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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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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

柴进大窘,不敢强行将天罗带回庄上,只得吩咐道:“众人且到荫凉处歇息。”遂指使人将担架停放在路边大树下。天罗挣扎道:“小人病重,非是三两日可以痊愈,极恐身上病气污染了大官人清宅。若将我置于庄外茅舍,心中反觉安稳。”柴进道:“贤弟有大功大德于本州,他人不知,我庄上人人了然。哪得如此冷落你。”

天罗黯然道:“官人不知,我昨日做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床破絮之中,床上虱子,飞跳下床而去。医书云,人若得必死疾,虱子辄背之离去。此梦意境大凶。今我残命,实悬于瘟神手中,若必死,何必遗害于人。乞大官人容我孤身自处。”

柴进默不作声,哀怜之意,形于颜色。此时,忽然有一个白皙轻健的黄衣书生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拱手对柴进道:“大官人,小生慕容清,身是药师,与此病人旧日相识,知他性命垂危,特来救助。此子病根,我最清楚,他命中固有此厄,看似十分凶险,仍可渡过,好比有人身临万丈悬崖,最终却不跌坠。大官人只管将他送往田间茅舍,备下水米肉脯即可,不需遣人探视。我在彼对他稍施救助,不出一个月,应可平复。”

柴进之前听天罗谈过慕容清的事,知他是非常之人,见他现身,愕然心喜,遂亦拱手道:“莫不是鸟药师慕容先生,久仰,久仰,见面胜似闻名。难得你来看护他,我如何不放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所需,但言不妨,莫草草,救得此人性命,我家定必竭力酬谢。”药师道:“我自要帮他,休说酬谢。”

于是柴进领着家人将天罗抬到庄西面的一处茅屋,这茅屋原本是庄稼汉夜间守田时所住的房舍,卑小简陋。柴进令人煮了一锅莜麦粥,让天罗咽服,调畅六腑。待天罗食讫,方才辞别。过未久,又令仆夫送来水米、肉脯以及油布数幅,仆夫们将油布在茅舍内墙张起,钉嵌牢固,使茅舍不透风雨。

慕容清翘足独坐,待众人离去之后,方从怀中取来一支细笔,拔去毫毛,将笔管插入天罗鼻孔中,随即以中指在笔管上轻轻弹击。震感传到天罗脑中,他只觉头脑中若干处似有短针被抽出,沿着血脉徐徐下移,相继离开脑部之后,眩晕立止,神智醒然。逡巡,走到鼻端,随即有流质从鼻孔经笔管汨汨而出,视之尽是黑血。黑血淌完之后,天罗精神一震,病痛亦去了几分。

天罗致谢,药师道:“我今为你抽去几丝败血,使你略略清醒,可以照料自己,不必仰赖他人。你的病是因为有一个邪魅趁你吹炉气竭之时,沿着竹管潜入你体内四处攻伐所致,并非寻常药物可以解救。二十日后,玄瘟将军会亲来为你拔除此病。你此番奔走,端的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办差失利,若不对你略施责罚,回府亦难向主官交代。我如今被他举荐到中岳嵩山下的地府衙门作书记,这便要去赴任,愿你勤修正道,早登仙阶,与我后会无期。”两人于是挥泪道别,别讫,慕容清飘耸出窗,回顾挥手,倏忽远去。

天罗从此在茅舍住下,安静颐养。病症有时好,有时坏,用慕容清留下的竹管子,依着他的手法弹击几下,把头脑中的坏血抽出来,感觉就清爽一些,煮食煎药大抵可以自理。柴家的老夫人令人拦住柴进,不许再到茅舍这边来,柴进唯有每天遣人来看望,来人与天罗远远一揖,留下礼物便走,礼物都是些顶级的药材。

某夜,殷天罗乍寐乍醒,睡不甚熟,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切切笑声。天罗不安,徐徐摄衣而起,下床掀开柴门张望。

门外月色如昼,钟会手执一口匕首伫立于田埂上的老槐树下,见天罗出来,诡谲一笑,忽然挥刀横胸自割,另一手顺着刀迹扯开肌皮,皮下有一头火吻电眸,全身靛青的夜叉王从皮肉囊中跳了出来,手脚爬地,气息休休,大步逼近天罗。

天罗又惊又怯,侧身走入屋外麦田之中。回头再望时,只见那夜叉王发出“嚯嚯”怪叫,跳踉着从背后追来,势极可怖,天罗只得奋力奔逃。

他两个一前一后,逐至水滨,夜叉王忽然人立而起,向前大唾一口,河岸滩地,尽变淤泥。天罗勉强走了几步,但觉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遂被那夜叉王从身后捉住。

夜叉王手爪极长,指掌有如锈铁,一把抓住天罗颈后的腱肉,猛力拉扯,扯得他全身痛彻,忽地觉得身体一轻,一只头皮皱褶的朦眼小鬼被那夜叉从他身体内扯了出来。夜叉王两手撕拉,旋即将那小鬼撕成数十片咽下,鬼之黑血,飞洒如雨。

殷天罗震骇心目,惘惘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睁眼醒来,原来是夜深一场恶梦,梦中事历历在目,全身颤抖流汗,久久方才平复。抚身看时,汗都是黑汗,又觉得津液甘甜,肢体轻爽,似乎病胎已除,病气全消。遂下床,床下不见鞋,天罗愕然,赤脚出门,走近水滨,只见岸边有几个深深的脚印,伸手掏挖,两只木鞋都在脚印坑中寻得。噫,梦是虚耶,实耶?

第二天清早,天罗自觉行走如故,知道病症已经大除,遂收拾行装,出门把草舍放把火烧了,投东南甑口镇而去。甑口镇的大路上长满了一丛丛茂草,居民只剩下寥落十数家。天罗雇人将那夜投宿的姐妹之家清理干净,尸体用草席裹好,运到镇外,念祭文讫,挖一殡坑平放掩埋。事了,他又买了一身干净的桂布衣裳,这夜便在甑口镇歇息。

翌日,天罗请主人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刷浴之后,着上新衣,将旧衣焚毁,到附近村落买了一壶家酒,提着酒壶到柴皇子庄拜访柴进。柴进闻天罗不辞而别,惋叹不已,此时正在家中看书,闻门房先生通报,抛书喜跃,出门相迎。

天罗见柴进,唱个大喏,笑道:“小弟屡遭变故,资用窘竭,因见此地有高门大屋,主人又好招致宾客,亦欲在此长住,愿得接纳。”柴进道:“贤弟昨日不辞而去,我遣人四处追寻不得,今日归来,大慰我心。须留你在此长住,且不得去。”管家王桃枝从旁搭口道:“主人翘望先生之来久矣。”

二人执手寒暄,联步入庄,柴进先引天罗去见柴老夫人,老夫人慰劳款至。语移时,管家入室曰:“酒席已备。”二人遂辞别夫人,退至饭厅。殷天罗大病初复,精神虽好,体格却薄,愈发显得孤秀,柴进见状,使人为他特设了一张软椅,两下分宾主坐定。

宴席上盛设珍羞,鱼肚豹胎,海陆毕备,香气充溢内外。管家王桃枝亲自擎着天罗带来的家酿来回劝酒。二人畅谈四海之事,欢言良久。突然,有一只大如水獭的黄毛老鼠从梁上跃下,一口咬下一块肋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路而去。柴进大怒,飞掷切肉刀,一刀将那活兽钉在地上。

王桃枝一边招呼青衣奴打扫尸体,一边叹道:“初夏时分,庄上鼠患猖獗,非但污染粮食,还啮咬箱中衣裳,百般捕杀,都不能禁绝。”天罗微笑,心知是因为自己上月悄悄放了高廉那条老青狗进庄之后,频频作怪,令庄中小兽迷乱狂躁所致。

逡巡,又有大小鼠十余只连群而至,环绕柴进啾啾乱叫,似在申斥柴进杀其同伴。王桃枝上前蹴之,鼠即奔逸,忽有一鼠反咬一口,咬得王桃枝痛极大叫。扰闹到这般地步,柴进大感扫兴,满面不乐,却又无可奈何。

天罗笑道:“方今暑月初至,天下皆遭鼠害,不独贵庄如是。鼠之为物,不洁亦不雅,在下在江湖上搜采方术,识一小把戏,可以为大官人除此毛贼,如何?” 柴进奇道:“鼠子扰心已久,如何驱除?此亦常人难为之事,贤弟若有奇术,请贤弟主持布置。”天罗点点头道:“如此我献丑了。”

于是殷天罗先请管家收拾残食,然后煮熟一大锅黄粱,并在庭前竖起一张案桌,在桌板上用石灰大书十五字,字云:“韩信诸葛亮,水火不容情,檄到如律令。”接下来,从包裹中取出几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芦苇鼠儿,塞入纸符,抛掷地上,那几个草鼠儿索索而动,奔走四散。

天罗一边在庭前步罡踏斗,一边用筷子敲击铜盘,且击且啸。须臾,庄里的大鼠小鼠、廊鼠穴鼠、厨鼠厕鼠,不知其数,一只只咬尾相随,潮水般奔涌而来,聚至案桌前俯伏虔拜。

天罗喝一声——“咄!”然后呼曰:“青豹子、娇啼奴、黑达摩何在?”即有三鼠越众窜前,拱手如人而立。天罗厉声道:“尔等毛虫,原属野生之物,只应潜游沼泽,啸聚山林。何敢穿墙穴地,偷食五谷,扰人生活!此间主人有慈悲之心,不欲将你等杀灭,你等亦宜及早迁离。我在庄外阔板桥上设下黄粱筵为你等送行。不行,将有水火之祸。”三鼠战战栗栗,顿首如叩谢之状,各自带领子孙列队而去,从此皇庄内绝鼠。

自天罗竖起案桌开始,庄上的各式人等就相互招唤,纷纭而来,挤身在前庭两侧观看。众人见鼠群依令出庄而去,或惊或笑,窃窃私议,言语间无不对这个名叫温天仪的方士倍加敬重。柴进朗声道:“这位温先生乃是江南来的有道之士,从今在此长住,他是庄上头一号的贵客,与我情同兄弟,你等休得怠慢。”众人大声答应。柴进又对天罗道:“兄弟在此,只当在自己家中,遇事休分彼此,但有所须,指派此辈去办就是。”

殷天罗遂在柴皇子庄安顿下来,柴进供给甚厚,一日一宴席,三日一同游,殷勤备至。天罗亦大张才艺,鼓琴、弄笛、击筑,使柴进叹赏不已。柴进本来就学过这几般乐器,与天罗切磋之后,眼界立开,渐渐亦开始学会体味高妙之道。

某日清晨,小丫鬟捧来一盆早点,乃是热辣辣的清汤馄饨,天罗用勺子舀着吃,极觉鲜美。食得正香,忽有一条快犬从门外跳跃而入,将头凑近天罗膝前,张嘴荷荷然,口角流涎,正是跟随天罗到沧州来的那条青毛老狗。

天罗见这它一脸馋相,戏道:“狗兄狗兄,语则得食。”青狗张口语道:“饥饿难耐,大郎莫要戏弄。”天罗一笑,便将整盆馄饨搬到地下。那妖魅一口气舔食干净之后,闭目磋牙,回味不已,叹道:“这柴家不愧是一方巨富,这馄饨中居然有五味鲜肉,而且都是即割即剁的,甘美若此。”

天罗道:“狗兄无事,常到我房中吃食。”青狗摇头道:“吃食小事,这庄园甚是广大,人畜鼎盛,我栖身觅食不难。你我此来别有所图,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接连咒动屋中的大锅、砧板和水缸作怪,又将花种藏在木杖隙中,日夕舔之,使之开花,让庄上的奴才太太们又惊又疑。我日日盼望你来,如今你在庄上扎下脚,与我呼应行事,极好。你我约定,若闻犬吠声三长一短,便到庄西侧假山旁的大桧树下相见。”天罗道:“如约。”那妖魅遂摇尾出门而去。

青狗子去后,天罗默默思量,逡巡,带上菰米、礼香和一部《易经》,来到偏厅请见柴进。柴进到厅,二人对揖而坐,天罗道:“小弟今日感觉甚轻灵,极宜为人卜筮,愿借此机会,为官人算一局命卦,以观未来之事。” 柴进笑道:“我非爱算命者,古人云,‘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无论天意如何,坦然应之便是,何必搅弄玄虚,自寻烦恼?”天罗不怿,固请道:“古人亦云,‘轻卜筮,无神明者,悖。’不得地利,树不能生,不得天时,人不能活。古时圣人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借助于卜筮之道,趋吉避凶?大官人莫太轻视我教。”

柴进见他这般说,也无所谓,便将自己的出生时辰告诉天罗。天罗记讫,立即烧香唱咒,抛掷菰米,然后结合柴进的生辰八字演算一番。逡巡,算得一卦,比对《易经》,卦词在井卦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

天罗沉吟良久,解释道:“此卦甚奇,卦词云——大官人命中,数度在井下受难,虽极厄困,总得不死。”柴进点头道:“此卦极是有理,我姓柴,柴进井中,变成湿柴,却是怎生光景?水上漂漂,火不能烧,能有甚么事?”天罗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随他哈哈大笑。

二人谈笑闲论一番,晌午用膳之后,方才各归厢房。天罗回到房中,取出高廉交给他的招魂符袋,用鼠须笔饱蘸符水,将柴进的生辰八字填上。

是夜三更,殷天罗卧床未眠,忽闻一阵清亮的犬吠声,细数,正是三长一短。天罗连忙披衣而起,赶到庄西侧的大桧树下赴约。

到树下,见那青狗正用嘴将一团女子衣衫推入一个深邃的树洞中。收藏讫,青狗小声对天罗道:“适才我身穿这一身女童衣衫,扮成鬼怪状,跳到西厢,指望吓杀柴进。不料甫一照面,便被他甩出一枚印章打中,面颊上留下印迹,反复舔拭不净,因此呼你来助我洗抹。”

天罗仔细看,见它右眼下果然有创伤,伤口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印记。天罗暗暗好笑,从附近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沾湿巾绢,为它擦拭干净。擦毕,那狗轻吠一声,窜入假山丛中去了。

天罗自回厢房,时已三更末,云月朦胧,庭树萧萧然。路经西厢,忽闻厢中有读书声,沉郁顿挫,历历可听。天罗往看,原来是柴进在灯下攻书,孜孜讽诵,诵声微细而激切。

天罗见他用功专注,便欲退步离去。他背对回廊上的烛笼,身影极长,晃动间柴进察觉,动问曰:“谁?”天罗应声进门,拱手笑道:“小弟偶过此。大官人午夜犹在书房,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真比得上应试进取的秀才举人。”柴进见是他,轻笑道:“我身份尴尬,天下谁个不知,那里会是科场中人。之所以耽玩书史,只为不作痴浊无知之人,不辱先人而已,又何关乎禄仕?”

天罗见他这般说,暗暗惋叹,遂又问:“小弟虽是道人,当年亦曾就读于书塾,略知文体,不知可否拜读大官人文章?”柴进欣然许之,打开身后书柜,柜格子里头塞满文章,不下千卷,文卷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缚,以此分类。天罗见了,忽然体味到柴进放旷不羁的性情背后,暗藏着几分失意和寂寞。

柴进从书柜上格取出两轴束着黄绣带的文章,交付天罗。天罗展读,卷中书写甚工整,文理清晰,词彩弥精,度之,功力当不在太学诸生之下。天罗称赏再三,末了,合轴曰:“大官人才藻雅丽,旨趣甚高,只可惜此等文章不曾出世,若出,必播于四方文人口中无疑。”柴进笑道:“过奖过奖,都不过是趁韵之作而已。兄弟既曾读书,不知习何典教?”天罗曰:“小弟习《易经》,旁修《诗经》、《左传》。”

当下两人精神一振,遂促膝夜话,纵论古今文章,切磋高下。殷天罗神性聪敏,诡谲多才,但于经史诗赋等正学,逊于柴进,心中暗增敬佩;而柴进苦心于笔砚间有年,因故却绝少与文人较技,是夜得以抒发心怀,亦大感快意。

两人讲论多时,忽闻曙鼓咚咚,望窗外,已是拂晓,方才起身告别。将各归寝室之际,柴进道:“兄弟清才浚发,何必自甘流离,作一卜祝方士?若无他事,留此与我同学甚好。此间有书有粮,不忧学业不成。”殷天罗知道他一向轻视方术,此言又是出于好意,遂不争辩,淡淡一笑,回房歇息。

回到厢房,那条老青狗已在房中守候,面上有大块紫肿。天罗立即取来一把小刀,为它放了淤血,抹上创药。抹讫,青狗忽然人立而起,唾地咒之,地上升起一片黑晕,青狗道:“大郎看此人是谁?” 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作大郎,殷天赐作小郎。

天罗一看,黑晕隐隐如人形,依稀似是高廉,笑道:“狗兄把我姐夫供在这里何事?”青狗自向黑晕拜了数拜,对天罗道:“你我此来,使命在身。大郎到此已经月余,今有何妙计剪除柴进,使我早日重回主人处?”

天罗道:“欲制一人,何必杀之,多造冤孽?且容我再观察一月,定有好计。”青狗笑道:“大郎虽有妙才,却多妄想!以柴某人的胆识和地位,既不受威吓,又不可笼络,因此主人才遣我等潜入其庄园行事。近数十日来,我连连营造妖异之事,他都视如平常,不动声色。此等人物,其心难知,如今乘其未有准备,急袭杀之可也,倘若迁延不作为,非但大郎祸不可测,亦将误我。”

天罗道:“若如此,狗兄可有切实计划?你我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差事要办,鲁莽不得。莫要折了本,把自身性命陪进去。”那妖魅道:“此事也许不需你我动手。庄上一匹十二龄的紫骝马甚有人性,与我交好,同为魇凶。此马是柴进坐骑,常载着他驰骋球场。柴进这厮嗜好马球,耍乐无度,即便在灼热天气,别人挥扇不已,他却独不休止。那匹紫骝饱历辛苦,恨怨填胸,常欲与他拼命,只忌他身边随从众多,不敢造次。大郎设个局子,在他打球时将他的侍从们调开,到那时,紫骝马定将要他性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坐收渔利,如何?”天罗喜道:“有这等事?大妙,大妙。你不要着急,回去和那紫骝马说,以一月为期,我必定造就一次机会,教它得手。”青狗听他这般说,答一声:“如约。”屁颠颠地出门去了。

从此天罗每日早上必到西厢与柴进谈文赋诗,下午则随柴进往球场打球,他球技拙劣,稍纵即倦,自回房中歇息。夜深却起,拾条板凳坐在院落中,观察星云气象,直至斜月西下。忽然某夜,殷天罗推知一事,一拍手,仰天而笑。

翌日未时,柴进如常来到球场,不知何故,庄客们都不在场中,球场里寂静得只有蝉声。柴进打发身边的捉梢小奴出去寻人,自己从马槽中牵出那匹肥骏的紫骝马,挥鞭打马,在球场上跑圈热身,这日天上布满了鸟羽般的卷云。

跑了两转,猛听闻众人在远处哗然大叫,柴进抬头,乃见太阳周围出现了一道多彩的光圈。此物俗称风圈,当代又叫日晕,是日光被云层中的冰晶折射形成的光晕现象,内红外紫,好似环形的彩虹。

柴进正看得入神,胯下那匹紫骝忽然大声嘶鸣,在平地猛一抖弹,将柴进摔落在地,继而转身,高举前蹄,便要当胸践踏。柴进又疼又惊,连忙滚身起来,奔走躲避。走数步,已被那马从身后追及,一口咬住他肩,咬得他肩胛几碎,仰天大叫。柴进奋力回了一拳,重重打在马鼻上,打得那马吃痛,方才力挣得脱。当下他看见树下有一条长凳,便抄起打马。紫骝马小步跑开,忽回身一纵,将柴进撞翻在地。柴进挣扎爬起,那马这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吼叫着又向他突奔而来。

柴进迭遭伤痛,已经无力抵御,因见球场边有一口水井,不暇多想,跳身入井,指望在井下暂避。谁知那马已经发狂失常,穷追不舍,竟然屈脚一头钻入井中,千斤之躯,飞压而下……

少顷,陆续有庄客回到球场。原来殷天罗早前招集庄上的球友,在庄外的阔板桥上用染衣的紫汁画了一条三尺长的线段,并在线的一端立起一杆木棍,与众人打赌,棍影移到紫线处,则天上必有虹晕。庄客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天罗就此开了一个博局,用言语煽动,引他们买下重注,并规定,棍影移到线上时,走开者不得派彩。

这些闲汉们平日都是赌徒,如今又下重了赌注,哪里舍得离去?一个个扎在桥头,念着赌咒,等这竿影移动,浑忘了柴进。小青衣来唤,亦不肯去。竿影移至紫线之时,云天上忽然亮起一个绚丽的风圈,时间毫发不差,庄客们哄然喝彩,得胜者纷纷领取利钱。

摊派毕,大家方才想起打球,纷纷赶赴球场,立即有人察觉情况不对,沿着蹄印,发现那匹紫骝马头下尾上陷在深井之中,柴大官人更加不见踪影,莫非他连人带马滚入井里?众人一片慌乱,急急寻来几条长绳,造成套索,绑定马脚,合力将那匹紫骝马一点一点拖出井外。紫骝早已经骨折吐血而死。柴进浮在水中,两手抠住井壁,气息奄奄。

诸位看官,柴进怎得不死?原来他落水时,手中仍然挽着那张长木凳,他在半空中奋力将长凳一横,使之卡在半空井壁,定一定身,方才落水。那马撞下来,正好撞在横于半空的凳板上。合是柴进命大,那长凳是用上等的梓木做的,甚是结实,又卡得住井壁,把那紫骝马隔在距离水面三、四尺处。若非如此,柴进必死无疑。

当下众人推举一个矫健的庄客,大绳束腰,放入井中将柴进抱起,绑在背上,一并扯将上来。柴进饮了一口热汤,略略缓过一口气,伸手拉着天罗衣角叹道:“兄弟,适才浸在井水里,心中只忆起你之前为我算的神卦。幸好我奋身跳入井中,方才逃得性命,否则,如今已死于那匹疯马蹄下。”天罗苦笑,劝慰他休养数日,好生调理身体。

众人将柴进抬回卧室,柴老夫人赶来看视,见柴进体冷面黑,遍身淤肿,惊哭不已,柴进苦劝母亲安心。少顷大夫又至,为柴进配了几剂定惊消肿的汤药。老妇人收泪,引领所有人散去,留下柴进独自休息。

柴进将睡,忽见门外有一条疤面青狗走过,垂头摇尾,冷冷觑了柴进一眼,无声离去。柴进才遭变故,分外警觉,被它这一眼看得心中悚然,暗想:“外头火云烈日,这畜生不在清凉处倒伏,却四处徜徉,甚么道理?”又想:“近日家中多生妖异,这狗子虽然长得龌龊,眼光极黠慧,似通人性,大有不轨之意。前番有个妖怪到书房作崇,被我用印章击伤,如今想来,恰似是个披上彩衣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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