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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 一个老新疆眼里的新疆:读西域 -- 从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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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二、阿克苏

阿克苏,古称“姑墨”,是古西域的“三十六国”之一,今天的阿克苏市与地区同名,阿克苏市是阿克苏地区行署机关所在地。今称“阿克苏”一词为维吾尔语,在维吾尔语中,“阿克”的意思是白、白色,“苏”的意思是水,所以“阿克苏”的意思就是“白水”。这个名字来自于阿克苏市郊的多浪河,多浪河发源于天山中段,河水中含有大量的矿物质,导致河水呈灰白色,故名“阿克苏”。

阿克苏地区是新疆境内历史最悠久、古迹遗址留存最多的地区之一,不说别的,就是它那众多的石窟、古城、佛寺、烽燧以及农田、水利设施等遗址,直到今天都是考古学家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在阿克苏地区境内,特别是在东四县(即库车、沙雅、新和、拜城四县),仅石窟、古城、佛寺、烽燧遗迹就有好几十处,而且还在不断发现中,可见这一地区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农业、商业、畜牧业繁盛之地。

其实,姑墨古国的名声、规模、人口和历史远远比不上与其相邻的龟兹古国,“龟兹”,古语念做“秋慈”,龟兹古国位于今天阿克苏地区东部的库车县,经专家考证,今天的“库车”一词就是“龟兹”的谐音,唐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为库车记载了三章,即《龟兹国》、《大龙池》、《城东荒城》,详细的记载了这里市场繁盛的城池、僧侣众多的寺庙、风格迥异的民俗和西域大漠的风光。

在拜城县境内,被称为“新疆敦煌”的克孜尔石窟是最重要的景点之一,在拜城县东约四十公里的一条深邃峡谷中,古人沿着崖壁开凿出数十个石窟,最著名的佛学家玄奘、法显以及来自印度的佛学家鸠摩罗什都曾在这里讲经。

但我们今天看着这里残破的石窟,有很多事情令人扼腕叹息。比如说在克孜尔的所有石窟中(特一号窟除外),雕塑佛像均被捣毁,这是伊斯兰教排除异教留下的痕迹,如今所有的石窟仅存残缺不全的壁画。比如说在墙上的壁画,几乎所有僧人右衽的僧服都被刀刮留下了一条斜向的痕迹,这是因为在建窟时这些僧人右衽僧服的襟边都是用黄金研磨的粉末画成的。到了清末到民国时期,当地穷人用刀刮下了这些金粉卖钱,留下了这样的痕迹。比如说在一些壁画被盗的空白处,留下了刀刻的英文、俄文、日文的姓名,这是那些盗贼们留下的罪证,其中就包括斯坦因、伯希和、橘瑞超等“著名”文物盗贼。比如说在石窟的地面上你可以看到白灰的痕迹,似乎还有图画的影子,这是因为在建窟时僧人们用石膏白灰将地面抹平,然后在上面做上佛教画面。而在解放前后当地牧人把这里的石窟当做圈羊的羊圈,地面上珍贵的画面已经被羊蹄踩踏的不复存在......

说到“特一号石窟”,真的是万幸。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画家徐悲鸿到此游历,居住了很长时间临摹石窟壁画。一日,他带领徒弟对崖壁下崩塌的沙石进行清理,结果无意中发现了深埋于沙石下的这个洞窟,经过清理发现,由于沙石掩埋,这个洞窟保存的十分完整,其中的佛像雕塑、壁画、地面图画都保存的非常完好。如今,由于这个“特一号石窟”的历史、文化、艺术、宗教、科学等方面的价值无可估量,所以仅供考古学家研究,绝不对大众开放。这里还有一种传说,说是这个洞窟里的壁画主题是“欢喜禅”,画风极其淫邪,所以不对大众开放。我没有机会进去观赏过,所以说不出一二来,但我相信不对大众开放的原因是前者。

其实在阿克苏地区,类似石窟还有很多,有的因为宗教原因被毁,有的因为人为因素残存,比如说考古价值曾经不亚于克孜尔石窟的库木吐拉石窟,在解放初期还保存着很多比较完整的壁画,但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期,库木吐拉河上游修建了一个大型水库,导致此地的地下水位剧升,库木吐拉石窟内的大批壁画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泛碱、酥化、剥落,当时没有什么更好的保护办法,只好将残存的几幅壁画开采下来放到博物馆去了,其余的都变成了一堆堆粉尘,真的很痛心。

阿克苏位于塔里木河中游,还有多浪河等多条塔里木河的支流从此流过,所以此地水源丰足,盛产水稻、棉花等,是新疆的鱼米之乡。仅用一个传说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在阿克苏市西约六十公里的地方有个新疆兵团农一师的金银川垦区,这里原来的地名叫沙井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金秋,胡耀邦总书记到这里视察,当他走在宽阔的农场林荫道上,看到路北一眼望不到边的金色水稻、路南一眼片望不到边的银色棉田,感慨的说:“你们这里好啊,这面一片金,那面一片银,真是个金银川啊!”于是当地改名为“金银川垦区”。

阿克苏还有许多值得夸耀的地方,比如沙雅县境内的绵延几十公里的胡杨林,深秋时节一眼望不到边的耀眼金色。比如温宿县境内有名的神木园风景区,奇形怪状的古木与成吉思汗八世孙陵墓在此相伴了千年。比如库车县境内的天山大峡谷和大龙池、比如海拔七千多米的天山主峰托木尔峰......

说到阿克苏人,很有意思。在新疆,许多地方流行的方言土语不尽相同,比如说如有的地方流行甘肃话,有的地方流行河南话,有的地方流行陕西话,有的地方流行新疆土话。但在阿克苏呢,却曾经流行过上海话,这让当年第一次去阿克苏的我很惊讶。经过了解才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十余万上海支边青年来到新疆兵团工作,其中分配到阿克苏工作的最多,大约有几万人。这些上海支边青年给阿克苏的文化、思想、生活方式、语言行为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记得是在本世纪初,有一次我到阿克苏去出差办案,业余时间一位朋友带着我去塔里木河边,在一个维吾尔牧民朋友家里去吃饭,那个年轻的牧民朋友杀了羊之后对我朋友说:“今天伲个羊老大啦,阿拉烤一半炖一半好不啦?”这话说得,简直就是上海支边青年“上海普通话”的翻版,可见上海人对阿克苏人有多么大的影响。如今在阿克苏,也许你看到街头巷尾有一个个老人面色红黑,皮肤粗糙,穿着简单,一看他们吃起维吾尔人的烤羊肉串、拌面、烤包子的那股劲头,就是个本地人。但当他们一说话,一口的“上海普通话”才能让你知道,他们来自东海之滨的那座国际大都市。

也正是这个原因,阿克苏人也和新疆其他地方的人有点儿不大一样,虽然也有新疆人的豪爽,但日子比新疆其他地方的人过的细一点儿,说话比新疆其他地方的的人说的软一点儿,想事儿比新疆其他地方的人考虑的周到一点儿,生活比新疆其他地方的人显得新潮一点儿,这就是阿克苏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市出台了“知青返沪”的政策,如果两口子都是上海支边青年的,可以回上海定居。两口子中间有一人是上海支边青年的,安排他们的子女在上海就读和工作。于是,多数上海支边青年都携家带口返回了上海。但时间不长,又有很多上海支边青年安顿好了自己的子女之后,重新返回了这里。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我伲十几岁就来到这里,大半辈子都贡献给了这里,如今在上海和别人话也说不来,玩也玩不到一起,住着屁大一点的小阁楼,买东西价格老贵了,有个病有个灾的也没人理我们,还没有羊肉茨(吃),没有葡萄哈密瓜茨(吃),没意思,还是回新疆的好”。在新疆各地,这样的内地支边青年还不少,有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湖北武汉的、河北唐山的、四川成都的、江苏南京的、浙江温州的......

阿克苏,一个历史与现实交错的地方,一个东部与西部、南方和北方融合的地方,一个充满了理想和现实的地方,一个不断走向未来进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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