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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上旧事(一)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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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海上旧事(八)

那是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知识分子必须不断地被改造,所以“斗批改”、五七干校这些就是家常便饭。有时父母都下乡了,我也跟着下乡。单位的五七干校在奉贤。

那时没有浦江大桥,没有过江隧道,去奉贤的汽车要么从闵行西渡摆渡,要么从松江米市渡摆渡。黄浦江摆渡轮是坐过的,但坐在汽车里摆渡还是第一次,很兴奋,老担心上下船时跳板滑下来,汽车掉到黄浦江里去。汽车“咯噔”一下从岸上开上渡船时,有点摇晃。心里又想多摇晃一点,刺激一点;又怕太摇晃了,掉到江里去。江水是灰黄的,但这是黄浦江上游,不脏。

奉贤的公路一边种一排树,我们的卡车就在绿色的峡谷里行进。在原野里要很好辨认公路在哪里,看哪里有一长条树墙就知道了。农民把公路当天然打谷场,稻、麦就摆放在路上,任汽车碾压。

干校的营地有一个小水塔,这是附近的最高点,我们经常爬。不能被大人看到,看到要被骂得贼死,但还是忍不住要爬。水塔上可以看得很远,但很远也没有什么可看的,田野,河汊。不知道为什么,五七干校的日子很少看到蓝天白云,总是阴沉沉的。水塔上有几个大喇叭,向四面八方报告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每天晚上食堂晚饭后,总是革命歌曲节目,总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翻身道情》,《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向东流》,或者就是样板戏,完了是节目预告,每天差不多内容,但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听。有时有电影录音,我们就再听一遍《青松岭》,《地道战》,或者《创业》。然后就是《东方红》,新闻联播,《国际歌》,这就该熄灯睡觉了。

干校附近有当地的小学,我就到那里插班上学。这里条件比原来的农村小学还要差,老师是一个班一个人,不分课目。老师是一个老知青,大概从来没有“上海”来的学生,很激动,对我重点培养,凑巧我的作文写得还通顺,他就使劲辅导,想要送一篇作文到《红小兵报》。折腾了好一阵,送上去了,但后来没有回音,大概给毙了。

奉贤得水是咸的,还有点苦。离海近,所以就到海边去。这是什么样的海呀!一片黄泥汤,沙滩还不如说是泥滩。除了大一点,实在看了扫兴。去赶过海,想挖黄泥螺,什么也没有挖到。只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海草、海带。海边有很多芦竹,样子像芦苇,但要硬挺一点,头上也是顶着白白的毛茸茸的“狗尾巴”。

干校的日子很沉闷,但也有亮点。每天早上,“鸭司令”就赶着一大群鸭子出门了。我们很喜欢看赶鸭群。一大片白白胖胖的鸭子,摇摇摆摆、吵吵闹闹地占满了路面,鸭掌噼哩啪啦地拍打着路面,唯恐人家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来临。鸭司令照例顶着一定破草帽,肩挎一根长竹竿,一步三晃地赶着鸭群。到了竹篱笆在河里隔出来的池塘,鸭子们争先恐后地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然后就满意地游开了。四野归于宁静。鸭子在水里也不安生,有时没事找事,扑扑扑地猛劲拍打翅膀,在水面上滑行出一道水波。有时一个鸭子骑到另一个鸭子上,使劲地拍打翅膀,还快乐地大声叫唤。我们问鸭司令这是在干什么,鸭司令笑笑,并不作答。这种黄色下流的东西,不能污染了革命下一代的心灵。每天都要在河边草从里搜索一下,找鸭蛋,找到了,交给食堂,今天晚上有蛋吃了。

最开心的日子,是跟着干校的船回“上海”。干校的船是一条机动的水泥船,经常在奉贤和“上海”之间跑运输,运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干校的给养吧。有时大人和船老大说好了,我就可以搭船。大河、小河,大桥、小桥,大芦苇荡、小芦苇荡,大十字路口、小十字路口,甚至七叉八岔的路口,像高速公路一样,走岔了,就到不了家了,真佩服船老大怎么认得路。转弯时,船有惯性,要算好提前量。最佩服那些拖船队,拖了一大溜船,在弯弯曲曲的河道离扭来扭去。我们的船“嘣嘣”地往前进,河水垂手可摸,看不见河岸上的远处,眼前和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河汊。很多河汊现在没有了,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时,与河争田时,填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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