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那儿》 曹征路 (原名《英特耐雄那儿》) -- 韦红雪
六
这是入冬以来少见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纹风没有,暖得出奇。工人东村背后的睡女山在月色下显出了少有的凄清柔媚冷艳逼人,有点像冰心在乡愁想象里出现的月下青山。
当时是十点来钟,一家人都还没睡。小舅被弄到床上呼呼吐着粗气,月月母女俩在堂屋里坐着没话可说,该吵的吵过了该骂的骂过了,相对无言而已。就是这时,她们听见大门上有指甲划动的声响。
月月打个激灵就跳起来,说,是罗蒂!
真的是罗蒂。好汉罗蒂流浪一个多月居然自己找回家来了。它一见月月就呜的一声扑进怀里,两个前爪搭在月月肩上不肯放下来。然后月月也哭了,嘴里喊着罗蒂罗蒂,她们就倒在地上不停打滚。罗蒂没有放声吼叫,而是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哭声,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好像生怕再次惹祸,好像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看透,只是发出那种小心翼翼的呜呜的低号。它一边哭还一边不停地抽搐,让人感受到它从心灵到肉体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我相信人是无法体验这种痛苦的。芜城离我们那个地方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着好几条河流和大片的丘陵山地,我想象不出罗蒂是怎么找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罗蒂肯定每一分钟都在寻找,它不会放弃任何一点熟悉的气息。但狡猾的人类把房子和公路都建得差不多,把每一辆汽车都造成轱辘和钢铁的联合体,而且到处是可疑的灯光和讨厌的石油废气。它肯定走过不止一座城市,走过不下几千里,从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中辨别方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区别真伪。它还必须忍耐饥饿和疲劳,躲避人类的追捕,因为像它那样的体格和皮毛是无法不让人生出贪婪歹毒之心的。它不敢停下来休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稍有松懈就可能遭到毒手。还有,就是它内心的煎熬,它想月月呀,这种思念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它呀。它不懂贫穷和富有,也不懂高贵和低贱,更不懂文化和禁忌,它只相信一条,它只有一个家,只有那一种气味才是它需要的,只有那一个人才是它的朋友。也许它还想到了月月的痛苦,也许它认为月月也像自己一样在四处流浪,它不愿意月月也受着同样的煎熬。所以它只有不懈地顽强地寻找,现在它回来了,它怎么能不呜呜地失声痛哭!
后来小舅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月月你先给它洗洗吧,你看罗蒂都成啥样了?月月这才发现罗蒂形容枯槁,满身污垢,毛发黏合,后胯上还带着一片血迹。月月说罗蒂你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再给你洗。可是,罗蒂已经瘫在那儿起不来了,嘴角流着白沫,一条腿不住地抽搐。再一细看,有一根小腿骨露在了皮毛外边,已经发黑了。
月月一边流着泪一边给罗蒂擦洗,一边擦洗还一边让罗蒂喝牛奶,一边喝牛奶还一边给它上药、包扎、捆夹板。月月说,罗蒂呀罗蒂呀我对不起你呀,以后我俩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带你去看腿好不好?罗蒂吃了喝了来精神了,爬起来打个激灵,然后又汪地叫一声表示同意。
月月说,罗蒂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买好吃的。罗蒂不动。月月拍它的头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你先去睡吧。可罗蒂就是不动。在以前,月月只要发出指令,罗蒂就回它的小窝,她不让罗蒂进她的房间。月月奇怪,四下里看看,院子里也没有别人。月月问,你是不是想到我屋里去?罗蒂不吭,但喘息分明粗重起来,目光变得警觉而且凶狠。
月月不知道,罗蒂一声叫唤,把小舅叫醒了。小舅看见了罗蒂。于是小舅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有了发泄口,而且全部集中在罗蒂身上。于是小舅发了疯一样满屋乱窜,后来他抓到了一把榔头。舅妈本来想拦他的,可见到小舅两眼血红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也吓呆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等月月明白这一切,小舅已经冲到了院子里,罗蒂在月月身后狂吠不已。
小舅骂个不停:了个?牛?看我不砸死你!骂着就撵着罗蒂要砸。
罗蒂开头是要躲闪的,它在月月身后钻来钻去地躲。后来月月喊,爸呀爸呀,你干什么呀?我求求你呀!
但突然地罗蒂就不躲了,嗷地吼叫一声就站住了,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和尖牙,喉咙里呼噜呼噜喷出热气。小舅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愣。
月月知道不好,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她想抱住罗蒂,可罗蒂闪开了。她想抱住小舅的腿,小舅也跳开了。她只好对着地面一下一下撞脑袋。她说爸呀爸呀你千万不要砸呀,又说罗蒂罗蒂他是我爸呀你不能咬他呀。
这时小舅妈也冲出来了,对着小舅就一头撞过去,说妈个?胖煳拦?,你把我们娘俩都砸死吧,我们都死了你就省心了。小舅这才清醒了一点。
当时夜已深了,这一家人的喊杀喊打和罗蒂的大嗓门惊动了不少人。也有邻居过来劝架的,劝小舅息怒,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动肝火。也有说月月的,说月月不懂事,说这条狗的确不能再留了,留在家迟早是个祸害。
后来有人把丁师傅也叫来了,丁师傅答应这次一定把罗蒂送到江北,他保证是放生,绝不把它卖给任何人。而可怜的罗蒂并不清楚这些,不清楚人们和颜悦色的表面,不过是掩盖谋杀。它只是缩在月月怀里一下一下舔着月月的手。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人们把塑料编织袋交给了月月。月月想留罗蒂到天亮他们都不能答应。在父亲和罗蒂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父亲。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出现在这一刻:罗蒂一看见那个编织袋就警醒起来,它狂叫不已,后退着躲闪着。月月拢不住它,就流着泪说,罗蒂乖罗蒂听话,罗蒂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可是罗蒂再一次看见编织袋要罩过来的时候,它一口就咬住月月的袖子,月月一抖,被它挣脱了口袋,跑了。月月撵出去喊,罗蒂罗蒂,你听我说!罗蒂就停下来听她说,它腿瘸着跑得也不快。可是月月一追上,它就看见那只可恶的口袋,然后它就再跑。这样她们从东村一路喊着追着,罗蒂一路听着停着,一直跑到了厂区。在月月身后跟着好几十人,看着这样的奇观,听着这样凄厉的呼喊,他们谁也不觉悟。后来月月再喊它也不听了,它一瘸一瘸地爬上了龙门吊。后来月月实在跑不动了,就趴在铁梯上哭,说罗蒂罗蒂我错了,我跟你走行不行?我不要咱爸了行不行?可是月月忘记了,她手里始终抓着那只编织袋,这种形象她说什么罗蒂都不信。这样,罗蒂最后回过头看了月月一眼,放开嗓门长长地吼了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罗蒂是自杀身亡的,这点确凿无疑。当时在场的有好几十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罗蒂跳下来时是屈着腿,伸着头,而且准确无误,一头扎进道岔铁轨的结合部。当时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它的脑袋从道岔里完整地扒出来。它把自己的天灵盖撞得粉碎。
当时虽是深夜,可月正圆,光正亮,在场的人都看见罗蒂划出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高空弧线,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虽是冬夜,清冷,可那条黑色弧线就像一把刀子,劈空一下就把人的胸膛豁开了,热辣辣地喊疼。虽是人多势众,热闹无比,可那一刻竟都齐齐铆在地下动弹不得,接着就是坟墓一样的长时间的荒寒寂静。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月月打电话说,你来看罗蒂一眼吧。我赶到时,月月嗓子已经哭哑了,里外都透着冷漠。后山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送罗蒂的。罗蒂躺在月月的五斗柜里。坑已经挖好了,旁边有一块木牌子,写着:义狗罗蒂。我看见月月的毛毯盖在罗蒂身上,它闭着眼,只有额头的两撮白毛还支楞着,像鲜亮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冷峻,高傲,威风不减。
山上风挺大,也冷。人们都是来看这条义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看过了,心事了了,就有人用铁锨铲土。然后那些土就一点一点把罗蒂固定在睡女山上,然后就三三两两地下山。有人轻轻叹息。
而好汉罗蒂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它奔跑不止几千几百里,在荒原,在山岭,在冰冷的城市间四处寻觅,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不知忍耐了多少残害和阴谋,它遍体鳞伤,还被打断一条腿。它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家里人不但不收留它,不可怜它,反而二话没有又要把它撵走。还用一条花里胡哨的编织袋!这些人说尽了好听话最后还是要抛弃它。任何一条有志气有感情有尊严的狗都受不了,何况是罗蒂?它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与其再度被冷酷的人类抛弃,它还不如自寻了断,在这个世界里寻求彻底解脱。
那天小舅没有来。他发起了高烧,一个人在家躺着。我猜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他的暴行直接伤害了罗蒂,他不会没有一点震动。如果说当时是发酒疯,还有情可原,可现在罗蒂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怨的?小舅是一头犟驴,这是外婆和母亲的一致评价,我小时候常听她们这么骂他。但小舅的悲剧很难用一个犟字来说明。小舅不小了,出事的这一年整五十了。五十岁不是五十斤,怎一个犟字了得?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表达我对小舅的看法,我说过他那一代人的情感我理解不了。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杜月梅。她拿着一束梅花,看样子也是去祭罗蒂的。可迎面碰上了,总还是有点尴尬。杜月梅轻轻喊了一声月月,说我对不起你。小舅妈哼一声就走过去,但月月却很大方,叫了声杜姨。后来这两个人凝视了一会儿,就慢慢走近,还搂在了一起。我觉得月月这一点就很不简单,比老一代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