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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发提笔作画

程十发：“鸡”缘一生 日期：2005-02-09?作者：林明杰?来源：文汇报

???1921年4月10日（农历三月初三），金鸡报春，程十发降生于上海松江县城外岳庙镇之莫家巷。这一年，吴昌硕已是78岁的老人，如日中天的海上画坛领袖；齐白石59岁，正步入他艺术的成熟期；而远在地球另一边，毕加索刚好年届不惑，画风从立体主义转入到古典主义时期。

????岁月的流逝好像是转眼间，前年，当朋友从拍卖会上竞得程十发一件早年画作精品，拿来请他过目。十发先生看着那清秀隽雅、充满趣味的画面，不由感慨万分道：“我现在画不出了。”缓缓提笔在此手卷的引首落下了5个字：“逝者如斯夫。”

????84年过去了，又到鸡年。

????广结“小朋友”笑纳土特产

????上周的一天，敲开十发先生的家门，迎面的玄关放置着一件明式琴桌，上面没放琴，放着14个大红的苹果。每个苹果上都有一个字，合起来是：“祝程十发先生合家幸福身体健康”。这是山东烟台的朋友特意栽种并专程送到上海来的。

????十发先生喜欢朋友，只要是朋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往往在他家里还是“小朋友”居多。“小朋友”带些个不值钱的土特产来，也能让这个见识过大场面，收藏过许多名贵字画的大画家呵呵地开心。他开心，别人也开心了，所以他总是开心的。

????近两年，十发先生从高安路移居到程家桥。他喜欢程家桥这个名字，这个地方与他同姓，就像整个地方都是他的家了。

????当太阳照到他家的院子，约8点光景，儿媳和保姆就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漱洗打扮好，然后出到客厅的餐桌前一把藤椅上落座。他不便于行，这个餐桌现在渐渐成了他的画桌，真正画室里的紫檀画桌和明式官帽椅倒冷落了。

????前些时候，他的院子里还有一对非常漂亮的浦东鸡，是浦东的朋友送来的。那雄鸡的鸡冠和羽毛漂亮极了，就像是他画中的鸡。他很喜欢，常常看着出神。然而那只雄鸡太闹了，不但早上“喔喔”地啼，到了中午和傍晚也要啼个不停，大有“声震九霄”之威。十发先生不觉其吵，但左邻右舍吃不消了，纷纷向物业公司提出抗议。十发先生知道后，颇感不安，便忍痛将这对鸡送还到浦东去了。

????画不在贵让人买得起

????程十发不喜欢装腔作势摆“大师”架势，他不管与达官富豪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地说说笑笑。对艺术市场的风起云涌，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不要卖得这么贵，让多点人买得起。”“做一个画家，能让喜欢你的人得到满足，自己也高兴。”

????程十发有一部大型画册将要在鸡年诞生。在三釜书屋，我翻看这部即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程十发》大样，觉得这是迄今为止选画最精、作品历史脉络最清的一部程十发画册。204幅画作，最早的是程十发17岁时画了送给松江莫家弄邻居的一幅山水画，最晚的是2004年的新作。大多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代表作，如国家博物馆收藏的《神圣的一票》，创作于1959年，画在故宫收藏的4张乾隆金笺上。当时他被有关部门安排住在北京齐白石旧居，创作了整整一年。画面是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上代表们行使主人翁的权利，投下神圣一票的场景。画中央正在投票的老妈妈慈祥而幸福，原型是上海浦东老妈妈合唱团的一个成员。程十发以她作原型还创作了《歌唱祖国春天》，获得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

????画册里还有一幅程十发与造反派“合作”的《钟馗嫁妹》。这幅画上至今保留着粗笔重墨打上了一个大“×”。画上的题辞说明了缘由：“此钟馗嫁妹，文革前作，赠俞德明兄。文革中造反派与我合作，使极平凡之作添加妙笔，使余平凡之作有惊人之笔。越三十多年，程十发再见时2000年矣。”

????胸有群鸡?淋漓挥洒

????在属鸡的十发先生的笔下，鸡是出现次数最多的动物之一。

????小时候，程十发见到最多的动物就是鸡。他8岁丧父，家境艰难，靠母亲在松江乡下卖祖传秘方的膏药为生。这种膏药专治腿脚溃烂。乡下人干农活，常易使小腿前侧破损，一旦溃烂不易医治，常常会烂到生蛆见骨。而程家祖传膏药非常灵验。但乡下人少钱，来看病的没钱，常常会拎只鸡或几个蛋来作为酬谢。程家的院子里总有不少鸡，十发没什么玩具，鸡便成了他最好的活玩具。他喜欢吃鸡蛋，直到四五十岁前，他还能一口气吃20个鸡蛋，简直可以参加吉尼斯世界纪录比赛了。

????我有一次问十发先生的长子程助，这个养活了童年时期程十发的膏药秘方现在还在否？他说，没了。1950年，他们松江老宅的管家把一箱祖传医书当破烂卖掉了。

????十发先生与鸡是颇有缘的。1945年，他喜得第一个儿子。那一年正好也是鸡年，儿子与老子同一生肖，让十发先生喜不自禁，遂为儿子取名“雏”，小名就叫“雏雏”，意思就是小鸡。直到“文革”时，儿子改名“助”。

????不过说到程十发笔下画的鸡，却不能与他生活中见惯的鸡相提并论。

????他画的鸡不完全是他眼中的鸡，而是经过他艺术夸张的鸡。他淋漓尽致地通过鸡挥洒他的笔墨，埋伏他的趣味。他借鉴了民间剪纸、年画中鸡的造型，再加上民间泥塑中鸡的色彩和纹饰，融合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他画的鸡既有笔墨情趣，又有装饰效果。如果说任伯年画的鸡是写实的，那么程十发画的鸡实在是写意的。

????耄耋之年?犹念师承

????在画册的序言中，程十发一点没有说自己，而是写了他的老师李仲乾。他这样写这位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教过他的老师：“我受过他的教诲，有篆刻、书法、绘画史……他人很慈祥，但在教课时十分严肃，不看教材，脸望着天花板一直站着讲课……他也知道我对他的教课是怀着虔诚的态度，所以他十分喜欢我。但有一次他上课时我和同学在下面窃窃私语而且还发出笑声。这一次激怒了他，使他大发脾气。我真的感到害怕，从此上课时我不再这样没有礼貌了。”他还透露：“我在学校内只有姓和名，叫程潼，而没有字……李老师说我给你起一个字，叫‘十发’，十发为一程之意，从此我就用‘十发’，名不大用了。”

????中国画坛有个好传统，就是不忘师承。但是现在有些变味了。同样有的画家口口声声提自己的老师，往往要把那个尽管教他最多但名气小的隐掉，而把那个几乎没怎么教他但名气大的老师挂在口上，写在文章里。借大师的光，有的人游刃有余，但师长的德和艺学到的少，对师长的关心报答则更少。更有甚者，学得老师一招半式便做起画坛李鬼来谋不义之财了。如今的程十发，无论名望还是在美术史上的地位，都高于他的老师了，但即使在髦耋之年，有许多事记不清楚，有许多事记不得了，却对师恩念念不忘，乃至在他最重要的画册上作为前言来怀念感恩这位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的老师。这就是程十发。

????有人说程十发聪明。其实，做一个聪明人不算什么，做一个有胸怀、有爱心的聪明人才令人感佩，因为这样的人属于大智慧者。

????愿十发先生在他的本命年平安喜乐，合家幸福。

????看尽世态?人生如画

????十发先生早年所画的鸡，较重线描，往往以曲曲弯弯的细线“绕”出鸡的造型来。到了上世纪60年代之后，他的线条益发变化多端，神龙见首不见尾，粗细相衬，枯湿相映，自成一格。致七八十年代，他的造型和笔墨境界已臻化境，墨法、水法、色法、笔法，以无法为法，随机应变，随心调动，意气分发，潇洒自如。如今十发笔下的鸡又是一变了，不再以技巧和意气取胜，而更像是个饱览世间百态的智慧老人，闲坐篱下看云舒云卷，散淡木讷，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世人常嘲笑人“呆若木鸡”。其实“呆若木鸡”的说法源自《庄子?达生》，说的是纪?子为国王养斗鸡。国王老是焦急地问，斗鸡养成了吗？他总是回答，还没呢，那鸡还很傲气，挺胸凸肚的，老想找对手干仗。直到有一天，他说差不多行了，那鸡看上去像是木鸡，“其德全矣”，上了擂台，别的鸡看到它这个样子，没有敢应敌的，都掉头逃了。

????人生的境界和艺术的境界在程十发那里得到了高度的一致。

????说实话，近10多来年，外界看到的都是程十发的辉煌，看不到的是程十发经历的磨难和巨大的悲伤。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挚爱的女儿先后病逝，这让他的生活顿时塌了半边，他一直平静喜乐的心也坍塌了半边。人们看到的都是程十发幽默开朗的一面，却不知平时开朗之极的人，在关键的时候往往会变得非常内向，在痛苦的时候，焦虑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承受。我曾见过他画于1978年的一幅振翅欲飞的仙鹤，他自己在画上题写道：“山荆住医院割肿瘤，余家中枯坐不安，乃写禽鸟数种自慰，不堪问笔如何也！”

????前几年，程十发的身体健康状况非常令人担忧。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躺在榻上吸氧气，看上去很难受。但当他一看到我，脸上就洋溢出平时让我非常熟悉的幽默的笑容，轻声说道：“侬是林明杰，尽管侬今朝换了行头，我还是认得出的！”即使在承受着如此病痛折磨之际，他还是不忘给别人营造快乐。

????2002年，程十发在瑞金医院安装了心脏起博器，状况颇有起色。只是腿脚不能站立行走，手有时还是有些颤抖。最要命的气喘胸闷症状好多了。“非典”期间，他和画院的同事们都创作了作品以作捐献。人们为照顾他健康，叮嘱他画小点，不要累着了，但是他却说：“要捐就捐大的，画四尺整张的！”如果是过去，画再大的画，对程十发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但如今画大画却真是件痛苦的事了。他不能站立，身体无力，画得累了，不得不胸口靠在桌沿借力。画画成了，送到画院，同事们都感动。院长施大畏带我去看那幅画时说：“难得啊！这是发老晚年的精品啊，不能让这流失出去，我们画院以捐钱来替代捐画，不用别人来买，自己出钱买下来收藏了。”

????去年，十发的爱子程助患尿毒症住院。那天我在病房的门口看到十发先生坐在轮椅上，面对着儿子的病床，神情凝重。我很少看到过他这样的神情。我不忍进去和他面对，因为我怕与他见面时，他还要让自己变得轻松自如地与我说话，让我开心。那时候我感到，身心疲惫的十发先生是再也受不起打击了。后来他在家里画了一幅铁拐李，默默地祈祷儿子平安渡过难关。幸好天公不负人意，程助手术极为顺利，术后康复很好，如今又是生龙活虎的了。此后十发先生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现在的程十发心情好，身体也渐好了。他每天都主动要求画几笔，写些字。他拿起笔来，有点像孩子了，想到哪里画到哪里。也有时候，画着画着，写着写着，就走神了。明明是要画牡丹，画着画着竟画出紫藤来了。写字也是这样，有的字完全是自己想像出来的，他会把几个字的元素集中到一起来。还特别喜欢写篆书，那写起来创造性就更大了，生拙而有趣。鸡年前夕，他在家写“年年有余”，写到“余”字时，突然画了条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