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那儿》 曹征路 (原名《英特耐雄那儿》) -- 韦红雪
四
敬爱的?努努磐?志,您好。尊敬的?努努攀壮ぃ?您好。此致工人阶级的崇高敬礼。?努攀锌蠡?厂工会主席朱卫国。这样的信件我打印了十来份,每份两页纸,可以说有理有据,
有情有义,把我自己都感动了。然后我又给了小舅一个软盘,告诉他不够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两块钱。这样小舅就揣着它去了省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样。我发现我也染上了某种宏大的毛病,我的额头也开始像皮带轮子一样深刻起来。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带回一点好消息回来,居然。
这期间,我还给报社写过几篇小通讯,都是反映下岗工人看病难和孩子上学难的。当然,都给毙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抱指望,我知道这不符合主编的导向。我们主编操心的都是后现代问题,比如我市有多少人买了第二套房第二辆车,为什么野菜比蔬菜贵,吃骨头比吃肉还养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谁能勇敢地面对乞丐,等等。但我还是写了这样的东西,惹得主编龙颜不爽要重新考虑我的续聘问题。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来拍我肩膀,说要请我去鸿运楼洗澡,说那儿新来的小辣椒特别有味道。他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瞧你脖子僵的,快让小辣椒给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个月以后叫人给领回来的。确切地说,是叫人给押回来的。被领回来的小舅蓬头垢面,满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搞成这样是因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这趟去省城开头还挺顺利,该见的人都见上了,该递的信都递上去了,总工会还给他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但过了两天就不对劲了,来一个处长找他谈话,自称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开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后又说一通工人阶级最拥护改革最通情达理最有组织纪律性之类的话。他觉着口风不对,就问,那我们厂的事怎么办呢?博士就笑了,说你是省劳模,又是领导干部,你怕什么呀?省里都有政策的。小舅说不是我怕,我怕谁个?我们厂还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饭呀。那人脸就沉下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小舅说,我没有个人要求,我不想吓唬谁,我就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博士说:很好,既然你提到国有资产,你知道国有资产谁有处置权?是你吗?你连企业法人都不是,你来谈什么国有资产?你不是瞎掰吗?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来,各级领导都很客气,还让他写材料,怎么几天工夫就变卦了呢?这个博士他上次没见到,说话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带着个人目的来的,弄得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小舅就要求见领导,可所有的领导都说没时间不愿见,都传话让他先回去,让他相信组织相信党。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干吗写材料告状,干吗来找你们呢?小舅觉得委屈死了,跳楼的心都有了。
还是干休所的老头有头脑,说:风向变了小朱啊,他们这是背叛啊。
老头给小舅指了两条路。一,向后转回家去,捏着鼻子不吱声,看他们怎么搞。二,去北京,去国资委,去财政部,去中纪委,去……老头问:你怕不怕死?
小舅当然不怕死。他又不是为自己,他相信组织相信党,他怕谁个?这样小舅就揣着老头写的几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领着矿机厂的两个领导也到了省城。他们是专程来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宾馆摆了一桌,上了鱼翅和鲍鱼,还有乱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鲜。他们知道小舅酒量大,专门备了一箱五粮液。他们说,朱卫国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够,我们回去不好交差。然后就喝酒,一人拿一瓶,亲不亲,一口闷。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访,还非要来给我送行。上访是我的权力,党纪国法上都写着,你还能把老子鸟咬掉了吗?喝!看哪个狗日的先趴下。然后,那几个狗日的就滑桌肚里了。然后,小舅就摇摇晃晃上了火车。
小舅没钱,也不敢乱花钱,买的是夜间的硬座车。他盘算着上车就睡觉,眼一睁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结果这一觉就睡出问题来了。车过德州的时候,他闻到了扒鸡香。车过天津的时候,他闻到了肉包子香。睡梦中他还记得扒鸡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过这种香甜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等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这才发现除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火车票,他已一无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连裤兜里的手纸都没给他剩下。
这样,他头脑就开始盘旋。他相信,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偷。于是小舅坚定地认为:这一趟是来对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上访呢?连一张纸片都不给他留下呢?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于是这个小偷反而帮助了他,让他重新评估了此行的意义,让他觉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们,并不像嘴巴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老子一无所有就不能告状了吗?老子偏告给你们看。
这样他走出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沮丧不胆怯,而是瞄准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筑工地。兄弟,有活干吗?兄弟,我是来北京上访的,没钱了,帮个忙吧?这样问到第三家,他找到一个拌浆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头也坏得很,只管饭不给现钱。现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愿给现钱。小舅对自己说,管他妈的,先吃两顿饱再说,就干上了。有了这样的心态,以后什么也没难住他。小舅觉着,这正是一种考验,他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他还跟那帮人斗什么斗?这样想想他的这些磨难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饿再冻,都是应该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过四年学。那是个屋里屋外两重天的世界,屋里能让你鼻子热得流血,屋外能让你觉得胸膛是个开放的空洞,冷风能从前胸只穿后背。而小舅没有这种感觉,只穿一件毛线衣整天站在寒风里,小舅觉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这几天,他拌过砂浆,扛过麻包,在路边修过自行车。他给自己做了个纸牌子:高级技工,只收现金。还真管用,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想长期聘用他。最走运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笼卡在钢槽里,他爬几十米高给人修好了,一次就赚到三百元。开头经理还想赖账,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还没开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来。后来他俩还成了朋友,经理还介绍他到郊区的一个上访村去住,五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餐。
有了这样的经历,小舅信心倍增。他一边给自己找活干找饭吃,一边满世界打听那些大机关。上访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来的,他们也教给他一些上访的诀窍,比如怎么排队拿号,怎么给关键的人物递材料等等。这样到了第十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外衣,又去理发店修了边幅。
然而最严峻的问题出现了,他没有证件。一个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人凭什么走进那些大机关呢?怎么可以让人相信你的上访申诉是可靠的呢?甚至可以进一步推论: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小舅显然没有去作这样的思考,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建议:花一百元给自己买了一个身份证一个工作证。他想,朱卫国还能是假的吗?他认为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材料真实不真实,严重不严重。他相信组织上一定会来调查的,一查什么都清楚了。
果然,在各个大机关,人家都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都对国有资产流失很关注,都表示这个问题很严重,都说要认真对待。在总工会,人家还查了大本子,核对了朱卫国的省劳模称号,还对他的到访表示了感谢。可是有一天晚上拉网,小舅还是被拉进去了。警察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了他伪造证件的本质。
在一个大黑屋子里,小舅睡了两天。他太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这个表现让警察都有点疑惑,别人进来都是赶紧打电话托人求情,让人送钱来,六百块放人。可这个人不吭不哈,倒头就睡,连饭也不吃。他们反而担心起来,万一这个人有什么病,死在里头不是麻烦大了吗?于是就找他谈话,交代政策,提供方便,要他和家里联系。小舅说我不联系要联系你们联系,我把嘴磨破了你们都不相信。警察说不联系你就在这儿凉快吧。小舅说凉快就凉快,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说话的时候市政府正派了人满北京城在找他,最后交了罚款才把他领回来。
我不知道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坦然面对,也许被逼到绝境里人都会求生存,但小舅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只要他愿意,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有意思的是,这趟北京历险让小舅开朗了很多,两眼贼亮,话也多起来。好像是去国外旅游了一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思想,整个人都长高了一截。他说,你瞧着吧,中央马上就要抓了,上头不会不管的。让他们这样搞下去,还得了?在他看来,咱们这儿的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别处比这还厉害,这就是非抓不可的理由。我问过小舅,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中央就听你的?他说: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让国家吃亏,让工人吃亏,这就是活拉拉抢银行啊。另外他听说,全国总工会正在起新大楼,盖一百多米高的新大楼,这说明什么?他说:这说明咱工人阶级还是有地位呀,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公不是?
有一件事我没搞懂,小舅连手纸都让人给偷走了,他拿什么材料向中央机关告状呢?小舅夹着眼笑,说你那个材料我早就背下来了,他就是把我衣服扒了,我光屁股也能进北京,不就是花两个钱找人打印吗?我不信,他就背给我听。我发现三四千字的文稿,几十个数据,只弄错了两个标点符号。
小舅得意地说,咱笨人自有笨办法,老天爷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