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新译】引发南北战争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 卢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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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06 察言观色

来篇大的吧。

晚上的谈话,让谢尔比夫妇都久久未能入眠。早上醒来,也比平时晚了许多。

  “伊莉莎今天是怎么了?”多次拉铃呼唤,伊莉莎都没回应,谢尔比太太开始嘟囔。

  谢尔比先生正站在镜子前,等着热水刮胡子,正好,门一开,一个黑人男孩端着热水进来了。

  “安迪,去伊莉莎房间叫叫她,我都拉三次铃了,也没个动静,这孩子!”太太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

转眼,安迪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太太!莉兹房间里乱七八糟,抽屉全是开着的,会不会是……”

  谢尔比和太太同时一惊。谢尔比先生喊道:“看来她早就有察觉了,这是逃走了啊。”

  “谢天谢地,我估计是这样的。走了也好。”谢尔比太太反倒有点小惊喜。

  “唉哟,我的太太哟,你就别傻了,她这一逃,我可就全完了。哈利本来就知道我不大愿意卖掉那孩子,现在他一定会认为是我故意放生的。我会名誉尽失,颜面扫地的。”说完,谢尔比先生急匆匆出了房间。

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整个宅子开了锅了。

人们开始四处寻找,门叮叮咣当响个不停。

此时,克洛怡大婶正像往常一样准备着早饭。一向兴高采烈,但今天却没了往日的笑容,她自顾闷头做事,一句话也不说。显然,对于此事,她有最重要的线索,但此刻,周遭的纷乱,在她眼里,竟似一抹浮云。

  小孩子们更欢实,门廊的栏杆上,一会儿就聚集了十多个小黑娃,像一群乌鸦似的哇啦哇啦,都抢着先把这件事第一个告诉倒霉蛋奴隶贩子。

  “我敢肯定,他听了一定会发疯,”安迪兴致最浓。

  “他肯定会破口大骂吧。”小杰克也一个劲儿撩油。

“嗯会的,”莫迪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说:“昨天吃饭的时候,我正在太太放罐子的屋子里,听到他在谈那桩生意。”

他俨然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而事实上,他还像个小黑猫一样,连人家谈论的某个词是什么意思都没仔细琢磨过。确实,他当时是在那个房间,不过一般在那儿的时候,他都在睡觉。

哈利终于来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告诉他坏消息,果然不出小鬼头们所料,这家伙当时就大骂起来,还不是用马鞭乱抽。小鬼们反而更加兴奋,一边左躲右闪,一边欢呼着在门前的草地上滚作一团,互相打闹嬉笑着。

  “等你们落在我手里的,有你们好看的!”哈利恼羞成怒地嘟囔着。

  “可你能逮住我们吗?”知道哈利走远,基本上听不到说话声了,安迪才得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还冲奴隶贩子的背影不时做个鬼脸。

  “我靠,谢尔比,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哈利冲进客厅,劈头盖脸就责问着:“肯定是那娘们儿把孩子带走了。”

  “哈利先生,别那么粗,我太太在这儿呢。”谢尔比先生说。

  “哦,太太,不好意思。”哈利紧皱眉头:“不过,这事可有点蹊跷。我再问你一次,这是真的吗,先生?”

  “我说先生,上流社会有上流社会的规矩,你还想和我打交道,就得遵从。”谢尔比正色道:“安迪,拿着哈利先生的帽子和马鞭。先生,你也请先坐下。这事很遗憾,但我得告诉你,可能是那个女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或者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她才逃的。”

  “我还指望公平交易呢!”哈利说。

  “先生,”谢尔比先生猛地转身,厉声说道:“你什么意思?对怀疑我信誉的人,我只有一种回应。”

  奴隶贩子被他的硬起吓了一跳,急忙低声说:“一个人只想公平的做生意,没想到却上了一当,能不生气吗?”

  “哈利先生,”谢尔比先生说,“要不是因为这你才直闯进来的话,我是不可能容忍你这种无礼行为的。大家都好面子,我绝对不会容忍别人在这儿指桑骂槐,好像我是同谋似的。不过,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人力和马匹我出,你自己去追你自己的财产。反正,哈利先生,”他的言语突然不再厉色,平缓了许多:“你现在呢,还是冷静点,我们吃完早饭再从长计议。”

  谢尔比太太此时站起身来,说由于约了朋友,她不能陪客人共进早餐了,并让一位很有涵养的第一代混血女人给客人端上咖啡,然后就离开了。

  “你太太好像不太喜欢你谦卑的仆人啊。”哈利强装自然地说道。

  “我可不喜欢别人随意地对我妻子说长道短。”谢尔比先生淡然应答。

  “不好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哈利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玩笑可不能乱开!”谢尔比先生说。

  “我在契约上一签字,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哈利暗自思忖。

  

汤姆的命运,瞬间成了整个农庄的热门话题,貌似国家领导下台也没有过这么大的轰动。田间地头,人们都放下锄头,一个劲议论着。伊莉莎携子奔逃,这是庄园里前所未有,人们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什么别的感觉。

  黑山姆(由于他比其他黑人还要黑几分,于是得此雅号)也一样关注事态的发展。只不过他更有“远见卓识”——从此事发现了有利的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可是真理。”山姆很深沉的自语,手不时地提着裤子。裤子的一颗扣子丢了,他就用一根钉子别在吊带上,这让他很是自豪,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是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又一次自我重申了一把:“现在,汤姆倒台了,他的位子,总的有人接替。难道我就不行吗?你看看汤姆,每天骑一破马穿一破靴在庄园里闲逛,兜里还有通行证,把他给威风的!我山姆不比他强?我倒要试试。”

  “喂,山姆,老爷让你去找比利和杰瑞。”安迪的喊声打断了山姆的沉思。

  “嗨,小伙子,出什么事了?”

  “莉兹带着小哈里跑了,莫非你还不知道?”

  “你少给我耍大刀啊!”山姆一幅高傲神态:“我又不是乳臭未干,这事我知道的比你都早。”

  “行了,你把比利和杰瑞套好,老爷让咱俩和哈利先生一起去追伊莉莎。”

  “太好了,今天终于时来运转了!”山姆说:“这么多年,终于轮到我出马了,我要让老爷知道我山姆到底有几斤几两。”

  “淡定,山姆,”安迪说,“你可别太冲动了。太太呢,是不想把伊莉莎抓回来的,你千万别干出什么蠢事来。”

  “啊?”山姆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早上我给老爷送热水时,听她亲口说的。当时她让我去喊莉兹给她梳头。后来我告诉她莉兹跑了,结果她跳起来来一句——‘谢天谢地!’不过老爷可真是有点急了,就说:‘太太,你说什么傻话啊!’但他好像一贯很听太太的,这我知道。所以说,你最好还是站太太这边。”

  黑山姆挠挠头,虽然道理并不深奥,但也饱含着政治智慧——弄明白自己站在哪边。他用他一贯的思想语言——提裤子——来做着思考,最后说了句:“这世上的事儿啊,还真是难以琢磨!”

  他很像个哲学家,特别强调了“这”字,似乎在彰显他有着历尽尘事的往昔,而且这个结论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一样。

  “我还以为太太要让我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回莉兹呢!”山姆仍在苦苦思索。

  “嘿,”安迪说,“这事儿明摆着,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关键是太太不想让哈利抓住莉兹的小乖乖。”

  “唉!”山姆一声叹息,也许,只有那些经常听这样的叹息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我跟你说啊,”安迪提醒:“你快点把马匹找回来,太太也在找你呢,你还在这儿楞着干什么。”

  提醒生效,山姆赶忙去了。没多久,他带着比利和杰瑞出现在大宅门前,他风风火火地把马系在马桩上,而哈利的那匹小马驹,则欢跳不已,似乎想挣开缰绳。

“嗨!怕了吧?”他对着小马喊着,脸上闪过一丝坏笑:“我帮帮你。”

正好旁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他拿起一颗地上掉落的小尖果,走到小马身旁,顺毛轻抚着。小马很快安静了许多,于是,他假装调整马鞍,趁机把尖果塞在马鞍下,动作非常麻利。

这样,只要用力坐上马鞍,小马就会被刺到,一切做的都是神不知鬼不觉。

  “嗯,”山姆咧着大嘴笑着说,“好了,收拾好了。”

  这时,谢尔比太太从阳台上向他招手,他马上殷勤地走过去,一幅去圣詹姆士宫或是华盛顿应聘的神态。

  “山姆,怎么那么慢?安迪没去叫你呀?”

  “哦上帝保佑,太太!”安迪说,“马都跑南边吃草去了,天知道,我得跑很远,而且一旦撒开了,它们也不容易抓着。”

  “山姆,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不要老说什么‘上帝保佑’、‘天知道’之类的话,听着多烦呀!”

  “哦上帝保佑,对不起,我忘了。以后不说了。”

  “你看你看,又说了吧。”

  “是吗?天知道,我再也不说了。”

  “山姆!”

  “太太,让我缓一下,我一定注意,一定会的。”

  “对了,山姆,你去帮帮哈利先生。不过,咱家的杰瑞腿脚不好,你可要照顾它点,别让它跑太快啊!”谢尔比太太放低声音,加重了语气说。

“您放心吧,我会留意的!”山姆意味深长的使了个眼色说,“天知道!呸,瞧我这张臭嘴!”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悟地摆摆手:“太太,我会照顾好杰瑞的!”

山姆那一幅滑稽模样逗得女主人咯咯大笑起来。

  “安迪,”山姆回到大树下,捅了一下安迪的腰:“一会儿那位先生上马时,如果摔下来,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你也知道,马吧,有时候也会很顽劣的!”

  “哦!”安迪心领神会。

  “安迪,我知道太太就想拖延点时间,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我就帮她一把,把马解开,让它们到树林那边去。”

  安迪会意地咧着嘴笑了。

“我说,安迪”山姆说:“待会儿呢,哈利先生这小马要是闹脾气跳起来,我们可得帮帮人家。嗯,是,帮他一把。”

说罢,俩人乐的前仰后合。

哈利,出来了。

喝了几杯上好的咖啡,他似乎气顺了好多,还有说有笑。山姆和安迪顺手扯了几片棕榈叶,然后山姆灵巧地把叶子弄得有边有沿,戴在头上。叶梗直立着,显得既懒散又傲慢,简直可以和斐济酋长的帽子媲美了。安迪也帽子戴上,还洋洋自得地回头说,“谁说我没帽子了?”

  “我说孩子们,”哈利:“别浪费时间了。”

  “哪能呢,老爷!”说着,山姆把缰绳递过去,并扶着马镫,安迪也忙着去解开那两匹马。

哈利屁股刚挨马鞍,小马就腾的一个蹶子,主人就飞出好几米,四仰八叉地摔在了草地上。山姆赶忙喝骂着小马,想拉住缰绳,没想到棕榈叶正好划到了马眼睛,马更惊了,猛的把山姆掀翻在地,喘着粗气跑向远处的草地。

这时,安迪也不失时机地配合着,他放开比利和杰瑞,两匹马也撒着欢儿跑了。顿时,草地上乱作一团,山姆和安迪去追小马,引得狗跟着也狂叫,而麦克、莫迪、法尼等小孩子都跑过来看热闹,个个兴奋的手舞足蹈。

这是一块大概能有方圆半里地的草地,浅草青青,顺着斜坡蔓延到那边的森林。

哈利的小白马算是匹良驹,总算可以自由撒欢儿了,于是显得极其陶醉。它好像故意等人追上来,可一到他们靠近,就打个响鼻儿,蹶子玄天的飞奔而去。

而山姆,一点都不着急,尽管他追的十分神勇,可实际上,只想等到最佳时机再把马抓住。每当看似要抓住的时候,他的棕榈叶就派上了用场——伸到马的面前,那像狮子王的利剑一样的东西,与其说是抓马,还不如说是刺激它开路。然而,山姆喊得很欢实:“快!快抓住它!抓住它!”

哈利一边跑着,一边气得直跺脚,嘴里骂骂咧咧。

谢尔比先生也站在阳台上,象征性地指挥着全局。

谢尔比太太则坐在卧室,她已然猜到了原因,佩服他们演技的同时,忍不住偷笑着。

  等到山姆骑着杰瑞回来时,已经十二点了。旁边跟着哈利那匹马,满身是汗,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大张着鼻孔,一幅疲态。

  “可算抓住了!”山姆以一幅凯旋者的神态发表着演说:“要是没我,指不定折腾到什么时候呢。还得我才能抓住它们。”

  “你!”哈利咆哮着:“要不是你,能有这事儿吗?”

  “哦,上帝保佑,”山姆很冤枉的样子:“我不一直都玩命追它们呢吗,你看我这一身汗。”

  “得了,打住!”哈利说:“真是的,三个小时没了。现在别添乱了,快出发吧。”

  “我说老爷!”山姆很不满意地说:“我看你是想要我们的命啊。我们都累这样了,你看,马也是大汗淋漓。你就不能让我们吃完饭再走?再说,这马也要冲洗一下吧,瞧它那一身泥!对了,杰瑞的腿有点跛,太太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么走的。老爷,您就发发慈悲,让我们歇会儿吧,莉兹还能走多远,我们肯定能追上她。”

  一听这话,门廊边上的谢尔比太太暗自高兴,觉得该一唱一和了。她盈盈地走上前去,对哈利表示深切的慰问和由衷的关心,并说已经吩咐厨房准备饭菜了,挽留他吃了午饭再走。

  没办法,哈利只好勉强地走向客厅。后面的山姆来了个诡秘的飞眼,悠然牵着马,往马厩走去。

  “怎么样,安迪,看到他那德性了吗?”山姆边拴马边问:“噢,天啊!你看他指手画脚、骂骂咧咧的样子,难道我还听不到?我对自己说,骂吧,老混蛋,你不是要那匹马吗,那就自己去抓呀?安迪,这会儿我还能想起他那熊样儿。”

山姆和安迪靠在马厩上,得意洋洋:“可惜你没看见我把马牵回来的时候,他差点发疯了。天知道,我估计他都想宰了我,我呢,假装很无辜的样子,哈哈。”

  “嗯,我看到了,”安迪说:“干这事,你是专家。”

  “也没什么啦,”山姆说;“你没见太太站窗户后边看着我们一个劲的笑吗?”

  “我知道她肯定在笑。我当时尽顾着表演了,可惜没看见。”安迪说。

  “现在懂了吧,”山姆一边冲洗着哈利的马,一边认真起来:“其实啊,我早就养成你说的什么‘见机行事’的习惯了。安迪,我跟你说啊,这挺重要的。你还年轻,应该尽早养成这种习惯。哎,把马的后腿抬起来。告诉你啊,这习惯对我们黑人来说那可是相当重要的。早上我不就先察言观色了一番吗?我立马就看透了太太的心思,她不说我也明白。安迪,这,就叫能力。虽然人的能力有时是天生的,不过后天培养也是有很大作用的。”

  “我在想,要不是我早上先帮你‘察言观色’,这事儿你能干这么漂亮?”安迪说。

  “安迪,”山姆说:“你这孩子是挺有前途,我看好你哦。从你那儿得到提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谁还不犯点错误啊,所以,我们不要看不起别人。好了,回大宅去,估计太太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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