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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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六回 勿谓神默默,此处网恢恢

二人又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大府署,红墙巍巍,横然四峙。署门极阔,门两侧旌旗围拥,守卫森然,鬼影万千,往来门中。入内先见一排六座瓦屋,屋上各有匾额,分别是羽虫舍、毛虫舍、介虫舍、鳞虫舍、裸虫舍和妖虫舍。

猪淑良解释道:“这里是六虫鬼舍,世间有血气的生灵死后,魂魄会被夜叉和召魂使者收回,分别送到入六舍。羽虫舍管禽类;毛虫舍管兽类;介虫舍管龟蟹、蚌贝、甲虫等有壳之物;鳞虫舍管鱼类、蛇类和翅虫等有鳞片之物;裸虫舍管蛙类、蚓虫和人类等表皮光软之物;妖虫舍管成精变怪的妖魔。”

猪淑良将柴进领入裸虫舍,转入智人分舍,分舍内仍然十分宽敞,有男鬼女鬼曰五十余名,或老或少,大都没有须发,有的鬼身穿华洁的寿衣,神气扬扬,有的鬼则穿着和柴进一般的腊纸衣。

分舍的主事者是一个温和带笑的无常,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帽上书有:“你也来了”四个大字。屋中还有十余名公差打扮的小鬼,都是召魂使者,见头领猪淑良到来,一一上前鞠躬致意。

猪淑良对柴进道:“我的职责只将郎君送到此处,以下之事全归他人管辖。我所接到的追魂符来历跷蹊,我将禀报游察使者飞廉,请他彻查,是谁盗用。此间的鬼神会考定你平生的功德罪孽,之后,值日判官将根据你的福罪,或判你投胎,或判你受刑,然后问你是否心服。无论如何,定说不服,则他自会安排手下将你解送到嵩山帝君处当廷受审。到那时,地藏菩萨会到场为你说话。”柴进点头答应,二人拱手告别。

猪淑良去后,白无常指挥小鬼们用刀棍驱赶,将新鬼们配成三列。其中有一只身高八尺,淡黄骨查脸的人形恶鬼,凑上柴进身前,附耳道:“柴大官人,俺叫石勇,是此间的杂役,生前乃河北东路大名府人士,在绿林中行走,久闻你礼贤下士,扶危济困的美名,只恨缘分浅薄,不曾拜识尊颜,哪知今日却在此间相见。”柴进连忙作揖,那人点点头,又道:“待你安顿下之后,我会时常来看你,必不教人侵害你。”言讫,自走到队前,呼令第一列二十人从偏门鱼贯而出,柴进排在第三位。

偏门外又是一室,室内坐着一个头如巨瓮,目似冷电的黑皮老鬼,即司命神,手中抱着一本目录簿子。司命将这二十人逐一过目、盘问,勘定姓名之后,用朱笔在簿书上勾去其人,并在身边的木桶中抽出一卷文书,交付其人。交给柴进时,司命特别道:“你的卷宗是由恒山提调而来。”柴进打开一看,文卷内用正书详细记录着自己的生平,有如史书中的列传。簿书分段落记事,不同的事用不同颜色的彩墨记录,如记录品德用金字,记录功德用银字,记录失德用红字,一书之中,杂色纷呈。书扉页有梗概、索引,末页有汇总、结语,以便查考。柴进览之,大感惊恐。

此时,有一个高鼻白皙的黄衣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柴进又吃一惊,来人正是鸟药师慕容清。慕容清向他微微一笑,自到司命处作了一揖,回身对众人道:“我是判官衙门中的书记,复姓慕容,各位依照之前顺序列队,手拿本人卷宗,跟随我来。”

众人遂在他的导引之下,走入一条长廊,穿过两三重门,来到某处堂子。堂上挂着一副红字牌匾,曰:“金秤堂”。堂中无杂物,只架着一杆黄金大秤,秤侧立着一个秤吏。

慕容清高声曰:“此乃前生秤,尔等前几世各有罪福遗下,过此秤即可秤出实数几何,与此生罪福合计。”言讫,督促诸鬼络绎登秤,守秤的秤吏一边拨砣,一边读数。柴进听他读曰:“新鬼赵大成,前生尚余福泽,计有八两——新鬼李顺,前生有罪未赎,计一斤四两——”每读一人,慕容清便取过那人手中的卷宗记录下来。及柴进,秤吏曰:“新鬼柴进,乃上天贬谪之人,无前世福罪。”柴进和慕容清闻此,相顾愕然,遂下秤。

众鬼逐只秤毕,跟着慕容清离开金秤堂,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冰鉴堂”。堂内无杂物,只在中央放着一块玄冰,寒气森然。慕容清道:“地上地下,最衿贵者并非珍宝玩物,而是水土,水土孕育万物。人之于水,罪过有三,一曰伤水脉,二曰污水源,三曰耗费过度。犯此三条者,酌情折福。此乃禹王用神力锻造的玄冰镜,水仙居于镜中,诸位可逐一上前,向冰面自照,冰必响应。”

诸鬼于是如言上前。赵大成走近,冰面上立即出现他的倒影,倒影开口曰:“赵大成,用水只为饮食、灌溉、洒扫、洗浴而已,无咎。”慕容清遂在赵大成卷宗中记下。赵大成去,李顺走近,李顺倒影曰:“李顺,家后有一眼山泉,常对泉眼小解,污水源,记小过。” 慕容清又在李顺卷宗中记下。李顺去,柴进上前,一照面,倒影中的柴进露出忿怒之色,厉声曰:“柴进,曾环绕所居庄园修一护河,作无用景观,耗费过度,当记过折福。”言讫,怒色不解。慕容清微笑在柴进卷宗中记下,柴进默然退后。

众鬼逐只照毕,列队离开冰鉴堂,走进一处园子。此时已是冥界之夜,天上无纤云,月明如昼,视物无碍。迎面乃见一座假山,山上凿字曰:“宝树园”。园中只有一株菩提树,树高六七丈,茎干黄白,枝叶青翠敷张,森然遮天。树荫下不生谷草,有十余只朱顶鹤徐步徘徊,举动轻缓柔美,酷似生人。慕容清道:“众生平等,以和为贵,和煦待物者有德,虐畜及滥杀滥伐者有罪。此乃西天伤心树,击之可知罪福。”

诸鬼次第上前击之,赵大成击树,落叶三数片,即有一鹤上前,垂头衔起落叶,矫翅飞去。李顺继击,落叶只一片,又有一鹤上前,衔叶飞去。柴进暗暗叫苦,心道:“我平生任性好猎,杀害飞走之物不可胜数,到此必触霉头。”当下也跟随上前,举手向树干轻轻一触,树干大震,落叶纷飞而下。群鹤见状,一同张翅逼来,号叫不止,似甚愤怒。柴进惭恨而退,慕容清用笔记下。

众鬼击树毕,走出园子,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银熊堂”。堂中央立着一只银熊塑像,锃亮辉光。像底圆如锅底,仅一点着地,像态诙谐,不知是何神祗。

慕容清指像说道:“此熊名曰笑尔熊。人之言谈举动,谐趣不辱他人,致人欢笑,也是功德,称为哈乐福。平生积此福几许,可问此像,诸位对像呼一口气,像即震动,若银像摇摆良久,则阁下积此福甚深,若只轻轻一撼,则是福薄。”赵大成和李顺接踵上前呵之,熊像晃动不已,及柴进呵,丝微一撼而已。慕容清一一记下。柴进忽然想起慧黠滑稽的温天仪,心想:“若我天仪兄弟到此,或能把这畜生吹倒在地。”

众鬼吹毕,出门先后又去了铜炉堂、幻剑堂和铁琴台。下了铁琴台,慕容清将众人带入一处大厅,厅上又有匾额,曰:“法曹厅”。厅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赤发青面,巨首垂耳的绯衣人。绯衣人身后立着一群鬼怪,手持刀叉绳索肃立。

慕容清向坐者深深一揖,两人将身子略略动了动,算是还礼。慕容清回身对众鬼道:“这两位是今日当值的申判官和张判官,为各位审阅卷宗,赏善罚恶。各位听判讫,若心中不服,但言不服。”

语毕,慕容清将赵大成卷宗递送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判道:“中牟县钉铰匠赵大成,享寿五十二岁,福德四分,罪孽六分,判到陈留县门监家中作狗,你可心服?”赵大成叩头折服,即有小鬼将他领了出去。

慕容清又将李顺卷宗递送张判官,张某阅毕,合卷判道:“酸枣脚夫李顺,享寿三十七岁,福德两分,罪孽八分,判赴粪池地狱三年,然后投生作蝼蛄,你可心服。”李顺面露惊怍之色,怯怯问:“小人何致于此?”张判官将卷宗转交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喝道:“档案分明,并无可供申辩之事。你有鞭父大过,犹不可恕,维持原判,拿下。”即有大鬼手持一支两股铁叉,将李顺一叉搠穿,挑在肩上,出门而去。李顺哀号之声,久久方绝,厅中初死者无不悚然知惧。

慕容清又将柴进卷宗递送申判官,附耳道:“此人是河北一义士,救助受冤受病之人甚多,名振华夷,极宜宽贷其罪。”申判官点点头,低声道:“我理会得。适才夜叉猪淑良来报,说此人是依据崔府君的追魂符从沧州城外捕来,崔府君已被罢免多时,如何发得符令?事非寻常,已经上报给游察使者飞廉,请他搜捕奸邪乱法之徒。至于此鬼,我且将他解送到蜂巢城安置,将来另行发落,如何?”慕容清道:“大人英明。”

申判官遂大声道:“沧州财主柴进,享寿二十五岁,生平尚有疑点,未被勘查周详,暂送往蜂巢城居住,待卷宗得到填补之后,再作定论。”柴进谨记猪淑良叮嘱,连忙答曰:“大人容禀。晚生适才在外间见到地藏菩萨,菩萨嘱咐我将本案上诉到嵩山帝君处,其时,他会到场与帝君合议。”

申、张二判官闻言,相顾错愕,地藏菩萨居然破例过问审判之事,看来此案不可草率置之。张判官道:“既然如此,便可将卷宗封起,与此新鬼一同送往帝君处再审。”正在此时,暗角里走出一只恶鬼,俯身拜道:“属下愿押解此人前往宫中。”判官许之。

柴进一看,原来是大名府的石勇。此人对他甚是友善,估计和慕容清一样,故意跻身来经办他的事,伺机相助。柴进想不到自己来到这死地之中,还能得到两个如此热心的鬼怪关爱,感激之余,又觉欣慰。

当下石勇领着柴进出了判官府署,投大路而行。此时又是黎明,红日正从西山徐徐升起,石勇兴致颇高,一路与柴进说着闲话,打听河北绿林道中的故人,柴进心乱如麻,勉力思索回答。

石勇见他烦挠不安,开解他道:“大官人,休要苦恼,既来之,则安之。照俺看,前有猪夜叉,后有慕容书记,对你都甚友善关切。有我等几个在,必不教你在此受难。”柴进苦笑道:“但愿如此。阿哥从前也是江湖上的逍遥快活之人,却为何也被困在此处?”石勇笑道:“初春时候,俺到河南襄阳府探望一个名叫邓飞的好友,路经颖川,因为酒后大困,睡在城隍庙的供桌之下。半夜被尿憋醒过来,对着神像前的水瓶便溺,触怒城隍,被他活捉拽送到此。这里以前的执政叫做崔府君,说俺是地煞星院中的一个什么煞星转世,将我释放,要把我遣送回阳间。事未行,他大爷却走了霉运,被帝君废黜,俺从此成了闲鬼。幸好此间有个伍伯,是俺在江湖上的老相识,花钱为俺谋了这个杂役的差事。”说到此处,石勇忽然惆怅,叹道:“俺在绿林中有几个情投意合的兄弟,一个是莱州人邹渊、一个是彰德府的锦豹子杨林,还有襄阳府的邓飞,皆是仗义疏财,武艺高强的好汉,如今都不知在何处快活,倘能再返尘世,俺事必要逐一找到他们,好生聚一聚旧情。”柴进也曾听过邹渊、杨林的大名,遂随着他意,漫谈河北山东的武林人物,说到精彩处,石勇讴歌喜跃。

二人行了半个时辰,行到某处山下,山腰有白云环绕,这还是柴进进入地府以后首次看到云。石勇引柴进拾级而上,穿过云雾,豁然见到一片宫殿,金阙银台,玉楼紫阁,华丽不可名状。石勇道:“此乃帝君的住处——嵩山紫极宫。据俺相熟的那个伍伯说,崔府君被废黜之后,帝君几度要委任新府君,举荐的人选都被他的上司后土夫人女娲驳回。如今上诉的案件只得由他亲自审理。”

此时,迎面有几个小鬼推着一辆囚车经过。车中人披发带锁,赤裸上体,只穿一条青布裤,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肉,两臂粗壮且长,柴进一望便知,是个多力善射之徒。车后还跟着一个负责押送的妖精,马面人身,体格魁伟,肩膀上托着一条腕口粗的水火棍。

石勇连忙拉开柴进让路,低头叫了一声:“马三爷。”那妖精点点头,觑了柴进一眼,迈着大步下山去了。小鬼们把囚车沿着阶梯向下推,轮轴颠荡不止,哐哐震响。

石勇小声道:“适才那位是猪淑良的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也就是世人所说的马面。站在车上的好汉,昔日也是江湖中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叫做花荣,绰号小李广。”柴进惊惋道:“花荣是边地上头一号的神射手,当世英杰,怎地如此短命,真教人扼腕!他犯的甚事,为何用囚车拘他?”石勇四面环顾,欲言又止,摇摇头不答。

他们走入宫中,沿着中央大道直入,道路边有花卉万丛,虎豹游戏其间。宫墙熠熠,不知是何物砌成,上面刻满符字,了不可识,高处则不时有羽车飞来飞去。这哪里似阴曹地府,分明是神宫仙境。宫中有殿阁千间,回廊环构,多鬼神出入,形貌魁谲诡怪,身穿各式制服,尊卑参谒之礼,一如人间。

须臾,他们走至某处大殿,殿外聚立着一群寒酸鬼,每只鬼手中都捧着自己那份卷宗。石勇道:“这些人和你一般,都是文字记载有争议之处,且又不服判官判决的新鬼。俺送你送到此处,便须回去复命,你我后会有期。”柴进再三致谢,石勇将封存好的卷宗交付他手,两人拱手而别。

柴进挤在新鬼中等候,不久,殿中出来一个白头公,指挥众鬼排好队形,柴进排在队中第七位。众鬼鱼贯而入,来到一处屏风后,白头公将新鬼手中的卷宗依次逐一收取,收讫,领着排头的第一个鬼上殿。

屏风那边旋即响起呵斥申辩之声,似是公堂对峙,柴进见那折叠屏风有缝隙,遂凑近缝隙,向里头张望。

屏风后是一处宽敞的大殿,阶上阶下站着百余个魔鬼,或执旗、或执戟、或执鞭棒刑具、或执青红簿书。阶梯顶上有个头戴平天冠,面膛酱黑的紫衣贵人据案而坐,估计就是此间的王者,君临万千鬼神的嵩山帝君。帝君身后站着一个碧衣吏,反握腰间剑,形貌冷峭。案座之西,又有一比丘僧与帝君平坐,风仪甚美,乃是地藏菩萨,梵文名“乞叉底鹐沙”。阶下一人,正是适才排头的新鬼,鞠躬陈情,似在分说罪状,力求解脱,词气颇为哀切。

柴进用心听他说事,这人号哭呼冤,细数平生事,自云孝义乐善,却无故被雷火击杀。嵩山帝君一边听,一边翻看他卷宗,忽一拍案,骂道:“你是奸商,暗中以鱼肠之油混入豆油、茶油之中,谋取小利。庙宇祭神时,错用你家之油,致使腥气满堂,诸仙掩鼻而去,因此请旨降雷,震杀你这个元凶,何冤之有!”

那人满脸通红,支吾曰:“我家只顾榨油,榨出来交给卖油郎转卖,实不知他卖到庙宇。再这,家兄与佣工王扁也是同谋,共担罪责。”嵩山君不语,呷一口茶,命小鬼急调其兄刘大安及佣工王扁卷宗参阅。

小鬼去后,嵩山君继续翻看此人卷宗,忽又问:“刘得意,你在佛前许愿,要捐资办一私塾,造福乡民,至今已六年,为何不办?”刘得意道:“费用一千文,已经交付里正刘轮,刘轮拖延未办。”嵩山君又命小鬼调出刘轮卷宗,须臾,一只猪面大蝙蝠从天窗飞入,落地变成猪淑良,手抱刘大安、王扁、刘轮三份卷宗,交与阶下当值的书记,书记迅速将卷宗翻到相关页,呈上王座。

嵩山君仔细翻阅,阅毕,大声判道:“经查对,筹建私塾之资已付,虽然迁延未建,与犯人刘得意无关,当以福业论功。勾兑鱼油一事,始作俑者刘大安,即日收魂;协从者王扁,年未满十三岁,尚属无知,不问;刘得意非不知情,贪其利钱而为之,也是主犯,被天雷轰击致死,并无冤屈。今判,将刘得意送到蜂巢城居住两年,然后投胎作猪。”

判讫,帝君侧身问道:“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帝君手一挥,即有两个铜头小鬼,一前一后,将刘得意搬到肩上,抬出大殿去了。

此后,白头公领着一个裸体少女入内,嵩山君翻阅她的卷宗,问曰:“蝼蚁尚且偷生,你有何冤苦之情,竟然自杀求死?”少女道:“奴家家境贫寒,不能自振,常感困辱。今春家人出外踏青,独独留下我,只因无完整衣服可着,不得同往。生活窘厄如是,心中梗塞,了无生趣,因此投井而死。”

主君听讫,为之垂泪,良久曰:“此情诚可悲悯,我判你死而复生,嫁一富农为妻,如何?”少女道:“我身困在棺木之中,纵苏醒,如何得出?”帝君道:“无事,你死后,你父母无力置办棺材,只用庐席将你掩埋,席上放一层松柴,然后铺上薄土。你转生后,用力推开碎柴,即可得出。到那时,此间见闻都如梦幻尽忘,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

帝君道:“且趁尸身未坏,速速离去,夜叉羊温良为我送行。”即有羊头夜叉羊温良从阶下走出来领命,把那女子背在身上,大步出门离去。

第三人入,跪地便道:“小人萨稣,生平有一善,簿书漏记。小人住在河南府五凤村,村庄道路遭雨水冲刷,崩断而成横沟,小人出于公心,搭了一条临时渡桥,帮助往来之人。请大王勘查核实。”

嵩山君翻看他的卷宗,颔首道:“以你平日所为,此事可信,寡人为你加记一德。你有一份讼纸,乃是你家灰狗昨日投胎前所留,这狗一生不曾逆你意,非在饥荒年,何忍杀之而食?”萨稣道:“狗染疫症,眼不能开,我料它早晚病死,舍不得他那一身好皮,于是杀却,撕下做了一张狗皮褥子给女儿垫睡。今我食狗肉染疾而死,已遭报应。乞大王从宽论罪。”

嵩山君快速将卷宗翻看了一遍,合卷侧身对菩萨道:“菩萨,萨某此生无甚大错,唯是多次当众诽谤佛教,如今我罚他到你的开光大舍处抄经一卷,然后留在沐骨城担任杂役,如何?”菩萨合十谢道:“甚当,甚当,萨稣,你到我身后站立,与我一同归舍。”萨稣大喜,叩谢嵩山君,起身登阶,站到菩萨身后。

第四人入,柴进正欲看他何事,忽被人一拍肩膀。柴进回头看时,原来是排在自己前面的两个新鬼招他,一个肥胖大腹,一个貌枯形瘠。

肥白者小声道:“我乃东京大相国寺的首座讲师正觉,我等无论因何而来,既然已经到此地步,休要害怕,纵被申斥、加刑,仍虽据理力争。当呼则呼,当哭则哭,莫要含冤抱恨。一会儿我打头阵,你等看我如何抗辩。”瘦脊者曰:“我乃洛阳城澄心书院的魏教授,毕生办学,专讲《文选》,人所师仰,何曾有过半点害物之心。似我这般老学究,路上见个死老鼠都惊得颠跌两步,何期那昏恶判官竟把我判入地狱!可见神道亦有误判之时。”

柴进见他们临阵互相打气,亦接口道:“某姓柴名进,阳寿未尽,便被夜叉误捕到此。阴曹岂无疏漏,我身便是明证,有理如何不争!”三鬼相顾点头,互相拍肩鼓气。

谈讫,柴进又附到缝隙中看审,只见嵩山君将第四人卷宗反复读毕,合卷赞道:“善哉!善哉。阁下功德如此,当往长生天,何以错到此地?”言讫,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自己起身向天窗祝祷。

俄顷,天人飘然而下,一左一右,携那人手,引向天上去了。嵩山君步出案桌,挥手送别,直至身影全没于空中,方才回座。柴进这才发现,此君居然有一脚未着皮靴,以棉布厚厚包裹,似乎受了创伤。

胖和尚正觉随即入内,嵩山君笑道:“大和尚何事不服?”胖和尚道:“贫僧正觉,二十年来,居于东京大相国寺中,专为门下弟子及游方僧侣讲论佛经,如何竟无福报?气馁之余,大惑不解,因此斗胆上诉。”

嵩山君又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且道:“菩萨在此,请代为解说。”菩萨翻看讫,合卷道:“正觉禅师讲经时,心怀彼我之分,傲气自赏。妙论滔滔,只为轧服他人,并非出自佛家渡人之本意,如此讲经,误人误己,因此无福报可言。”

正觉闻之,惊哭不已。帝君道:“菩萨是此间教主,请菩萨代我发落。”菩萨道:“正觉,论你之罪,本当发落到专门惩罚教中罪人的水镜地狱。念你此生唇舌劳苦,贫僧为你向帝君求情,改到我开光大舍的经墙凿刻经文,帝君,如此使得否?”嵩山君道:“极当。”菩萨遂命萨稣把那个哭成一堆烂泥似的正觉和尚扶到阶上。

魏教授随即入内,他仪状古雅,神彩隽逸,不同于俚俗之人。嵩山君看他卷宗,叹道:“教授与女弟子欢好,抛弃原妻,因此判官为你定罪。”魏教授道:“在下性情中人……”嵩山君喝断他道:“咄!师生情谊,当如父子,教授此举大违礼教风俗。祖宗这么定,自有祖宗的道理,你既已失足,领罪可也。”判赴泥犁地狱。菩萨不发一语。阶下有几个恶鬼一拥而上,将那高呼大叫的魏教授架出大殿去了。

柴进见轮到自己,迈步直入,嵩山君乃地府尊者,神目如电,能鉴识众生,看到柴进,凛然一惊,心道:“此君是天星下凡,在世间有使命,怎地被抓拿到此?我道这天竺老僧今日为何来此听我审判,却原来是为他。我年初拿下了天英星花荣,如今又抓住天贵星柴进,他怕我一再任性处置,坏了上界的安排。是了,当年柴进的祖先,二十八宿之中的亢金龙柴荣死后,由他超度重归仙座。他和柴荣有缘,对柴家的后人自然青眼有加。”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事端,遂转身对地藏菩萨合十一笑,表示自己洞识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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