他才刚刚开始适应,品珍呢?象所有的刚刚病好的女人一样,把所有的热情重新投住在家务之上,也包括这张床,昨天中午为他换了一张新买的草席,草席又软又薄,展不平床板与床板间的高低不平。 

  现在,他身后的骨头没有一根不难受. 

  陈文军拉开了窗帘,天上的光冲进眼睛里,他打开窗子,关了空调,又打开门,坐在床头,他提着一双拖鞋,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到厨房喝着品珍准备好的豆饼和软的不成样子的油条,想着自己昨晚到底有没有梦见范英珠,还是梦见过而自己忘记了。两者都有可能,同样的,他也自己知道,两者都不过是想范英珠的借口。 

  厨房的冰箱上有一张留言―― 

  “我看你昨天是累坏了,要不,你在家里呆着。或者随便去那里都可以。我三四天后回来。记得打手机给我,我走了。” 

  陈文军走到大厅给品珍打电话。电话那头品珍道:“你醒了。” 

  “恩。” 

  “吃了。” 

  “恩。” 

  “我看你一定又是没洗脸没刷牙就吃饭。” 

  “是啊,还没洗手。还没上厕所。你怎么样,到了没有。我等一下会过去。” 

  “过去那里?” 

  “过去你那里。现在几点?”陈文军抬手看了看手表,又道:“都下午了,你该是呆在五姑妈家吧。我去过两次,应该还记得。” 

  “等等别挂,你忘记我上回和你说过,五姑娘为了孩子的病,把新建的房子都买了,现在住在旧厝。我怕你找不到。” 

  “你也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就一个村子,找不到,还不会问么?真的问糊涂了,还不会打你手机?不过我不会先去找你的,我会随便在海边溜达上一圈。恩,还要买些什么过去,我看你昨晚买的东西都够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好了,好了。我挂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陈文军呆了一呆,突然的,害怕在大厅里这样一个人,这样空荡荡的自己,这时候,便和品珍多说上一句两句也是好的。“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 

  品珍在电话那头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是不是又没钱了,说话这么好听。算了,今天五姑娘这儿人多,我正在帮忙,招呼不大过来。就这样吧。” 

  陈文军在洗手间洗了个澡,走进洗手间的时候电话的忙音还在耳朵里嗡嗡的想着。一不留心,被水龙头的水着实烫了一下,他摸着镜子里的下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这个夏天连自来水管都受了伤,可见热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一个人如果担惊受怕时候,眼前发生的一切便仿佛都带有某种恶意的征兆。他抚摸着在浴盆中慢慢冷切的水,不免垂头丧气想着,今天到底开了个不好的头。他也知道,如果在家里呆着,范英珠是说什么也不会找上门来的,可是只要一走出去,一出门,那就不好说了,小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越是害怕见着某个人,偏偏不由分说的在人群中遇见。所以,细祥常常说,见过鬼怕黑,所以,细祥还说了,白天不要谈到人,夜晚不要谈到鬼。 

  陈文军出了巷子口,品珍的老家宫前村离县城有十几里的路,在往东市的小车站搭车的路上.他心里也许希望遇见范英珠,口中却说着我就偏偏不姓这个邪,就不信我随随便便也能遇见你.脑子武生上场前一群小喽罗刀剑高举的乱响,而且还是木刀木剑。 

  “嘟嘟”几声怪响。 

  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低沿宽边的竹编帽,拦在眼前,陈文却不分明的往着她怀里去.那个女人一个推手,挡住他胸前三寸之地的空气,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恩,瞎想.你怎么下来了。” 

  “五姑娘那儿人多,请帖上的人十个九个答应要到,本来没准备那么多人的份,只好下来再买一趟了。” 

  “那不挺好。估计是最近禁海,把大伙儿闲的。” 

  “好什么,当初五姑娘女儿在医院的时候,要用钱是一个人不应手。现在,礼金归总起来倒有两三万。” 

  那女人是品珍的妹妹品文,陈文军看了看她的另一只手扶着的代步工具,好不好奇,说是自行车,不是,说是摩托车吧,也不是.是一辆自行车再加上从摩托车上拆下来的发动机组,组装而成的玩意,车的左边绑着好大一个箩筐,里头东西放了不少,都是糕点糖果烟酒,来县城自然图它拿个批发价.

  品文老公是读机修的,中专文凭.以前在村子里维修渔船上的发动机.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好几个小年轻,开了个维修站,生意好的钱象是从天上掉下来。镇里投资的集体维修部不干了,整天上他那儿找碴,今天要维修专业资格证明,后天要零配件正规渠道进货的发票,一本正经的把个小老百姓搞的家破人亡.品文的老公没有脾气,只好关了维修部,就着手头的那点钱,一个人到新加坡当外籍劳工.一年也只回来三四个月。 

  “这是什么车?” 

  “能坐人的车.” 

  “你去哪儿?” 

  “回村子.我今天早上还见了家姐.你现在去哪儿?” 

  “也去你们村子啊.” 

  “家姐好象没说啊.你这整天在家数几块板砖的人,也出门,希奇.” 

  “没说我就不能去了.” 

  “能去能去.我载你.” 

  陈文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的她一眼.慢条斯理的问:“你这车,载人的?” 

  “我不是人啊.” 

  陈文军呵呵直笑,品文才知道中了计.道:“你爱坐不坐.我也只这么一说.你别七搭八搭,我可没时间.” 

  陈文军上前,按了按车后座.偏着头看品文.品文指着他鼻子道:“怕死,是不是男人.” 

  陈文军道:“这个么,咱们却得好好分说.第一、死呢?我是不怕的,问题是为什么死,值不值得,要是奥迪,我还躺在车底下,只怕它不成全,你这个车,一上电视,不说朋友言语了,就你姐姐估计是要喊不平的――文军啊,你死的不值。第二,我是不是男人,问你家姐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还没载你,就出来一车子话。”品文说,“反正你身子金贵,不委屈你了。” 

  “是了,我记得你家里不是有辆摩托车。还是女式的。怎么骑这辆。” 

  “其实主要是怕半道出事,上次那车在青营山抛了一次锚。我一个人推了三四里的路。人是险些死过一次。这个车要坏了,可以当自行车。就自行车坏了,推起来也轻巧。” 

  车子一发动,品文的头发一根根的来找陈文军的眼睛做好朋友,陈文军镇压的左边的,右边的又百条千条的柔情万种。品文回了回头,道:“这车怎么样?”车子遇到了一处不平,跳了一跳。陈文军道:“你还回头。” 

  “这话出离了,又不是我家姐的脖子,我怎么不能回了。”品文说着,又回了一下头。 

  陈文军忙说:“回得回得。”手上忙个不停,心想这个车子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风透的了全身。就是品文的头发讨厌了。女人也是,嫁了就不该留长头发嘛,“阿源什么时候回来?” 

  阿源就是品文的老公,品文道:“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好回来过中秋,日子也近了。对了,你怎么不和家姐一起,是不是你们两个吵架了。” 

  “怎么说呢?不大好说。也是,我这人毛病千条万条的,就一条最不好了”陈文军道:“不爱和女人吵架。你小心开车,别肩膀一跳一跳,我心脏不好。” 

  “没有风灾,哪有树叶。家姐和我一起大小,她的心思我会不晓得,说说你们出了什么状况,我给你合计合计。” 

  “也是,一人计长,两人计短。其实我猜可能是和你家姐日子太顺,所以就没意思了。什么都不能太过,过了就不好了。再说了,你们女人,给一寸就要一尺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脾气太好。待女人太体贴。” 

  “我还真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也不晚。你小心开车。” 

  “谁叫你不正经了。” 

  “我是崔永元,实话实说。你小心开车,我的小命全在你手上。我看你是不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乐观成这样。” 

  “那样?”品文又转了下头,品文本来就长的不俗,更比她姐姐年轻,这一转头,阳光在她脸庞匀出一轮金黄,陈文军有点呆了,原来按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悄悄的收回来,品文也有些察觉了,一时候两个人再不好说话,由着自行车下面的发动机嘟嘟突突的响。 

  到了赤山林场那块,放眼过去,山里野里的一株株防护林,风到了这一处都要转个弯,公路的两边是一大片的芦笋,站在沙子上面绿油油,看的人眼睛好不舒服。

  一辆满载着沙子的拖拉机从林荫出慢腾腾的出来。 

  陈文军正想问一问品文今年的芦笋价格,拖拉机上师傅已经骂了起来,你个疯婆子,瞎了眼睛。然后品文车子就倒了下去。陈文军反应快,跳了一边。品文却垌起整个身子,两手抱住膝盖,显见伤的不轻.糕点烟酒散了一地.那拖拉机师傅欺负品文的车子是改装过的,没有牌照证件,公办起来理在他那边,口中便不干不净. 

  陈文军听不入耳,更看不过那师傅委琐的模样,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摔碎了半边的酒瓶子,那师傅吓了一跳,往后一退,不意被自己的拖拉机的扶手重重的顶了一下,疼的声音都没有了.品文躺在地上看见了,忍不住笑,一笑,大滴大滴黄豆子一样的汗就散了.陈文军学着流氓的模样朝地面上吐了一口痰,其实他自己也心慌,只希望镇的住对方,要是打架,他不比读书时候,到底锐气全无. 

  好在那师傅胆子比他小,陈文军也不理会师傅,仔细的探看品文的伤势.师傅倒不敢走了,直说讲不讲理了,讲不讲理了.陈文军把他拉到一边,问了拖拉机的去向,也是去宫前,车上的沙子是村里人要盖房子用的,陈文军有点好奇,宫前在海边,不有的是沙子.师傅解释道,县里下文好久了,不许盖房子掏海滩上的沙。 

  陈文军和那师傅合计,把品文的车子和还没摔坏的东西搬到沙子上,当然还包括他和品文两个大活人.师傅说,人上去了,沙子就得下来.那他怎么和主顾交差,陈文军指着品文,她就是宫前村,到时候就怕你有命进村,没命出来。我说话算话,进了村子,各找各家门,彼此两清.又从口袋中摸出一百块,那师傅将那纸币就着阳光张了一眼,马上少活了十岁,还从车座下的工具箱里翻出几张跌打药膏出来,说祖传的,又保证进了村子,大姑娘还喊疼,就退回一百块钱.然后屁颠屁颠的帮陈文军将品文和车子扶上拖拉机后面.陈文军一时哭笑不得,想着这都什么人,想着什么人都有. 

  陈文军和品文在拖拉机上呆了一会儿。那拖拉机却没有发动,陈文军有点好奇,喊了声师傅。 

  前头师傅回了声:“好了?” 

  “什么?” 

  “我说你给你老婆上药了没有。那药真有效果,不是说着玩的。” 

  陈文军看着品文正咬着嘴唇笑,好不着恼,道:“她是我妹夫。”品文更是笑的厉害,陈文军好一会才明白自己的语病,尴尬的一张脸重过棺材,薄过纸钱。 

  品文的家就在村子路的两边,省了好些周折,品文虽说不胖,分量还是有的,陈文军扶着品文下车的时候,一群小孩子猫猫狗狗的围着门前看,又是傻笑又是怪叫。陈文军问品文门的钥匙,品文说一推就可以进去。 

  陈文军道:“你家里有人?” 

  品文道:“就我一个人住。” 

  “这么大的房子,老旧老旧。”陈文军想着一个女人住,可怕了些。他算是第一次上品文的家,好几次陪品珍回来,她们两姐妹只在门口说话,并不曾进去。门前是个猪圈,却不养猪,冲洗的好不干净。进了院子,院子很大,有天井,有过厅,还有两颗树,是榆树还是椿树,陈文军叫不出,他自小在县城里长大,到底缺了这方面的常识。墙山很厚,都是早期的石子墙。墙面一块一块的黑斑。一进了客厅里,光线少了,两个人的脸就阴了下来。“其实这样的房子也不错,安逸的很,门里是一个世界,门外又是一个世界。” 

  “我当家的没本事,所以住这样的房子,他们兄弟都自己买地皮建了小高楼,安的是玻璃门,上的是琉璃瓦。倒是把这房子便宜了我们。”品文试着一个人站了一站,差点摔倒,不过那个拖拉机师傅的药膏黑乎乎的不上眼,功效却极好。陈文军把品文按在大厅的椅子上,蹲下身来,小心的往上卷品文的裤管,要看看品文的伤口。一边和品文说都是自行车惹的祸,今年流年不利,他这个月已经是第二回,倒把你牵挂上了。

  品文按了下陈文军的肩膀,说,等一下该上村子的天后宫求一只签。 

  陈文军也没会意,又说,你们天后宫里的签,灵验的很,庙里牌匾还是康熙皇帝题的吧,上面好象是什么字,我不记得了,我看过福建台拍的记录片。 

  “日常年节都去,你一说,倒不记得了,”品文又按了按陈文军的肩膀,陈文军抬起头,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便想站起来,说几句客套话掩饰。他从来没试过从这么低的角度仰看一个女人,这女人的眉眼间流转着稀微的焦灼与疼痛,可是从她那黑如点漆的眼睛里一直进去,不唯看到了自己上仰的脸,还看见一些别的什么,那是她异样于所有人的光彩,象文明起源处的河水,蜿蜒无尽。宁静的、柔和的、有生气的。

  在她这样的眼光里,人间的一切活物都受到了抚摩。

  陈文军不免要觉得此刻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他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不合适和她这么近,更没想到一口痰不合时的在喉咙里头,滑落出好大的声响。 

  他和她都有点唬住了,不知该怎么处。 

  空气好象闷了好一会儿,其实也不过一、二秒间的事情,陈文军有些慌张,手就碰到了品文的伤口上。品文整个人就倒在了他的肩膀上,疼得吃吃地笑,笑的挣扎着起不来,她是厌恶自己笑声中那股柔媚的气息,她的头发轻轻的扎着陈文军的面孔,每个动作都含有挑逗的意味,却又明明不是心之所想,身之所愿。她在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陈文军已经把她抱了起来,三步两步的往楼上去。陈文军心里其实也怕得厉害,怕她喊出声来,不敢低头看她。 

  楼梯是一块块木板搭成的那种,楼上还垂着一根绳子下来。也不过十几块板,陈文军好几次觉得自己就已经掉了下来。空出的一手还握住麻绳,可是一会儿感觉麻绳并不存在,一会儿感觉麻绳是刀子做的,一刀刀的扎手。 

  好长的时间都过去了,陈文军看着品文上仰的一张脸,脸上的眼睛睁开着,她也在看着他。他们还没有来的及羞愧,因为肉体总是比心灵诚实。 

  品文的手放在腰的两边,很快的,又觉得好生别扭,想收起手来放好。只是,怎么也藏不好,索性翻转过身子,把两只手藏在身子下面。他大口小口的气,喘个不住,她也一样,胸前的两块肉颤动着无数种不安。陈文军忍不住圈起自己的拇指和中指,轻轻的在她高耸的乳尖上就是一弹,品文的眼睛醒了过来,很快又闭上,不敢看他,两个人都忍受不住在他们之间包围着、之上来回着无比亲密的空气。 

  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的耳目是那么的灵敏,听得见窗外微微的风声,中午二三点钟的阳光,针一样的扎在两具光溜溜的躯体上,好一会儿,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从帐顶上看下来,他们互相抚摩的姿势是何等的奇异,象云和水终不能在天的尽头重逢。陈文军想,每个人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知道虚无才是最后的归宿,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还用着眼前有尽的欢乐,去蒙蔽。 

  他苦笑了一下,想问品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可是又明知道,问这话,品文比他更有资格和权利。他又想问,怎么会这样。可是,就像一个人喝了酒,很多酒,还在冰面上走,只顾着走,到底答不出。他继续想,文军,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胡思乱想中,他坐了起来,刚刚把品文的两条大腿攀扶到自己的肩膀上,楼下“吱扭”的一声响,大厅的门被推开。他看着她,她看着他,眼睛里都睁出了大大的惊恐,来人的脚步细碎,一步步的走动,这声音,两个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品珍。 

  他们的呼吸都屏住了,毛孔收缩,所有的血液倒涌进心口。

  楼下的品珍于此一无所知,也就无从怜悯楼上这对男女。 

  品珍在楼下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小文”。说着,奇怪了,难道小文出去了,不对啊,出去了,门也不关。 

  也许品珍并没有说这些话,全是他们脑子里想象,想让自己惭愧,想让自己意识到身处的险境。他们一面想着侥幸躲过这一劫,躲过了,日后大可以欺哄自己,今天的事情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便发生也必慢慢的模糊了痕迹。一面又迫切的想领受彼此应得的刑罚,一个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犯下了罪,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如果没有领受适当的责罚,是再不配走在日光昭昭的路上。  

  品珍上楼了,楼梯的木板“通通”地响着,这声音既不如他们想象的慢又比他们想象的快。品珍上了七八个楼板,又顿住脚步,转身回到了楼下,他们听在耳朵,却不敢相信,反而想象着品珍的脚步越来越近,天哪,这世间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人么?他看着她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确认,确认之后又猜疑。他们以为信任对方了,竟以为真的一体了,却又开始觉得彼此靠的太近,认为既然自己都靠不住,对方自更靠不住。 

  品珍坐在楼下大厅, 开了电视,有一会儿,他们甚至听见品珍捏着遥控器的声音,电视不断的转台,他们则忧喜参半,庆幸着自己的头还没有资格享受遥控器的待遇。 

  还好,最后,品珍关掉了电视,反掩上了门,出去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全身发麻发木,居然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想笑,又笑不出,陈文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就重重软倒在了品文的身上,品文怪叫了一声,一拳头捶在了他的胸口。这时候,两人共过了患难,有了情谊,信了对方的情义可感,惊奇了人心竟经的起如此重重叠叠的转折,心里真真假假的涌起了一股柔情。又不后悔了,又以为彼此方才的所行所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先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他也回应了,两个人的脸上就有了光辉,再没有一点欲情,他的手轻轻的抚摩着她长长的头发,就想着,他和她,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这时候真是两个婴儿了。 

  “滴滴滴”的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陈文军看了看手机上的液晶显示屏,是品珍的电话。 

  “你在那儿。不是说要来吗?” 

  “恩,还有点事情。你呢?”陈文军看着品文,品文看着窗外。 

  “忙的差不多了,好多亲戚都来的,远的近的,得摆三十几桌子。你呢,什么时候到?” 

  “半小时,恩,一个小时之后吧。”品文眼睛闭上了,睫毛一跳一跳,很动人。 

  突然电话里头“砰”的一声,品珍好一阵子没说话。陈文军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街上走,头上的楼房有人吵架,把一个脸盆扔了下来。脸盆在我眼前晃圈圈呢。好了,不说了,挂了。现在是三点半,记得五点之前到,不然就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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