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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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及其后果

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背后是威尼斯方面意图将势力范围扩展到地中海东部的野心。威尼斯人非常注重保护自己的通商特权不受拜占庭方面的掣肘。八年之前,他们已经在1112至1114年的东征活动期间小规模预演了未来的惨状。这场征讨的目标是夺取穆斯林手中的推罗,但是征讨军队也在拜占庭境内的爱琴海沿岸进行了大量劫掠作乱活动,旨在迫使皇帝进一步拓展他们早已赢得的割让领土。征讨军队从推罗凯旋而归,并且带回了一块当年基督曾经坐过的大理石,又从拜占庭的希俄斯岛取得了圣伊西多的遗骨。如今到了1201年,他们又开始策划新一轮十字军东征。一个由西欧十字军组成的财团与威尼斯方面达成了野心勃勃的协议,让威尼斯为他们兴建一支舰队,从而使得十字军能够直捣开罗。假如他们打算干掉伊斯兰势力的重镇并且挺进耶路撒冷,那么这项提案还是很合理的。而且假如十字军在巴勒斯坦地区不采取军事行动,这项协议也并不违背1198年与大马士革阿尤布王朝统治者达成的停战。但是签约者们的计算出了大错,他们无法让其他十字军遵守舰队协议,此外也找不到足够多的人手来填充这些造价惊人的船只

威尼斯人决不允许自己的投资打水漂。他们强迫十字军在利多很不舒服地安营扎寨,并且迫使他们按照对威尼斯有利的方式履行协议。这一回威尼斯不再让他们远征穆斯林盘踞的开罗,而是将矛头对准了拜占庭的基督教重镇。这批十字军当中有一位名叫阿莱克修斯.安苴利的年轻人,他是一位(不甚过硬的)拜占庭皇位继位人选,因此这个新计划很有几分令人瞠目的可行性。*14* 原本积极支持东征大业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在事态发展面前越发无助,部分原因在于他安置在十字军当中的代理人红衣主教彼得.卡普亚诺此时开始自行其是。1202年,英诺森惊恐地看到十字军摧毁了亚得里亚海沿岸的扎拉市,尽管这座城市实际上由匈牙利国王管辖,而国王自己也是十字军成员,但是国王此前犯下了与威尼斯交恶的错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1203年与1204年君士坦丁堡也遭到了袭击。接连好几位帝国皇帝登基不久就死于非命,其中就包括无甚可取的阿莱克修斯。基督教世界当中最富庶也最有文化的城市惨遭践踏。简而言之接下来几百年里东正教有了无数个怨憎天主教的理由。

在刀兵蹂躏过后的君士坦丁堡城里,几乎所有足以服众的下一任皇帝人选都死绝了。这一来就为一项胆大包天的新计划铺平了道路:扶植一位拉丁语西方教会成员佛兰德伯爵鲍德温成为帝国皇帝,向十字军军阀们割让大片帝国领土,再将君士坦丁堡教会与罗马教会正式联合成一体。人们静悄悄地忘记了向东发兵夺回拉丁语教会王国首都耶路撒冷的打算。英诺森教皇此时非常纠结。几百年来罗马一直企图统一东西教会,眼下这份宏图大志就在他的任期内成为了现实,这自然使得教皇感到志得意满。但是这份抱负的具体实现方式又令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一开始教皇还因为君士坦丁堡的沦陷而兴高采烈,认为这是世界末日与基督再临的先兆,甚至还大段引述了菲奥雷的约阿希姆的言论,借以抒发满腔兴奋之情。但是他很快就改换了调门。“令我们直到目前为止看似获利丰厚的事物其实令我们一贫如洗了,令我们相信自己伟大无比高于一切的事物其实令我们更加卑微了。”他向卡普亚诺哀叹道。*15* 此外还有一件令教皇感到堵心的事情:威尼斯方面事先未曾知会他就为新近登基的鲍德温皇帝选出了十五位司铎担任索菲亚大教堂的座堂圣职团(Cathedral Chapter),圣职团又选举了一位威尼斯人担任君士坦丁堡牧首。*16*

即便如此,英诺森教皇也并不主张将君士坦丁堡归还给希腊语教会的异端。1215年他在拉特兰召开了完全由自己人参加的会议,这次会议发布的第四份敕令充分表明了他对于希腊语教会的态度。这份敕令的名称是《论希腊语教会对拉丁语教会的傲慢》。在君士坦丁堡刚刚遭受蹂躏之后,这样的题目实在算不上满怀歉意。*17* 教皇必须考虑实际层面上的问题,尤其是如何处理圣物战利品的问题——倒不是纠结于劫掠行为本身的道德是非,而是担心这批战利品抵达西欧之后如何对其鉴定真伪。英诺森在拉特兰会议上颁布的第六十二号敕令严禁销售圣物并且(全然无效地)命令所有此类新近出现的圣物一律都要送到罗马来接受鉴定。这股圣物大潮席卷了整个西欧地区。在距远拜占庭的英国诺福克海岸,布鲁霍姆修道院的院长一直因为资金紧缺而发愁,此时他终于发现了解决方案。修道院公开展示了十字军从君士坦丁堡顺手牵羊而来的真十字架残片,并且颇为讽刺地将其命名为“布鲁霍姆的好十字架”(Good Rood of Bromholm)。朝圣者与各种经济收益随之滚滚而来。*19* 不过这里的做法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相比之下满怀热情的法国十字军国王路易九世才当真称得上大手笔。他完全无视拉特兰会议的敕令,通过威尼斯的掮客从手头拮据的拉丁语教会拜占庭皇帝那里买到了基督受刑时佩戴的荆冠。这笔收购案的结果足以与路易的梅罗文加王朝先祖们历代积累的全部圣物藏品相提并论,足以证明他的卡佩王朝继承了先祖们挣来的全部上帝恩宠——对于一位圣徒国王来说(他早在1297年就被封为了圣徒),还有什么宝物能与神圣无比超越一切王冠的救主荆冠更应景呢?路易九世在巴黎中心的皇宫建筑群修建了圣礼拜堂,借以作为陈列荆冠的展览柜。万幸地是这座建筑在大革命的怒潮当中大体保存完好,今人依旧可以赞叹于建筑内部摄人心魄的高耸空间(尽管展品早已无影无踪)以及奢华的玻璃彩绘与雕塑。*22* 1261年拉丁教会被驱逐出君士坦丁堡之后,许多此类失窃圣物——或者说原件的复制品——开始在君士坦丁堡城里的各自原址重新露头,拜占庭方面声称这只能说是一系列奇迹。*21*

更大的奇迹是逐渐发生的:拜占庭社会经历了艰苦的重建,但是这次的建设模式却堪称前所未有。由于该死的拉丁语势力依旧把持着帝国首都,拜占庭领袖们只得坐镇其他城市来管理重创之后的帝国。远在东北方的黑海,科穆宁家族的成员占据了特拉比松并且建立了一个独立“帝国”(一开始他们为了对抗塞尔柱王朝的威胁而处于蒙古人的保护之下),这个帝国甚至在奥斯曼人夺取君士坦丁堡之后还强撑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1461年才灭亡。在1204年前夕的帝国另一端,一位与旧帝国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在希腊西海岸的伊庇鲁斯建立了自己的公国。但是在所有这些新兴小国当中,位居小亚细亚内陆群山,临近马尔马拉海的尼西亚城成为了最有帝国气象的传承国家的首都。这座城市优势显著,以至于一位继承大统的希腊教会普世宗主教在此继位,他还为一位王子施行了涂油礼并将其册封为皇帝。

最终正是尼西亚的统治者于1261年从拉丁语势力手中夺回了君士坦丁堡。接连好几任教皇都大声鼓噪,要辅助遭到废黜的拉丁语拜占庭皇帝重登皇位。但是他们还有很多其他顾虑,而且人为建构的拉丁语拜占庭当局在西方世界也没什么朋友:夺回君士坦丁堡的尼西亚皇帝正是从威尼斯的商业劲敌热那亚那里得到了支持。*22* 考古学家们在当代伊斯坦布尔发现了一座暗黑而又引人入胜的遗址,集中体现了拉丁语拜占庭帝国的无路可走。1967年人们在挖掘伊斯坦布尔卡朗德哈清真寺——这座建筑曾经是修道院教堂——的底层时发现了一座小教堂。教堂内部填满了泥土,入口封得严严实实,还画上了壁画。教堂内部是西方风格的壁画,内容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的生平。事实上这也是该题材已知最早的壁画。此外还有方济各向飞鸟布道的画面。很显然当方济会修士们逃离君士坦丁堡一去不回头之后,这座向西方教会新出炉圣徒致敬的小教堂随即被人彻底打入了冷宫。*23*

如果我们考虑到希腊语教会在许多拉丁语教会的新建飞地遭受了怎样的傲慢对待,或许能更好地理解上述行为背后的深切感情。在拉丁语教会把持的塞浦路斯王国,希腊语教会组织普遍受到压制,采用传统礼拜辞的希腊语教会信众也经常受到骚扰。打压希腊语教会的做法在1231年达到了极致。这一年有十三位希腊语教会修士遭受了异端指控与火刑处决,因为他们坚持自己的传统,拒绝使用西方教会的无酵面包来举行圣餐礼,使得拉丁语圣餐礼的正当性遭到了质疑。此等暴行发生之际塞浦路斯皇室的权威正因为一场拉丁语教会信徒之间的内战而分崩离析,但是这一点很难拿来当成借口。因此人们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两年之后一场普世宗主教研讨会直接否定了拉丁语圣餐礼的正当性。*24* 此外在十三世纪还有另外一个致使拉丁语教会与希腊语教会之间产生神学隔阂的题目,也就是西方教会对于炼狱教条的阐述。当西方教士们在东方的各种神学论辩场合阐述炼狱教条时,与他们争辩的希腊语教众们随即正确地意识到这项教条源自奥利金的神学理论,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得拉丁语教会对于炼狱的谈论看上去好像奥利金普救说异端的危险复兴。*25*

尽管1261年君士坦丁堡又回到了拜占庭的掌握之中,但是帝国的政治统一性终究没能得到恢复,这个自君士坦丁大帝以来拜占庭社会的根本事实就此化为了泡影。特拉比松与伊庇鲁斯维持着各自的独立地位,许多拉丁语世界的军阀依旧把持着自己在希腊境内的飞地,而威尼斯人直到1669年才吐出来他们在地中海东部抢占的最后一块领土克里特岛。君士坦丁堡的皇宫里又有了一位皇帝。但是没有多少人会忘记,尽管这位米凯尔.帕拉罗古斯身为军事领袖、统治者与外交家展现了杰出的才干,但是他毕竟为了称帝而将自己年轻的受监护人约翰四世排挤下台,之后又夺去了他的双目并将其投入监牢。此等残忍暴行使得许多富有影响力的教会与社会领袖与他离心离德。这还不算完,帕拉罗古斯或者说米凯尔八世还继续一根筋地寻求与西方拉丁语教会的统一。他不仅将这一举动视为巩固帝国权力的必然政治手段,还将其当做自己的神圣使命。他的政策激怒了相当数量的拜占庭臣民,而这项政策激起的仇恨则令他既痛苦又困惑。他的代表与教皇以及西方教会主教们在1274年里昂会议上通过小心谈判所达成了教会联盟在他死后不久就遭到了废弃。*26*

1204年之后,东正教基督教内部的权力平衡也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希腊语教会之外的东正教教会原本由拜占庭帝国创建并一直受其压制,此时这些教会终于完全摆脱了帝国的阴影。新近出现的塞尔维亚王国的斯特凡.普佛温卡尼(“第一加冕者”)国王率先试探了英诺森三世,想看看自己能捞到什么好处。但是后来教皇改变了心意,没有赐予他皇家标帜,致使国王陛下龙颜大怒。尽管在十三世纪期间塞尔维亚与保加利亚两国最终还是都接受了教皇的加冕,但是两国国内东正教发展势头过于强大,以至于根本无法将这两个国家长期纳入拉丁语基督教的轨道。新近坐稳江山的塞尔维亚君主与保加利亚君主(此时他们自称沙皇)发现更方便的做法其实还是让尼西亚牧首来承认两国教会自治(autocephalous)。圣山在两国转向东正教过程中起到了重大作用,而在塞尔维亚,人们则牢记着一位出身王族且充满魅力的阿陀斯山修士,斯特凡.普佛温卡尼的兄弟萨瓦。年轻时的萨瓦舍弃了宫廷生活,前往圣山投身修行。之后他的父亲前任大公斯特凡.尼曼雅也加入了他的行列。父子二人合力修复了山上早已荒废的希勒德修道院。之后萨瓦回到了塞尔维亚并按照拜占庭模式组织了一套宗教生活。1219年他成为了塞尔维亚自主教会的第一任大主教。

尽管投身修道生活的萨瓦与其父看似舍弃了世俗的抱负,但事实上他们的教会人员身份对于塞尔维亚产生了重大的政治影响。希勒德修道院成为了塞尔维亚国家团结的外部焦点,并且象征了塞尔维亚与东正教东方世界的联系。塞尔维亚君主们不仅接受了拜占庭的权力体制,还大张旗鼓地在自己的领地根除了鲍格米尔派异端。大约在1200年前后,他们还首次鼓励在拜占庭风格的教堂绘画当中使用塞尔维亚语铭文。在十四十五世纪涌现了一场翻译运动,旨在将希腊语神学与灵修著作翻译成各种斯拉夫语言民族能够大致理解的正式书面白话。而希勒德修道院正是这场运动的中心。总而言之,在高度毒化且四分五裂的塞尔维亚权力政治生活当中,萨瓦的高绝灵修地位为塞尔维亚的皇家王朝赋予了延续不断的神圣特质。关于他的记忆成为了塞族身份认同当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以至于1595年征服塞尔维亚的奥特曼土耳其人专门在贝尔格莱德挖出了萨瓦的遗骨并公开付之一炬,旨在羞辱并恐吓塞族民众。*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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