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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艾米莉和《呼啸山庄》等(下)

思炎:【原创】艾米莉和《呼啸山庄》等(上)

思炎:【原创】艾米莉和《呼啸山庄》等(中)

勃朗特姐妹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荒原旁的小村庄度过的,荒原赋予了她们热爱大自然、独立、自由的精神。在她们的作品中主人公都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同时,她们都善于借助于自然景物来表达人性中那些巨大的沉睡的激情,或她们赋予书中人物的感情最为接近的那些方面。

《简爱》于我,仍是一部优秀的社会性比较强的言情小说,特别是夏洛蒂对自然景致的描写很优美, 但“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可看性主要是在于它的诗意。。。”伍尔夫的评价很有一番道理:“夏洛蒂勃朗特。。。并不企图解决人生的问题;她甚至还意识不到这种问题的存在,她所有的一切力量,由于受到压抑而变得更加强烈,全部倾注到这个断然的声明之中:“我爱”,“我恨”“我痛苦”。

而艾米莉,不是像夏洛特所惋惜感叹的那样是在一本困难的书上浪费了自己的财赋,艾米莉已突破了自我意识的局限,达到了更高层次的探索,“正是对于这种潜伏于人类本性的幻象之下的力量升华到崇高境界的暗示,使这部书在其它小说中显得出类拔萃,形象宏伟”。

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在《幸福之路》第九章舆论恐惧症中讲道:由于阶级、世界观、信仰、信念、兴趣等不同,一个群体与另一个群体会有很大的差异, 一个人会发现他“生活于某一社群中时,自己实际上是被拒绝的,孤立无援的人。这种孤立无援不仅是痛苦的源泉,而且也使人在面对敌对环境时,为了保持精神的独立性,消耗浪费了大量的能量。这种孤立无援十有八九会产生使人对于新思想的探求的胆怯。舆论恐惧症,是压抑性的。。。如果这种恐惧感很强烈的话,就很难取得任何伟大成就;并且根本不可能取得那种构成真正的幸福的精神自由。

罗素说:“勃朗特姐妹在她们的书出版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与她们意气相投的人。这一点(指舆论恐惧症)并没有影响到艾米莉,她勇敢而气质高贵;但却影响到了夏洛特,尽管她才华横溢,但她的世界观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停留在家庭教师的水平”。而艾米莉勃朗特,生活在一个心灵极为孤独的环境中,她的坚强足以抵挡环境的消极影响。(《幸福之路》第九章舆论恐惧症)

在艾米莉短促一生中,她的心灵一直是孤独寂寞的。她在少女时代(1837年)的诗中就这样写道:“我是唯一的人,命中注定/ 无人过问,也无人流泪哀悼;/ 自从我生下来,从未引起过/ 一线忧虑,一个快乐的微笑。/ 在秘密的欢乐,秘密的眼泪中,/ 这个变化多端的生活就这样滑过,/ 十八年后仍然无依无靠,/ 一如在我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艾米莉的思想在当时是不被人理解的,甚至至亲的人,但她并没有放弃探索和思考,用独立、坚强的灵魂与命运默默抗争。 她保持缄默,用眼和敏感的心来洞察生活和人性。艾米莉也并非象夏洛蒂所评论的那样对一切世俗事务完全茫然无知,小说本身就体现出艾米莉对当时英国继承法是准确了解的。

对自由的向往是扎根在艾米莉灵魂最深处的,自由是艾米莉的鼻息,没有它,她便无法生存。 然而她孜孜不倦追求的自由,在现实的世俗世界中却不可能实现,粗犷、神秘与宁静的荒原,就成了她逃避俗世和残酷现实的“栖息地” ,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世界给艾米莉带来慰藉和满足。

夏洛蒂曾经说: “我妹妹艾米莉深爱这片荒原。对她而言,这片沼泽不只是一片自然景观,而是她生活于其间,赖以维持生命之所系,就像寄居于其间的野鸟,或繁衍于其间的石楠。。。她觉得即使是石楠丛生的荒地里最黑的部分,花开得都比玫瑰鲜艳。她的心能把灰白色的山坡上最阴沉的洼地想象成伊甸园。她在这片荒芜孤寂的原野中,找到许多珍爱的乐趣,而其中最重要也是受她最喜爱的就是---自由。”

这片荒原是艾米莉难舍难分的精神家园。艾米莉在这里思索着她看到的四分五裂的世界、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问题;探寻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她的诗和小说中,都可以看出她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与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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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楠丛生的荒原(文章中的石楠是指欧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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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豪渥斯的荒野和沼地

荒原不仅赋予了艾米莉精神的独立和自由、独特的诗情,也是她的灵感和艺术创作的来源。

英国评论家阿诺 凯特尔(Arnold Kettle)在《英国小说引论》一书中第三部分论及十九世纪的小说时,也有专文为《呼啸山庄》作了较长的评论,他总结说:

《呼啸山庄》以艺术的想象形式表达了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精神上的压迫、紧张与矛盾冲突。这是一部毫无理想主义、毫无虚假的安慰,也没有任何暗示说操纵他们的命运的力量非人类本身的斗争和行动所能及。对自然,荒野与暴风雨,星辰与季节的有力召唤是启示生活本身真正的运动的一个重要部分。《呼啸山庄》中的男男女女不是大自然的囚徒,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且努力去改变它,有时顺利,却总是痛苦的,几乎不断遇到困难,不断犯错误。

小说体现、阐释了艾米莉的“荒原情结”和自由精神,全书散发着荒原浓郁的粗犷气息,每翻开一个章节都仿佛可以感受到在粗莽的荒原上强劲的风吹来。艾米莉是伟大的诗人,她浓郁的诗人本性使得她这部小说有诗一般的意境与神采,她笔下的自然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神奇力量,也给了这片荒原永恒的生命。

《呼啸山庄》神秘的面纱并没有完全揭开,至今人们仍从不同角度解读、阐释、争论不已,比方有人探讨小说的文体结构、写作手法、叙述策略和技巧、有人探讨艾米莉的世界观,有人从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论探讨小说中各人物性格中的体现, 并指出:

希斯克利夫可看作是凯瑟琳“原始野蛮”的“本我”;埃德加林敦则是凯瑟琳温文尔雅的“超我”。凯瑟琳在希斯利克夫和埃德加林敦之间进行选择的困惑,其实是“自我”在原始“本我”与文明“超我"之间的彷徨。

希斯克厉夫的奇怪结局,希斯克厉夫复仇火焰的突然熄灭,也是其人格中“本我”与“自我”的强强联合和其弱小的“超我”,三者之间的冲突的最终结果。但是斗争的战利品并非其本能的需求,挫折感和焦虑的累积,最终导致了希死亡本能心理的产生,并最终导致了他的自我毁灭

总之,站在不同的角度,可以解读出许多不同的内容,这也说明艾米莉的小说本身蕴含着多种阐释的可能性,艺术价值难以只言片语所囊括,这或许也是其作品的伟大之处。恰如,萨尔所言:“对艾米莉同时代的人来说,《呼啸山庄》肯定是一部前无古例的英语小说,现在看来,它几乎是一部后无来者的大作。”

有关《呼啸山庄》的中外文解读已经很多,这里不一一重复了(估计看的已看烦了,俺也八累了 ),就简单讲一下小说中的几个象征手法的运用。

《咆哮山庄》的创作灵感、人物背景是与艾米莉的生活,大自然、世界观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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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Withens (in the 1920s),Top Withens is located about 5 kilometers south-west of Haworth (altitude 415 meters) 这幢古居就是咆哮山庄的原型。艾米莉在它的基础上,加以想象描写出那个哥特式的古老房屋 -“人间地狱”的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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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Withens (the ruins now),如今的废墟

在小说中,暴露在狂风凄雨中“呼啸山庄”与座落在优美山谷中、鸟语花香的画眉田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恰如两座山庄和里面的人物、分别象征了“原始”和“文明” (制度、教养、礼仪等)的对比,如同“月光和闪电”、“霜和火”之间的对立。

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从小青梅竹马,喜欢在荒原上嬉戏,他们是荒原上两个自由不羁的精灵,他们因荒原气质都有着自由的灵魂和原始的本性:野性、质朴、粗犷、率直、刚强、感情奔放不羁。 当老肖恩死后,希刺克厉夫被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半百般侮辱,虐待,凯瑟琳是他的唯一安慰,为了她而默默忍受。

在小说中,风是自由精神的象征,代表着野性和激情。荒原和潘尼斯顿山岩代表着自由,爱情和生命,是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永远的精神之源,在那里没有对人的尊严的践踏,没有丑恶虚假的维多利亚社会标准、等级观念、礼仪和不公等。

由于偶然的一次事故,凯瑟琳闯入了“画眉山庄”这个文明、理性所规范的社会中,她被世俗所诱惑,由于虚荣,她背叛了自己的天性和自己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嫁给希刺克历夫会降低我的地位”,凯瑟林对女仆耐莉说的这段话深深刺痛希刺克历夫,他没听下去就冲了出去,这也是整部小说的转折点,也拉开了他们悲剧爱情的大幕。凯瑟林还抱着天真的幻想,借林敦家的富有来“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使她哥哥“无权过问”,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成了“林惇夫人,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当她明白嫁给埃德加这是她所不能原谅自己的的错误时,她痛苦的说道:“从此以后从我原来的世界里放逐出来,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象我沉沦的深渊是什么样子!” 在世俗礼节的制约中苦苦挣扎着,画眉田庄成了一座“支离破碎的监狱”,再也呼吸不到自然清新的空气,她渴望死亡,以肉体的解脱重获自由。 而这一切也毁了希刺克历夫,正如他的对白:

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作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

艾米莉给主人公希刺克厉夫起的名字分明暗喻着他的性格,希刺克厉夫(Heath- cliff),分别意为heath(长满石楠灌木的荒原)和cliff (悬崖)。艾米莉酷爱原始、野性、不畏狂风,倔强生长着石楠的荒原,和突兀傲立坚硬的岩石,在小说中艾米莉把所有的激情,爱、恨,理解、同情全部投入到主人公希刺克厉夫身上。正如耐莉向洛克乌德介绍希刺克历夫的性格时说他“像锯齿一样地粗,像岩石一样地硬!” 。而石楠也代表着凯瑟琳, 当石楠离开了荒野和大自然的怀抱将枯萎死亡。这也预示了凯瑟琳的悲剧结局。

凯瑟琳在病中思念呼啸山庄,思念石楠、荒野和盘尼斯吞山岩,表达了她无限的悔恨和对自由的向往:

“啊,但愿我是在老家里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说下去,绞着双手。“还有那风在窗外枞树间呼啸着。千万让我感受感受这风吧——它是从旷野那边直吹过来的——千万让我吸一口吧!”

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个女孩子,野蛮、顽强、自由,任何伤害只会使我大笑,不会压得我发疯!为什么我变得这样厉害?为什么几句话就使我的血激动得这么沸腾?我担保若是我到了那边山上的石南丛林里,我就会清醒的。再把窗户敞开,敞开了再扣上钩子!快,你为什么不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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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是Ponden Kirk,离Haworth勃朗特住宅不远,是艾米莉经常路过、探访的地方,它就是小说中Penistone Crags(盘尼斯吞岩)的灵感来源

在第十二章中:“耐莉,我看,你呀,”她(指凯瑟琳)作梦似地继续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啦:你有灰头发和溜肩膀。这张床是盘尼斯吞岩底下的仙洞 … 而且我要以为我真的是在盘尼斯吞岩底下”。

艾米莉笔下,凯瑟琳的空间迁徙也暗喻了一个从“自由—禁锢—死亡—自由”的心灵追求过程。艾米莉坚持死后将自己葬在旷野中,表达出对她自由,心灵回归精神家园的渴望。

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的生活,就是如他自己说的:“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和地狱。失去了她,活着也在地狱里”; 为了见凯瑟琳一面,他半夜挖开凯瑟琳的坟墓;

他痴情的哀声呼唤着:“凯蒂,回来吧,十八年了,就一次,回来吧!”。

当希斯克厉夫的复仇目的案板就绪一步步达到,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失了魂的在荒原上游荡。最终,希刺克厉夫的爱战胜了他的恨,“是的,哈里顿的模样是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力的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希刺克厉夫不想再继续下去,他的人性回归了。 为了和凯瑟琳实现冥冥中的结合, 他也同样拒绝进食,死去时脸上仿佛带着微笑。

后来,总有人说在黑夜中,见到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在荒野上,山岩底下散步。。。

艾米莉曾在1841年3月1日的一首诗中写道:

  

  

我若祈祷,那唯一

  启动我双唇的祷文只有:

  “请别扰乱我的心,

  给我自由。”

  

  是的,短暂的生命已近终点,

  这是我唯一的祈求——

  无论生死,但求心灵无拘,

  又有勇气承受!

艾米莉也曾梦想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荒原世界,然而残酷的生活和作品的不被理解折磨着她,这使得倔强、敏感、缄默的艾米莉陷入更深的沉默,正如罗素所说得:这种孤立无援不仅是痛苦的源泉,而且也使人在面对敌对环境时,为了保持精神的独立性,消耗浪费了大量的能量。 1848年9月,她们唯一的兄弟勃兰威尔(小说中辛德雷的原型)因长期酗酒、吸毒,传染了肺病死去,对勃兰威尔的悼念缩短了艾米莉走向坟墓的路途。 同年12月,

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她起来了,和往常一样地穿戴梳洗,时不时地停顿一下,但还是自己动手做自己的事,甚至还竭力拿起针线活来。仆人们旁观着,懂得那种窒人的急促的呼吸和眼神呆钝当然是预示着什么,然而她还继续做她的事,夏洛蒂和安,虽然满怀难言的恐惧,却还抱有一线极微弱的希望。……时至中午,艾米莉的情况更糟了:她只能喘着说:‘如果你请大夫来,我现在要见他。’这时已经太迟了。两点钟左右她死去了

她和夏洛蒂被安葬在豪渥斯墓园,英国著名诗人及批评家马修阿诺德 (Matthew Amold,1822—1888),在他的一首诗《豪渥斯墓园》中,写下了凭吊艾米莉勃朗特的诗句:“她的心灵中的非凡的热情,强烈的情感、忧伤、大胆是自从拜伦死后无人可与之比拟的”。

艾米莉像一颗孤独的流星,匆匆的划过夜空,却留下了永恒不朽的史诗,永远的激情和光芒,和那长满石楠的荒原上风一样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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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渥斯教堂及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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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和夏洛蒂的墓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

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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