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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厚重河南》――叩访朱仙镇 -- 加勒比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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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厚重河南》――袁世凯的身后事

作者:齐岸民

知道袁世凯,是从一枚“袁大头”开始的。我把它当作压箱底的宝贝,那是我姥姥给我的。姥姥没有说“袁大头”是坏蛋,也没讲他的好。反正那银元是银做的,就存留了许久。

  后来,上了学,读了书,渐渐地知道了不少关于袁世凯的信息。袁世凯的一生,过得很颠倒。他从一介布衣一步步爬上大总统的高位,实在聪明得可以;他硬生生地想把国家从共和再拉回专制,也实在糊涂得可以。他曾经有成为一代伟人的最好机会,结果却落了个千古骂名。清室怨他,革命党恨他,说他好话的实在不好找。不过跟随他在天津小站练兵的旧属,却替袁氏下了八个字的评语――“尽瘁先朝,无负民国”,说得他跟个完人似的。真是阶级不同,态度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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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在北京病逝,北方下半旗志哀,西南诸省悬旗致庆。袁世凯曾苦恼自语:“大位在身,永无息肩之日。”他“息肩”之后,终于被“扶柩回籍,葬我洹上”。

  掰指头算算,袁世凯撒手人间,已悠悠87年。在决定去安阳探访袁林前,我心意纷乱。要直面这个中国近代史上恶名极著的人物,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好在关于袁氏的千秋功罪,历史已有定论,那我就乐得轻松,不说生平,只谈袁氏的长眠地。比如:墓冢完好乎?袁家子孙还记得他吗?有人去祭祀吗?游客去得多吗?

袁林 安阳人似乎不陌生

  2003年3月20日,袁林宽大的铁门紧闭着,铁门外黑压压站满了人。因为正门被堵了,安阳博物馆馆长朱爱芹只好委派一女馆员把记者从侧门引入。谈话间,不断有电话搅扰,弄得朱馆长无法专心回答记者的问题。门外似有人声鼎沸,分明听得远处传来铁门被用力摇动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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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阳市问袁林,出租车司机会毫不犹豫地把你送到目的地。初到安阳,感觉彰德府(安阳的旧称)人对袁林似乎不陌生。可若详问,便露馅了。

  又一次去袁林时,一位出租车司机很热忱地给我侃:“袁世凯在全国有八个墓地,谁知哪个是真的,安阳的墓地八成是真的吧?”哪来的八个袁世凯墓地?我权当左耳朵灌风,右耳朵出了。

  据说,每年正月十六的庙会,安阳桥(袁林南)附近的村民会折了柏树枝,回去烧了,以图逢凶化吉,治愈百病。如今袁林的树木严禁摘折,便有商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成捆的柏枝,在人们赶会时,竞相兜售。这一习俗,与袁林有无瓜葛,不详。

  我在安阳的几天,正赶上当地政府投资重整袁林神道。在施工现场,民工正在撬运粗石,预备恢复神道中的两座粗石桥。

  在安阳,我几次欲套出点当地人对袁世凯的看法和认识,不好启口,都作罢了。在安阳,见到或听到的,我都试图强行把其拉扯到与袁的踪迹有瓜葛的层面上。

  我是想以此证明点什么吗?连我也吃不透自己的心思。

袁林 与中式墓葬大不相同

  袁世凯死后,安葬在安阳洹水北岸,洹水也叫安阳河,河水如今还是汪汪的。当年在袁墓的四周,种了4663棵树苗。没被毁的,现在已经长大,可以庇荫一片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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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墓地的四边置了 6个青石界碑。这6个界碑圈地为林,内占良田138亩,南北长1200米。据说,祭田(当时官方文书的用语)是分别从万感村、清流村、乞伏村等22 个自然村的农家买来的,花了2万多银元。买谁家的,买了多少亩,《袁公林墓工报告》中的清单,列得一清二楚。

  袁林形制仿明清帝陵,但墓冢则是西式建筑。所有青狮白象、石人石马,造型圆浑、简约不失精工。有碑亭一座,写着“大总统袁公世凯之墓”九个字,系袁世凯嫡系徐世昌的手笔。

  袁林的照壁厚大无比,往神道尽南头一横,就是60余米的身躯。当年,小日本的营地设在袁林附近,日本兵常以此照壁为靶子,砰砰啪啪地练枪法。

  从外表看墓冢,是清一色的青白石,分三阶垒成。墓台之上有石柱铁门和祭祀用的石桌。墓冢呈半圆状,直径17.33米,系用青石围砌,然后上敷黄土。

  据说,整个墓台部分,是比照美国总统格兰特濒河庐墓的形制建造的。

  袁墓最特别的地方还不是它的西式构筑风格。与一般中国墓葬相比,袁墓最大的特点是,它不是掘地落棺木,而是平地建墓圹。墓圹建好后,再像盖房子一样,垒土筑石将墓圹埋掉。当年袁世凯灵柩由北京移到彰德(安阳),墓工仓促,先建墓圹安置灵柩,并开隧道于左,为袁氏夫人预留备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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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林 耗时两年 耗资75万

  因袁墓选址在河南,时任河南巡按使的田文烈便全权负责督建。田文烈字焕亭,湖北汉阳县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曾随袁世凯到朝鲜任军中文案。其人有北洋老前辈之称。袁林的建造共耗资75万元,其中国务会议决议由政府拨银币50万,其他是袁的北洋旧属的个人捐款。《袁公林墓工报告》附有捐款清单,多者如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张作霖、曹汝霖等,都是现币一万元,少者也没低于两三千元的。

  据说当时民国政府库银奇缺,袁世凯的遗产也不丰,所以安葬袁世凯之时,经费很成问题。移柩典地就用去20余万元。墓地建造银两不敷,田文烈只好向各方求援,于是,袁世凯旧属的几十个大小头目纷纷解囊,工程才得以完成。

  田文烈督工尽力不说,还不失时代意识。地圹工程竣工后,田在北京为工程剩余部分招标。当时投标者有17家,最后兴隆木厂中标。1917年1月17日,兴隆木厂商人马文盛与墓地工程处范寿铭代表双方签字,订立合同。合同文字不多,点点滴滴都想到了,其责、权、利分得明白,讲得清楚。袁墓工程的市场化运作方式,想必是开了中国帝王将相墓穴建造之先河。

  袁世凯墓地工程前后用时两年零两个月,其间续修了3次。1918年6月建成后,时任总统的徐世昌亲临察看。察看中,他又突发一念,指示在京汉铁路洹上村车站左边,添建道碑一座,以示景仰(如今此碑已不在原位,挪到哪里去了,袁林的人也不清楚)。此后,大凡北洋官员乘坐火车路过洹上村站,都要到碑前景仰一番。

  袁林大致保持完好,其间虽然也有损伤,但也只是伤了表皮,不碍大模样观赏。令人惋惜的是,石人石虎残缺处都是用了水泥修补,违了古建“整旧如旧”的原则,多少有点寒酸。

  关于袁林建造的具体细节,朱爱芹馆长自谦说知道得也不多。她说曾听到一则故事,故事说,袁世凯临终时曾密令儿子,墓地建成之时,见到穿红衣服的人就杀,同时他又专门命令营建墓地的知情者在墓成祭祀时要穿红衣。言毕,我与朱馆长一笑了之。

出殡 80人为袁世凯抬棺

  我查阅了1916年6月7日至10日的上海《申报》和《民国日报》,多有文章报道袁的弥留之际以及灵柩入殓情状,如袁“弥留前二日,尚批答公牍”,其“精神异常委顿”,当时,徐世昌、段祺瑞、张镇芳及袁家三四个公子均守在身边。当时长公子袁克定眼见到老父亲“蓦然晕倒不省人事”。这些报道还透露,袁的灵柩等当时均在彰德,于是北京方面急电彰德,命令立即送灵柩等进京。

  传说在58岁那一年(亦即1916年),袁世凯望着身边的内史夏寿田喃喃地说,他的上两辈子人都没有一个活到59岁的,恐怕自己也过不了59岁这一关。他还说看到有一颗巨星陨落了,这是他生平所见的第二次。他说,第一次巨星陨落应在文忠公(李鸿章)的身上,这次也许应在他自己的身上。说这番话时,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不久,他真的就去了(患尿毒症致死)。1916年6月7日袁的遗体入殓时,头戴天平冠,身穿祭天礼服,俨然还是个“皇帝”的模样。同一天,北京政府通令全国下半旗志哀,学校停课一天,全国人民停止娱乐一天,文武官吏停止宴会27天。6月28日由居仁堂出殡时,动用了80人为袁世凯抬棺。同时,北京城内各庙宇都被要求撞钟一百零一下。袁的灵柩经过之处,一律军警戒严,交通断绝。袁的亲朋故旧和清室代表以及各国公使一路相送到前门外火车站。鸣礼炮一百零一下后,运载袁世凯灵柩的专车沿京汉铁路南下。一路上专车不断停车受祭。6月29日,专车到达彰德站。

  袁墓的选址,主要是袁家人的意思。墓地所在地离洹上村一公里。修墓时,北京政府命有关方面派了两营兵负责守卫。

  87年后,一位彰德老汉还在念叨:“袁世凯墓可是吉穴呀,它脚蹬水,头枕山。”他说,那水指的是洹河,山是指韩岭。韩岭据说是汉将韩信认干娘的地方。

祭奠 袁家骝三赴袁林

  太平村的李金玉老汉说,我小时候就见过有人在墓台上伏地大哭,长跪不起。那大哭的是袁家后代还是北洋旧臣,老汉就不知了。

  1997年7月18日,世界著名物理学家、美籍华人袁家骝先生在袁林说过这样的话:“他(指袁世凯)的老部下常常来吊祭,我陪祭。记得一次他们来墓地,号啕大哭,给我印象很深。”袁家骝是袁世凯之孙,袁家二公子袁克文的儿子。1949年之后,他先后到过袁林3次。袁家骝来袁林的时候,安阳博物馆社教部主任史军红曾经陪同过他。史军红是个有心人,她把袁家骝在袁林时说的话都记在了一个笔记本上。

  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史军红很快地从办公室的写字桌上找到了那个笔记本。她一边慢慢地给我念袁家骝的话,一边描述袁家骝来袁林时的一些情景。她记得很清楚,讲得很生动,好像说的是昨天的事――

  他(袁家骝)一踏进门,就显得有些激动:“还记得,还记得,我13岁才离开彰德,老样子。”

  袁家骝的个子很高,是一位很和蔼的老人。他说:“我第一次回国,黄华大使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要求去看祖父的墓。去国内的其他地方都准,就这个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后来在北京,周恩来接见我们,他问,听说你们要去安阳看看,好,那么你们就去吧。1973年,我第一次来这里。第二次来,是何竹康省长陪的,当时好像石人石马都恢复了。”

  最后一次来,袁家骝待了两个小时。这一次我基本上不用给他讲了。那时两个袁世凯生平展室都开了,袁家骝看到祖父的照片,目光很虔诚很激动,他特意在祖父一张身着戎装的照片前留影。

  袁家骝2003年2月11日在北京去世的消息,史军红是从《人民日报》上获知的。她把报上的那篇文章剪了下来。那篇文章中,有袁家骝的生平:袁家骝1912年4月5日出生于河南安阳县,1934年毕业于燕京大学,1936年赴美深造,1940年在加州理工大学获博士学位……

  今年2月19日,袁家骝安葬于北京八宝山,他生前的一句话,感动了许多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因为我热爱中国,我对中国的爱永不褪色。”

  今年3月中旬,史军红意外地收到了袁萌临的信函。袁萌临在信中表示,希望再赴彰德。袁萌临是袁家骝的侄子,袁克定的孙子。

  袁萌临与史军红的相识,还要从2001年5月1日说起。那日,史军红正在袁林门口坐着,来了一老人,买了一张票进来。史军红上前询问要不要导游,老人却问:“你是彰德府人吗?” “他的口气很洋,很老外的样子,挺认真的。”史军红当时就估摸着这位老人必与安阳有些关联,“老人很爽快地付了导游费。我陪他走了两三个小时,他很用心地听我讲。在袁世凯生平展室里,他听到有一个游客随口‘指摘’了一句袁世凯,马上一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估计是嫌对方说话粗了。”

  临走时,这位老人才说明自己是袁家后裔。那天中午,袁林管理部门特意请他吃了一顿地道的安阳菜,令老人激动不已。据说,袁萌临早年也去了美国,现被邀暂在北京大学任教。

  这是目前,有姓有名来看袁林的袁世凯后人。

余音 最隆重的一次公祭

  袁家最隆重的一次公祭仪式是在袁世凯墓落成后的1918年6月14日。当时的公祭仪式媒体多有报道,不过我手头现有的资料中,只有南方几家报纸所登的消息类小文。从自己做记者的体验可以推断,这些亲国民党的报纸,在这一重大新闻发生时并没有“机会”到现场。因此,这些报纸所发表的文字政治倾向性明显,却没有公祭仪式的描写。

  当时的河南巡按使田文烈在向上呈报的公文中,倒是预先对祭祀仪式作了周密的规划――公祭由各级官员和袁的家人参加;官员一律穿制服,“文东武西”站立,北向脱帽肃立;读罢祭文之后,在音乐声中,众人要焚香敬酒,在墓台前三鞠躬。这是规划,至于“实况”是怎样的,因为无文献可征,就不好说了。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虽然南方的骂声隐隐可闻,但袁世凯的身后事办得还是很像个样子的。

  据说当时的河南政府制定过“岁岁祭祀”的文本,并以十顷祭田的年收入作为年祭的支出。不过因为此后时局不断变化,这个“岁岁祭祀”的计划估计并没有被不折不扣地付诸实施。

  到了1927年,冯玉祥主政河南,袁世凯在安阳的遗产多被充公,洹上村的养寿园被改做河南省第二高中校址,袁林殿堂和配房为一家针织厂所用。

养寿园:无迹可寻

  民国之后废府留县,彰德府改作安阳县。虽然地名改了,但直到如今,彰德府还是老安阳人时常挂在嘴边的雅词。说实话,我也偏爱“彰德府”这个名字。也说不出太多的原因,只是觉得读起来比“安阳”有味。

  在安阳时,我一直近乎偏执地相信,洹水之滨准有让袁世凯难以割舍的东西,否则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归葬这个并不是其出生地的地方。

  相信摄政王载沣借口袁世凯“患足疾”勒令他“开缺回籍养疴”的故事,无人不晓。1909年6月,袁世凯回到彰德,在洹上村建起了一座别墅,名之为“养寿园”。很久以来,我一直对袁世凯的那张“蓑笠垂钓图”印象深刻。这张照片总让人联想到姜子牙“愿者上钩”的深意。直到这次带着任务去安阳采访,才明白那是样子活儿,是特意摆给清室看的。蓑笠垂钓处就在养寿园内。当时的情况是,袁世凯特意邀请天津某照相馆到彰德为他拍了这张照片,随后送到上海《东方杂志》发表。

  袁世凯在养寿园内苦苦熬了三年。终于武昌事起,袁世凯熬来了盼望已久的机会。

  明明知道养寿园已被拆毁,无迹可寻,我还是执意想看上一眼。我搭乘出租车,一路打探养寿园的所在。问来问去,问得出租车司机都有点烦了。

  当年,安阳人曾经十分起劲地去拆袁家的旧宅。他们的干劲很大,效率很高,很快就把养寿园拆得尸骨无存。在安阳,我曾经对养寿园的被毁耿耿于怀,但很快就释然了。当时被拆毁的何止是一个小小的养寿园?那么漂亮的北京古城墙,不是也拆了吗?

  像北京人为拆毁古城墙无比懊悔一样,如今的安阳人也对拆毁养寿园追悔莫及。据说,今天的安阳官方有意在其原址重建养寿园。

  先是干劲冲天地去拆,然后是长吁短叹地后悔,再然后是吭哧吭哧地重建――这样的流程,让人心酸。

  在安阳地图上已经找不到洹上村的名字。据知情人介绍,它的原址在现在的安阳市民航路西侧。这里往西是京广铁路,南边紧临洹水,与史载相符。在安阳市道路绿化管理站的大门前,我随便寻了人就问,三人之中有两人作了肯定回答。我由此相信,自己当时就站在养寿园的旧址之上。但斯时斯地的场景,已经丝毫勾不起怀古的冲动。

  我和临街住的王凤忠老人路遇。今年77岁的王凤忠老人说,袁家旧宅门朝南,有围墙,里面还有养鱼池。我没有继续深问,这就足够了。

袁家小宅:扑朔迷离

  我的兴趣转移到袁家小宅上。在安阳,不止一次地有当地人给我提及此处。一位不知姓名的出租车司机,把我领到了三道街。他说,那里有袁世凯九姨太刘氏的住所。

  三道街南北走向,在安阳老城区也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巷。那出租车司机真好,直把车停到袁家小宅门前。那是一个偏开门的四合院,外墙的青砖斑斑驳驳,没错,是老房。院内四棵树,各霸了一角,树冠绞缠,将小院荫蔽得严严实实。见有陌生人来,三四个中年男子围拢过来瞧稀罕。后来记者得知,他们都是安阳市民政塑料厂的职工。

  其实,当时我的关注点不在那几棵树上,不知怎么他们说着说着就为这四棵榕树叫起屈来:“瞧瞧,虫把这树都蛀成啥样了,法都使尽了,就是不见好转。”“你是报社的,就给这几棵树呼吁呼吁。”那树的确病得不轻,虫洞满躯。

  院内的房子中,都摆了桌椅,成了厂区办公室。房子都是雕梁画栋的,只是已褪没了颜色。房舍的大形制是中式的,门窗是西式的,大大的,较一般的旧建筑要敞亮。最引人之处是院子一侧的绣楼,两层,有楼梯可上,门却紧闭着。

  这座袁家小宅的沿革史,厂里的人只能追溯到几十年前。当时,这里是部队的招待所。招待所随部队调防后,这个院子就交给了塑料厂。那位送我来的司机好像懂得还多些,他说,出了四合院再往北走还有老房子。他边说边领路,最后一堵大墙挡住了我们。

  后来,我向《安阳考释》的作者张之先生求教。他笑笑说,几年前,文物部门就向他打听过袁家小宅的事。他托三道街附近的熟人问了,说一个老人知道。谁知见了那老人,他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张之先生说:“可能是顾忌什么?弄不懂。”

  那座绣楼到底是谁住的?九姨太刘氏是袁世凯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姨太太,娶她时袁世凯已50多岁,而她却正当妙龄。她原是五姨太杨氏的小丫头,成年后为袁“临幸”,因而被收为袁世凯的第九个姨太太。九姨太刘氏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克藩排行十六,早死。女儿仪祯排行十三。若这小四合院当真为九姨太刘氏的小宅,那绣楼也许是仪祯的闺房吧?

  袁世凯一妻九妾,共生了17个儿子、15个女儿; 22个孙子、25个孙女。袁的儿孙总和达79人。在袁林展室,有一张袁世凯与子孙的合影照。合影照上的人有着礼服的、有穿戎装的。如今,袁家的后人数量众多,活跃在国内外。他们中有不少人成就不凡,比如前文提到的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先生。

寻访:遭遇热情村民

  一直觉得守墓人挺神秘的,尤其是大人物的坟墓。袁世凯的墓冢想必也该有些说头,在未去安阳前,我就在揣摩:袁林总该有一个守墓的吧?不然那些善使“洛阳铲”的盗墓者不早就蹂躏了它?在我的脑海里深烙着一个概念――十墓九盗。盗墓贼都是三头六臂、来无踪去无影的高手,那么守墓人至少也得是会使一两下棍棒的武林中人吧。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意外地找到袁林的守墓人后裔――殷家。

  殷家就在袁林前的太平村,袁林管理处也即安阳博物馆的馆长朱爱芹告诉了我。站在袁林的大铁门内,就能看见太平村了,一色米黄的农舍。

  那天从袁林出来,日头已西落。我独自在村头走过去折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拦人盘问(恕我用词不当):“你知道袁林守墓人殷家在哪儿住吗?”

  半个小时后,我遇到了关凤文。关凤文的吐字不是很清楚,他说他知道我打探的人,不就是殷百俭吗。我跟着他进了太平村的小巷,没几步就到了殷家。关凤文对着一铁门喊了数声,不闻人应。

  关凤文说,老殷可能在他大妞家盖房子,还没回来。他每天晚上都回来,你明儿一大早来堵他吧。听到有外乡人的声音,四五个村民就围拢过来。问明记者来意后,他们竞相唠起他们记忆中的袁林(凑巧遇到的都是老者)。

  他们说:“这庄看袁墓的,除了殷家,还有张才、李兆成、李明进家的上辈儿。”

  李金玉老汉说:“袁克定来袁林那场子事,我亲眼见了,他当时就是这样一拐一瘸地。”他边说边模仿袁家大公子的走路动作(学得很认真,我相信了他的所见)。

  “牌楼门前,还站了一排士兵,腰杆子笔挺笔挺的,一点也不含糊。”至于后来袁大公子是怎么祭祀的以及那场子事的年代,他已记不清了。

  关凤文有点打擂台的意味,赶忙叙述他的不俗阅历:“我见过毛主席!”他指着不远处的路边说:“我就在路那厢蹲着,毛主席就站在桥上,周围跟了许多人。我记得可清楚了,毛主席穿了件灰色衣服……我小呗,没人管我,村里其他人都不让出门。”

  关说的假如不错的话,应该是1952年11月1日的事。毛泽东来安阳到袁林的那一次,是1949年之后一直到今天,领袖级人物唯一一次到袁林。当时有人给主席反映说有人想炸掉袁墓,毛主席听后以为不妥,讲道:要把袁林保护起来,教育后人。

  如今,在袁林主殿景仁堂后门的石台阶上,还放置着一个牌子,讲的就是这码子事。

  在太平村老一辈人的回忆中,多数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都成了支离破碎的故事。他们还记得,日本人在时,袁林的西边建了军用机场。

  我还从老人的述说中,知道殷家的祖辈不是彰德府人(老安阳人对安阳的习惯称谓),是从内黄逃荒来的,殷家人也不会武功。

追忆:殷百俭讲述先辈守墓生活

  在没有见到殷百俭之前,我已经不指望他能把一切说得清楚,见一面足够了。

  第二天,在孙家庙村头的一片工地里,我很快就找到了殷百俭。当时,他正在他大女儿家的新房工地上忙碌。

  我与殷百俭并肩坐下来,面朝着工地。当时我的问话是没有次序的,想到哪儿聊到哪儿。后来在整理记录时,我觉得好像遗漏了一些问题。但我还是十分庆幸,关于袁林的过去,关于袁林最后的守墓人,我们毕竟倾听到了一个历史见证人的追忆――

  我老家是内黄县东庄集野庄村,我爷那辈子从老家要饭而来,落脚在太平村村北头。因为是外乡人,没有钱置地,日子可能不大好过。袁家人是怎么找到我爷、我爸的,说不清楚。那时,袁家在安阳有人,找我家商量的,说是袁家十七少爷。他说:“你家看墓,那里(指袁林界石内)有闲地,你们可以种地,也就不再另给钱了。”

  当时,一块儿谈妥的还有张家、刘家、李家,东街村也有一家。具体年月记不住了。我家就寄住在青石桥东边三间旧房里,那房解放后扒了。

  过去的袁林,没有围墙,四处敞着。我爸(殷长友)白天没事就走走看看,扫扫院落,给殿堂内的器皿掸掸灰什么的。一挨黑,我爸就到享堂(景仁堂)睡。

  我记得很清楚,景仁堂前曾经有块大白玉石,南北长2 米,东西宽1.5米,上坟时,人总要在玉石板上跺跺脚。在安阳解放之前,袁家人时常上坟。碰到邻近的人家,袁家人还散发些银钱。堂内原来都做了吊顶,是不露房梁的。现在袁林的围墙和中轴两厢的一些房子都是以后又盖的。袁林大模样没怎么变。要说毁也毁过,毁得最多的是树木。小日本往东扩建飞机场时,毁掉了一些柏树。袁家人知道后,来与日本人交涉过,什么说法我也不知道。安阳解放前夕,国民党为修筑防御工事,把树砍了许多,没人能拦着。

  袁林没被盗过。国民党的队伍想“发洋财”,挖过,挖不开,还用洋锹撬过(他偶尔会用些老词汇)。可能他们也不是没有一点顾忌,最后撤了。文化大革命后期,红卫兵扬言要炸袁坟,没炸成……

  解放后我家就不再看墓,政府管了。

  听邻里讲,殷百俭从滑翔学校水电工的岗位退下来后,他的五孩接了班。退休月薪 600多元,平时没事,老人就弄点蔬菜到街市去卖。

  关于对袁世凯的评价,我没有打算向殷百俭老人讨教,那样会为难他的。不过,他倒说得实在:“听上辈人讲袁世凯是窃国大盗,我不大知道他的情况,我家看墓只是为了生存。”

  像祖辈人那样,殷百俭一直没离开袁林。从他在太平村的老宅中出来,走不了几步,就能望见袁林牌楼门了。

  殷家受袁家委托看护袁墓的细节,不见诸任何文史资料,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了,但袁林周边居住的老人都还认这档子事。殷百俭的追忆虽说有一搭没一搭,像散落的珠子难以重新穿在一起,但它对于今人了解袁林的历史沿革还是有裨益的。

  相关资料表明,袁林落成后,北洋政府内务部设立了董理社,以保护管理袁林。董理社当时设有墓地管理员,雇用司事2人、打扫夫役12人。从《袁公林墓工报告》中知悉,当时袁墓管理员的月薪是60元,司事是20元,夫头是12元,夫役是7元。而殷家除了种地之外,没有其他收入。据关凤文讲,殷家种的祭田,就在袁林的神道东侧,紧邻着太平村西边,很长一溜。由此可以推测,殷家应该不是董理社雇用的夫役。可能的情况是,北洋政府垮台以后,董理社不复存在,袁家只得自想办法,就找来了殷家等几户贫民来看护袁墓。于是,在1949年以前相当长的时期内,殷家等几户贫民就成了袁世凯的守墓人。 z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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