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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古史杂识  连载 -- 菜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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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秦二世少子身份考辨

秦二世胡亥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历史人物,秦王朝就是在胡亥手里断送的。史载,胡亥是秦始皇少子,也就是年龄最小的儿子,他的这一身份是司马迁在《史记》中交待的,向无疑义。如今,各种学术著作乃至于历史普及读本皆如是说。可以认为,胡亥的少子身份是举世公认的。但仅就现有史料,他的这一身份并不令人信服。笔者以为,“二世少子说”是当时特定形势下的产物,试论如下。

《史记》中有两处明确提到胡亥的少子身份:一次是在《秦始皇本纪》中,“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另一次是在《李斯列传》中,“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两处文字实际上记载的是同一桩事情。由于“少子”一词两度出现,就不能将其归咎于笔误,这应该是司马迁作《史记》时已被确认的事实。除了文字上的确认之处,二世的少子身份还可以从史记的相关文字中得到支持,如赵高怂恿二世大开杀戒时说:“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皆帝兄,……”[1]_这段录之于史的文字可以算是二世少子说的最有力左证。然而,史料中的诸多事实使得这一貌似确凿的说法大有疑问。

首先,胡亥的年龄不像少子,关于胡亥的年龄,《史记》有两次提及,均见于《秦始皇本纪》,第一次是“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第二次为该本纪之末,“二世生十二年而立”。据《秦本纪》,秦始皇死时,年五十一(实则五十岁不到。十三岁继位,在位三十七年)。如果胡亥登基年龄分别按二十一岁或十二岁算的话,那么,秦始皇生胡亥的年龄则为三十岁或三十九岁。很难想象秦始皇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生出男性子嗣。秦始皇青壮年时期身体极为强捷,后宫佳丽充满,平定六国后,他又从各国掠来大量美女供己淫乐,如果生育出为数不少的男性子嗣当属情理之中。有关秦始皇?v天下之后的男女之事,在《秦始皇本纪》中可以找到证据。如秦始皇三十五年,“……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还有证据提示,秦始皇后宫中有年幼子嗣。如二世胡亥对秦始皇后宫女人的处理时说:“先帝后宫非有子者,不焉不宜。皆令从死。”[2]若二世为少子时龄二十一岁,其所谓有子者的年纪均可观,无所谓放出宫去的问题,何况诸公子旋即遭杀戮,对有子者亦无须网开一面。这里提到的“有子者”,当指那些有年幼皇家血脉、且须对幼儿加以照料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只要后宫的幸存者们生有男性子嗣,胡亥就不会是少子。而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其次,沙丘之谋提到过始皇子嗣的数量,赵高曰:“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3]_这一数字向为后世沿用。但在胡亥登基后对诸公子的杀戮中,毕命者有九人及十三人两说。一说为“六公子戮死于杜”,公子将闾昆弟三人被迫自裁;[4]另一说为“公子十二人戮死咸阳市”,另有公子高一人准其自裁追随先帝于地下。[5]不论哪一种说法为准,其数量与二十余子相较都差距甚大(此两数字说的是同一件事,《史记》中一事分记两处时,常会发生细节出入)。可以肯定其中一些人没有被杀。其原因或许有二:一、据李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公子”[6]来推断,始皇子中或有几个娶了李斯之女。李斯对胡亥继位有大功,胡亥当然不好意思动李斯的眷属。二、胡亥的杀戮对象仅仅是那些齿序先于他的兄长,而那些年少于他的兄弟则不必悉数杀灭,不妨手下留情。又据《李斯列传?集解》,辩士隐姓名遗秦将章邯书曰:“李斯为秦王死,废十七兄而立今主也。”表明胡亥为始皇第十八子,这在二十余子中显然不是少子。《集解》所据为何不得而知,但可以作为二世非始皇少子的证据。

再其次,二世受赵高挑唆,欲治李斯重罪,李斯于绝望气苦之余,口不择言,大肆数落胡亥的诸般不是,其言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7]之语。如果胡亥所诛诸公子皆为其兄的话,那么直截了当道其杀戮诸兄,不仅比之含糊其辞的“兄弟”、“昆弟”罪名更大,也有助于表明李斯于二世继位一事骧助之功更大。于是,二世如此对待李斯,就难逃忘恩负义之嫌。在这种时刻,李斯不会犯胡涂,他之所以“兄弟”、“昆弟”并提,皆因其为事实,这表明死难者中有兄有弟。

最后,据马非百先生《秦始皇帝传》引《古今图书集成?职方考》,秦始皇还有幼子[8]及东巡所生子,[9]其年龄均小于胡亥当无疑问。这两条材料据何而言不可知,但不妨引作为二世非少子的左证。

就司马迁两度提到的二世少子说而言,上述反证足以令其站不住脚。但少子说至今仍风行无阻,其中的关键是年龄问题。对于《史记》交待的两个年龄,持少子说者一定倾向于十二岁为适。这不仅是因为如此年纪更像少子,而且诸多杀戮也可完全推委于二世年少,易受人操纵的缘由上去。但史书中有关秦二世的材料不算少,只要稍加分析,其结论将使抱二世年少想法之人大大失望。有关二世即位年龄非十二岁的证据大略如下:

1、《秦始皇本纪》之“二世生十二年而立”之“十二”极可能是二十之笔误。理由是据同书“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二世于此前一年即秦始皇三十七年即位,其年龄正好是二十。2、秦始皇初立时年十三, 因年少委国事于大臣。在秦始皇九年,即“秦王冠”之前,几乎没有其理政的材料。而胡亥即位后,立刻就有大量理政事迹。如果他确以十二之龄即位,又幼于乃父初立年龄,根本不可能亲自过问政事。而离开了二世的决断,朝廷之权也不会从丞相李斯手里转入郎中令赵高手中。3、赵高有言, “受诏教习胡亥,使学法事数年矣”。 [10]如果胡亥当时为十二岁,其学法之初的年纪当不会迟于十周岁。秦法甚繁,涉及面颇广,仅从遗留下来的文献来看,就多达28类、1000余条。让一个不晓世事的孩童学如此繁复的法律,显然于理不通。4、十二岁即位,一定受制于人。但史料中的许多事都是二世亲自所为,或加以垂询后才得以贯彻落实。诸如始皇落葬后的东巡、处死蒙氏兄弟、杀戮诸公子公主及大臣、陈胜首难后的局势、李斯案的调查,二世均亲自过问。以至于李斯身陷囹圄还幻想能上书二世替自己辩解。最后,赵高除掉二世也很费了一番手脚。凡此种种均表明二世绝不是十来岁的孩童。5、贾谊《过秦论》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以观其政。”司马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为过失曰:“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11]此二公皆早于司马迁,对二世的了解当不在太史公之下,如二世仅是十几岁的少年,贾谊等人不当苛求如此。

总之,较之于十二岁而言,二世胡亥的即位年龄当以二十岁为为合理。

笔者在上面已彻底排除了二世胡亥为始皇少子的可能性,但此说盛行的原因似有追究之必要。司马迁作史取材当都有所本,二世少子说既非笔误,那一定是当时已有之成论。至于这种成论缘何而起,从《史记》中亦可窥出端倪。少子说由起的最早言论当推大泽乡起义前陈胜吴广的反秦密谋,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12]这里的二世少子说不仅是现在可以见到的最早语言表述,而且极可能是此说传播久远的并最终定格的底蕴所在。日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抗暴秦,他们最先公开亮出的旗号正是扶苏、项燕。不难设想,在迅即蔓延的反秦烽火中,二世少子说因能激发人们的反抗信念,其传播之广之快之深入人心是极其合理的。

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农民,陈胜是否能弄清皇室诸公子的齿序当属疑问,而在他准备起事的当口,则更无兴趣弄清这里面的一切。扶苏为始皇长子,这是天下共知铁定了的事实。对陈胜而言,虽然所知仅限于此,但也已足够了,这至少表明胡亥不是长子,却是杀害长子扶苏的元凶。这一事实显然有利于陈胜鼓动同伴参与反秦大业。

这一招或非常奏效。如果看得更深一层,陈胜此举就更见其合理之处。陈胜欲干之事为惊天动地之业绩,而他的社会地位则卑微得无以复加。无论统治者何等暴虐,陈胜所为也算是一种犯上作乱行径。与强大的国家机器相较,陈胜、吴广及其同伴们简直微不足道。在这般情形之下,如果没有一个正当的名份,一个过硬的借口,很难设想陈胜的战友们会追随其起事,也很难设想他们的事业会迅即成为燎原之势。因此,作为一种斗争策略,陈胜所部在向当局攻击的同时,一定会有意识地大肆宣扬二世少子说。而此说在这种旷古未有的规模与力度的宣传下,其发生的效应亦可想而知。

中国的政治传统非常注重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正名问题正是陈胜起事伊始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而最直接最便利的解决办法莫过于将敌对一方置于不合法的境地。如此一弄,便可为日后的反抗减轻一点罪过,或曰披上一件合法外衣。其底蕴是,对待不合法的政权,可以无所不用其极。陈胜将矛头直指敌对势力的化身、当朝皇帝二世胡亥,其手法是极其高明的。在嫡长子继承占压倒优势的世袭时代,突然之间提出少子说,无疑将引起强烈的震动。此说的提出不仅能打消反叛者的畏怯之情,或许还能在某种程度上瓦解秦军阵线的斗志。是否可以这样说,二世少子说的提出是对秦王朝的最为致命的打击。

一定会有人反诘,秦王朝的暴政导致民不聊生,陈胜等人身陷绝境,故铤而走险,终致天下云从,与二世少子说无涉。这种说法当然大有道理,但毕竟不能解释全部历史现象。秦灭六国后,心怀不满分子大有人在。韩国贵族张良就雇用过杀手谋刺秦始皇;项梁叔侄匿迹吴下;黥布、彭越亡命江湖;刘邦的情况更与陈胜相似。上述人等均为一代人杰,同处于“天下苦秦久矣”的时代氛围,且不容于秦。然而,他们又都没有打出旗号向秦王朝公开叫阵。他们之所以匿伏于世,隐忍不发,其最重要原因恐怕就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这是否表明,统治者的暴虐尚不是一个充分的借口?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秦完成统一大业,结束了几百年的战乱,对中国政治算是一种正统继承。用贾谊的话来说即为“秦?v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王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仰上。”[13]贾谊是汉文帝时人,其生活时代距秦灭不远,这一通文字当是较接近秦王朝统治时期人民的实际心态的。司马迁也极力推崇秦为权力之正统,《六国年表序》中便将秦直接排在周之后、汉之前,又论曰:“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秦楚之际月表》曰:“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v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司马迁对秦的这种认识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有相当的社会基础。早在汉高祖十二年,刘邦为战国绝嗣之诸侯设守冢之家,其中秦始皇设守冢二十家,多出其余人等一倍。[14]此举亦表明了汉王朝对秦王朝正统地位的确认。由此可以推断,秦王朝作为命定的统治者在当时及后世已是一种普遍的共识,广大人民纵然饱受蹂躏也不敢轻易作越轨之举。而不满情绪是普遍存在的。如“天下苦秦久矣”这句话,在《史记》中就至少出现过三次,[15]只是在思维定势形成的阻力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僵局面前,陈胜提出的少子说,无疑是打破僵局的独创。其所以能奏效的底蕴是,由传统规范形成的阻力,也只能从传统规范中找到利器予以击破。因此,陈胜在一方面宣扬二世少子说的同时,一方面又冒用扶苏名号,其目的就是想表明自己是出自正统。汉高祖刘邦发达之前,从属于得陈胜之统的项梁,二世少子说在楚军中当广为人知。于是,汉王朝建立后,这一提法流传下来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所述,《史记》中几次提到的二世胡亥的少子身份并不令人信服。也许司马迁本人对此界定也是将信将疑,他在评价李斯的一生功过时提到,李斯废嫡立庶。[16]这里的嫡即为长之代称,但庶与少则不可混为一谈。这其中的分别,司马迁一定不会搞错。所以说,司迁对少子说并没有把握。那么,秦二世的真实身份之确认或许就成了永恒之谜。总之,两千年来,秦二世一直被冠以的少子之名极可能是当时的政治斗争的产物。两千年后,我们后人再沿用这一提法,未免就太不科学了。

附注:

[1][3][5][6][7][10][16]参见《李斯列传》。

[2][4][13]_参见《秦始皇本纪》。

[8][9]参见马非百《秦始皇帝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1]参见《司马相如列传》。

[12]《陈涉世家》。

[14]参见《高祖本纪》。

[15]参见《高祖本纪》、《张耳陈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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