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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晋 -- 海神八尖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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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晋---权谋

策划一个政治事件,背后都有一群人的利益和相应的政治观点。如上文所言,骊姬能够说动晋献公,在于一个基点:无亲而强.这是对周代贵族亲封制度的一个进步,对亲缘血缘关系的背叛,实际上扩大了政权的力量来源,晋武公兼翼和献公自己扩张的成功,为这个论点做了背书。

持这种观点的,应该是很多在晋国激烈的政治格局变动中势力上升,与君主无血缘关系,但是又与君主亲近的人,比如骊姬,比如优施(骊姬的谋主),更广泛点,有士蔿(灭群公子的谋主),荀息(伐虞伐虢的执行人,晋献公最亲近的托孤大臣)。而小宗代大宗成功的君主和这群人有互生共荣的关系,所以晋献公对他们有心理上的亲近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君主专制制度的滥觞。

但在君主专制下,君主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控制这无亲之力。如何让无亲缘关系的力量联合成一体,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家族的利益战斗,而又不对自己造成反噬,这是一个新的而又连绵百代的问题。君主制本身的世代相替,是无亲之中有亲,和“无亲而强”的理念有着内在难以解决的矛盾—让别人不吃草,而自己总是在吃草,无解的问题。

这个矛盾构造了今后几千年的历史,亲人总是被用来背叛,无亲又因为有一系列制度上事实上的不平等而无法贯彻到底--等到这个矛盾消除,君主制度也就寿终正寝了。

在只允许州官放火,不允许百姓点灯的逻辑基础上,晋献公下定决心废太子申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为君者防范于未然的权谋。决心一旦明确,便发出了一系列信号:

1. 将太子调离身边,镇守曲沃。

2. 作二军,自将上军,而让申生将下军

3. 让申生伐东山,衣之偏衣,佩之金玦。

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就是不再将申生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而当做一个方面大员。做一个方面大员,就有实际的操作大权,有实际操作,就有得失,有了得失,就有毁誉,有了毁誉,就可以有废立。所以,这相当于让他自生自灭:晋献公在等待申生犯错。这和后世唐代李渊对李世民和李建成的使用相映成趣。但是,申生和李世民一样,能力都很强,在实际操作中,都没有犯大错,反而在一系列的实际操作中,增强了他的声望。太子声望的增强又让晋献公/骊姬变得日益不安,而在唐代,承受这种不安的是李建成。于是,不安又让两者之间的妥协余地变得日益狭小。

要解决这个困境,不让极端的流血事件发生,那么必然要有一方有所让步,让步基于自己合理的行动.

士蒍说:太子不得立矣。……与其勤而不入,不如逃之。君得其欲,太子远死,且有令名,为吴太伯,不亦可乎?-----这是劝申生学为了给文王让位,披发行于吴越之间的吴太伯----男儿立于天地之间,海阔天空,如果真有能力,那又何必局限在自己的父亲把自己当做仇敌对待的国家,出去闯一番事业不是很好么?执同样的观点的有狐突。

这两位都是智者。士蒍的后代是范氏,有一处封地在南阳,而后来存一国灭一国的范蠡很可能是他的后代或者亲族,因为范蠡也是南阳人,这是题外话。

但申生不听.理由很相似: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又何求焉?

但,我不能理解申生的做法。为什么总是这么能忍?如果,申生把献公当作父亲,小杖受,大杖走,不让自己的父亲背负耽于美色虎毒食子的名声,这是应有之义,任由父亲被别人蒙蔽,担心事实上不那么严重的危险,那不是好的做法.如果,申生不把献公当作父亲,那么狮子和狮子之间是可以共存的,狮子和绵羊,就只是食客和食物之间的关系.而以申生的地位,年长,有实际的操作经验,德行被大家认可,外家是齐国,这几点都是骊姬的奚齐不能比的.或走或反,只要稍微明确自己的决心,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么多的流血事件.

对晋献公来说,他看到申生的表现,也对骊姬说:吾不忘也,亦未有以致罪焉。难免有以后刘邦面对吕后/惠帝时羽翼成就时,无从下手,自我排遣的意味。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大错,是不可能硬上的,就此收手也未免不是一种让步。

所以, 正如骊姬的谋主优施所说: 精洁易辱,重偾可疾.不忍人,必忍于己.忍于己太过,是会让自己的朋友处于灾难,让敌人变得更加凶恶的--于是骊姬发动了,而骊姬是忍于人太过!

后世的智者陈平对权谋有一个很中国化的看法:我多阴谋,是道家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按觉得这说法其实是很深刻的:阳谋在于正道直行,而阴谋在于以智力制人。正道直行,顺应天时地利人和,那么刚中而应,行险而顺,虽小必大,虽弱必强,绝少怨气,阴祸不多。以智力制人,则智有所穷,力有所竭,智穷力竭,则必为人所噬,制人则有怨气,怨气多必然阴祸多---这是理想的一般推理。人之处世,往往不知道什么是正道,所以纷纷扰扰莫衷一是。但由己及人,很多的事情还是可以看清楚地:

比如郑伯克段,放纵自己的兄弟,等到罪恶昭然,一鼓而灭之,这在权谋上说并不算怎么过分,但还是要让人有所微辞:自己的兄弟不能导之以善,那么算是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了么?而陈平一生所谋,也没有什么很过分的地方,但他依然说自己的后世“阴祸多”,这是智者和一般人认识的差别所在。这两位都如此,骊姬的阴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可以归类为不自量力的了。即便一时得逞,自己的靠山倒掉后,反噬也是来得如此的快速和剧烈:献公未葬,奚齐/卓子/骊姬一网而尽。

里克说:。。。夫孺子岂获罪于民?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誣国人,谗群公子而夺之利,使君迷乱,信而亡之,杀无罪以为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恶于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溃而不可救御也。。。

藏恶于心之类的,按照现在的标准看,当然只是说辞,小宗取代大宗,就已经藏恶于心了。但是,群公子之徒的利益,却是现实的存在,挑战很多人的利益,却又没有切实的反制之力,如此迅速彻底的败亡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所以,短期来看,骊姬之乱,是一场失败的权谋游戏,晋献公懂得权谋,但是迷乱于近臣妻子的谗言,杀无罪而以为诸侯百代笑;申生不知道权谋,天予不取,身受不祥;而骊姬,逆天而行,乡愿成贼。对晋国的公室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博弈。

而长期来看,可能是肇因于社会的发展,个人/单个家族的利益更加多样复杂,周代的礼制已经控制不了博弈的烈度,没有骊姬之乱,可能也有申生之乱。于是,大家需要一种新的游戏规则,构建一个可以容纳更多人参与博弈而又不那么酷烈相对稳定的系统。而这个系统一旦稳定下来,晋国的霸业就此展开。

通宝推: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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