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转贴】无家--向中国苦难的农民兄弟致敬(更新到42章)! -- 逍遥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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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三十四章 家梦

  “团长诶!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趴薜糜猛匪烂?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胸膛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他在团长胸前看到了那一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团长把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的缘故。老?磐纯嗟孟袷窃谌?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他不理解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团长他也没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即便后来他拒绝后撤的时候,应该也不至于想到走这一步。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决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自杀呢?

  老?拍源?里悲痛和困惑交织在一处,掰不清理还乱,绞成了一团糟,刹那间他竟有种随团长而去的冲动,以摆脱这悲痛的折磨。他看见赵科峰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嚎,伤心得象个没了爹娘的孩子。老?乓丫?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自打离开家,自己还从没有这次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笃信执着的希望、浴血拼杀的气概以及充斥血脉的力量,都一并带走了。一直坚定前行、义无反顾踏上的生死路程,突然变得更加凶险不测,充满迷雾和万丈深渊。他此时突然明白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寄托和主心骨,自己也一直走在他的视线之中。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决心,当然,还有那把曾救过自己命的军刀!

  如今,这根似乎永不会倒下的支柱突然?l塌,老?鸥械阶约罕徽獗?痛压迫得要窒息了,一时竟喘不过气来。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和赵科峰也无意离去。老?糯涌姘?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又抽出刀来,把半截刀锋上的灰尘小心地用袖子擦去,再插回去。老?糯耸焙芡春拮约何?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或许自己能够察觉他的意图,自己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狠心?……

  想到这些,老?趴薷傻难劬τ挚?始哗哗地落泪。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赵科峰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赵科峰的手榴弹。老?耪?歪着头呲牙咧嘴的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噼里啪啦的响。几声巨大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耪踉?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一下子都盖得严严实实。

  “团长……”

  老?庞镁∪?身力气地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暗淡的光……

  一个早晨,老?哦雷砸蝗嗽谔锢锱俚兀?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的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地浇,嘴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的望见自己的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山阳之处,顶上活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是婆娘刚刚烧完一锅开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琶凶叛坌ψ牛?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的可要高些啊。

  “呃……呃呃……”

  老?殴夤丝斜?,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个狗日的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老?湃隹?两腿追那兔子,兔子估计也是饿了,急得满地找洞。老?排茏排茏磐蝗痪醯孟旅嬉徽罅挂猓?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此时裤子在脚上绊了蒜,正在狂奔的老?攀兆×私湃词詹蛔⊙?,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已经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哦宰约翰痪?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地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晚上可得让女人好好给俺洗一洗哩!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是山坡那边的一个后生放的几只没毛的羊在叫。那小子小鞭子抽得山响,是村里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大号是费钢,小名是鳖怪。鳖怪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原因是那边故乡里曾发过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用油炸了,鳖怪他爸大桂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方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后被板子村村长留下。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要用梯子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诺母浒炎樱?腰带却是裤长的两倍,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然而后生却是条声闻数里的好汉,十四岁的时候为了给他娘治病,一个人一盏灯,风雨夜独走乱坟岗,夜行三十里去请临村的妙手神医朱大白。不料想那朱大白正和一个表亲妹子在屋里调笑,被鳖怪的嗓门吓了个激灵,见他像从地里爬出来的小鬼,一百个不待见,就推说过村看病要先交钱。鳖怪说你先给俺娘治病,俺明儿个卖了羊就把钱给你。朱大白嚼着烟炮说来回六十里地,斜风瞎雨刮死牛,你个球拿啥算数哩?鳖怪二话不说掏出柴刀就剁下了左手小指,一声不吭地将血淋淋的指头递给朱大白。朱大白行医多年没见过这号硬汉,怔得头皮发胀,鳖怪见他发愣,拿起刀来又要剁一根,朱大白喊声小爷慌忙伸手拦住,当即拎上褡裢随鳖怪去了。村里人听说了鳖怪的故事,纷纷解囊相助,保住了他家的母羊,这山坡上放的就是那羊的崽子们。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让老?藕苁窍凵贰5?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或是出丧都请后生去捧场,瘪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胖?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条船……呦

  几十几条船……上

  几十几根帆……唉

  几十几个那个艄公号子

  来把船儿扳……耶”

  老?胖г诟浒焉希?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趟起黄黄的土。老?湃嘁蝗嗦?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糯蠼凶庞?上去,但是眼前的幻境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蜜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只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

  老?抛?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边一百多人正在满脸通红地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强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强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拉?”老?盼食挛啊?

  “王营长估计你不下来,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科峰那?”

  “我在这开车那!”赵科峰答道。

  “哦,刚才真他妈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诶……”老?抛隽艘幻沃?后,情绪变得平静多了。

  “?鸥缒憧梢?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那,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伟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亚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已经没事了。”

  怎么就剩一百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鬼子追来了不少人,现在还在后面撵那,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

  陈伟递给老?乓桓?点着的烟,往后看了一眼说。

  “到哪里了?”

  “快到岳阳了!?鸥纾?要下雨了!日你妈的大早晨的下鸡毛雨啊?”赵科峰喊道。

  几声炸雷从天空炸起,卷地风已经涌动了起来,老?湃谜钥品逋A顺担?下车把王营长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咳!老兄你说啥那,没有你们,我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们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我们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真挚地说。

  到这个时候老?挪湃险娴卮蛄客跚坑?长,真看不出这么个瘦人竟然做事那么硬朗。这时雨已经下来,跑在风雨中的战士们已经有点受不了了,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大薛扶着一个断腿的兵,朱铜头背着一个饿晕的兵,两人累得也都是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王营长听闻站起身来往后看去,大声命令到:

  “弟兄们不要停下,鬼子追来了,已经踩了地雷,离这里只有几里地了,大家赶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岳阳城已经遥遥在望了。国军部队已经在岳阳外围开始驻防,估计鬼子不敢这么快就冲过来,大雨像瀑布一样泼下来,武汉那边黑压压地密不透风,雨下得比这边还要大很多,闪电和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白亮的电光里,时而看到苍茫大地上一道黑色的城垣,似乎也在风雨之中颤抖着。

  老?磐?着身后那充满伤心的城市,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离家又远了一步,在希望和家乡之间,不知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啪谷挥致湎铝肆叫腥壤帷Q乔考?他流泪,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

  “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鸥刑咀挪寥パ劾幔?眼中已经满是坚定和稳重,他欣慰地拍拍亚强的肩膀,照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扶他坐下,对赵科峰说:

  “科峰,你稍开的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亚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

  老?潘蛋障铝顺担?和大家一起艰难地继续走路,一百多个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兵说道:

  “看见了吧!这就是俺们连长。”

  “是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进来,不过我们营长也好,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幕阜山不?俺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江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进来一嘴说:

  “拉鸡巴倒吧!我们打幕阜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那?幕阜山在哪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江涛抢白地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了。

  鬼子到底没有继续穷追这帮国军士兵,战士们顺利地进入了岳阳。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将他们当作英雄一样对待,无论是城里老少还是外地驻军,都用一种赞赏和仰慕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县城里面的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他们。老?藕屯跚坑?长自然成了座上宾,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糯用患?过的机器,哗啦啦轰隆隆地狂闪,把老?畔诺靡晕?鬼子又扔下了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慌忙中又看到不同颜色不同粗细的各色人腿,在自己的身边前拥后呼地相互乱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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