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皇城司秘闻 -- 史老柒
熙宁十七年七月十五日,州桥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驿。
原本两个时辰就能走到的路程,一行人足足走了3个时辰,好在萧佑丹一行习惯早起,要不然李清臣真不知道如何回复皇命,正午已过,他们才进都亭驿。一路之上,韩拖古烈问安的快马一匹接着一匹,李清臣虽然不以为意,心中却暗暗感叹,前后两日,皆有快马问安,昨日职方司精兵强将,后来也累得疲了,他知道职方司管事体恤下属,不愿意为了这等小事耗尽体力,但是今天,明显探马不过六匹,马常换,而人不常换,体力耐力竟然高出职方司这么多!可见北朝骑射,名不虚传,依然不是大宋可比。
身为大辽贺生辰使的萧佑丹,再次来到汴京,已是相隔十余年。州桥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驿,十余年来,似乎并无丝毫变化,拥有数百间华美房舍的都亭驿,在住进上百人的庞大使团后,依然没有半点拥挤嘈杂的感觉。都亭驿对面,还是那间梁家珠子铺,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设,竟似个百年老字号一般,长盛不衰。
“本店为庆贺太后寿诞特进北朝大东珠,品相饱满成色圆润,瞧一瞧看一看啊……”一个伙计卖力的吆喝,果然不少行人纷纷入店选购。
“小人本店少东,太后寿诞,小人无以为敬,自今日起小店所有商品一律打八折。”一个年轻人面带喜气的说。
“不曾想这梁家珠子铺的少东家到很面生。”萧佑丹对副使耶律萌说。后者又何曾来过汴京,只有唯唯诺诺。
李清臣率先一步进入都亭驿,发现所有驿吏们都换了新面孔,兀自一愣,旁边的职方司管事一个劲的打眼色,他便了然,恐怕今日这都亭驿,已经俨然成了职方司,职方馆,皇城司三个衙门临时的辽事局所在地了。既然已经全都换成了察子,那倒看不出谁是普通驿吏谁是察子了,通事局想必也不会相信,驿吏百十人的都亭驿里面一个真正的驿卒都没有。想到这,李清臣不由得对想出这么个歪点子的人有些好奇。
辽国方面在都亭驿迎接的人并不是韩拖古烈,因为宋辽外交的习惯,使团进入对方国境之后,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东道主负责。因此虽然是卫王出使,辽国使馆亦不便前往陈桥驿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驿相候,萧佑丹饶有兴致的将整个都亭驿浏览了一遍,待使团人众安顿妥当,萧佑丹便请李清臣相陪,带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来国信所递了国书。出了国信所,萧佑丹因笑着对李清臣说道:“方至都亭驿,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处,才知梁家珠子铺换了少东家,实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萧佑丹是说国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换了士人,但听萧佑丹竟然连梁家珠子铺的东家这样的小事都留意于心,亦不觉骇然。因勉强笑道:“大王于汴京风物,倒是熟悉得紧。”
他却不知,萧佑丹何等人物,在国信所等待国书交接的时候思前想后一番,便明白了都亭驿中竟然全是察子,连一个真正的驿吏也无。而明显负责整个行动的人,就是在平平无奇的梁家珠子铺冒充少东家的人。萧佑丹对这些南朝同行很是好奇,所以才旁敲侧击的提醒李清臣,却不料隔行如隔山,李清臣虽然做过宪司,对暗战领域却是一窍不通,此番眉眼白做给了瞎子看。
“学士莫谓北朝无人,若论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数不上的。”萧佑丹看到李清臣神色加回答,自嘲的一笑,恐怕今日唯一不属于暗战领域的人,反倒是这位李学士了。一面走着,一面见街边的店铺到处都在卖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中元节,学士府中想是已买好了盂兰盆?未知今冬是温是寒?”
他说的却是宋朝中元节的一个风俗,中元节是宋人极重视的节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里的女子们,都会用竹片编成盆状,盛以纸钱,用竹子支承着焚化,看盆点燃后往哪边倒来占卜冬天的气温,若向北面倒,则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却是暖冬;向东向西倒,那便是寒温适宜。这些民间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萧佑丹竟连这些都知道,却更让李清臣心中平生几分忌惮。因笑道:“冬寒冬温,非由天意。百姓最关心的,其实不是天气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萧佑丹笑着赞道,四顾看去,见店铺鳞次栉比,出进之人,倒没什么异常,也不知是这里的察子更加老道,还是南朝职方司也就那么些个人。想到此处心中一动,说不定那指挥今日行动的人,就是同时在打一场心理战,将都亭驿所有人都换成察子,而且良莠不齐,让自己能够察觉从而心生警惕,然后,再看周围所有人,都不免狐疑。如此看来此人的心计倒是颇深,看来当年玩弄司马梦求之法,可一不可二了。
突然之间,他却想到了如何破解今日之局,立刻换了话题,对李清臣道:“十余年不曾来汴京,还想叨扰学士一顿。”
李清臣不由一怔,却见萧佑丹朝身前身后的随从仪卫们呶呶嘴,放低了声音,笑道:“若是带着这些人,还有什么意思?不瞒学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饼,竟有些嘴馋了。倒不如我们几个换了白衣,自去吃个痛快。”
李清臣不料萧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惊,顿时大感为难,因道:“大王千金之躯,若万一有个意外,下官担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驿馆,岂不更好?”
“那又有什么意思?”萧佑丹摇头道,“若是怕出什么事,那是绝不用担心的。学士纵信不过我的武艺,还信不过贵国的职方司么?”
李清臣被他点破,脸不觉一红,连忙笑着掩饰道:“仅凭职方司的护卫,亦恐难保万全。”
萧佑丹睹视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学士莫要为难,孤特戏之耳。”
他本想如果今日能够突然改变行踪,到时一定可以全盘打乱那人计划,那么,部署在此处的察子定然紧急调防,谁是谁不是也就可以一目了然,谁曾想李清臣当年杀伐果断,任性妄为,来到京城之后却变得如此胆小,前怕狼后怕虎,连陪自己吃块曹婆婆肉饼都不敢了。看来这利禄二字,真真不知道累杀了多少英雄豪杰。
待到一行人回到驿馆,安顿下来,李清臣方才告辞而去,正使韩拖古烈也正好匆匆赶来,正好李清臣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到了。两人见礼完毕,闲扯几句便开始转向正事。
“汴京都在传言,李学士可能要做刑部尚书,纵是范纯仁改变主意,最不济也是礼部尚书。””拖古烈笑着说道了一个汴梁小道消息,然后话题转到正题上来,问道:“朝廷忽然让大王出使南朝,想来不止是为了贺生辰,下官与同僚们商议,总是不知道为了何故?虽然下官修书一封言及局面已无法控制,最好大王能够亲临南朝以作决断,但是那毕竟有些不切实际。大王总理北院军政事务,如何竟有暇为一介之使?”
萧佑丹望着拖古烈,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南朝。我要亲眼见见南朝的局势,见见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拖古烈听他说得严重,不由肃然,又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萧佑丹摇着头,叹道:“此事实为古今未有之事……”
……
听完萧佑丹介绍两国由于贸易不平等引发的辽国国内险恶局势以及辽国君臣中大多数的态度之后。
“啊?!”拖古烈惊声叫了出来,急忙说道:“大王,万万不可开战。断不可因南朝困于益州而轻视之,今日之南朝,实不可轻侮!”
萧佑丹默然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石越、司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么好打?不过,不管怎样,此事事关机密,林牙绝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营造两国和好之气氛。”
“大王尽可放心。”拖古烈额首道,“朝廷果然要战,下官当先为忠臣。”
萧佑丹凝视拖古烈,喟然叹道:“皇上常说拖古烈是国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今日孤王南来,此乃第一要务,其次还有两件,虽不如此件事关重大,却也十万火急……”
“什么?!”这次托古烈手中茶盏终于彻底拿捏不住,掉在地上摔成几瓣,“郑王世子,彰信军节度使耶律淳现被关押在南朝宗人府某处大牢(注:宋朝皇城司并无自己独立监牢,因主官是内臣,所以一般不方便移交开封府大牢或大理寺天牢的犯人,多关押在宗人府某处特别划归皇城司使用的监牢内)!”他定了定神:“南朝可知世子身份?”
“此刻虽不知,亦瞒不了许久了。”萧佑丹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过于纵容世子,跟他说了太多通事局掌故,导致世子一心想来南朝为通事局做些事,建立功勋,以回报他父王和大辽的恩情。此时郑王镇守燕京,已派出几拨使者持节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万勿要将世子平安带回,若世子命丧南朝,他便要……”说到这里浓浓的苦笑爬满了萧佑丹的脸。
“郑王便要如何?”托古烈其实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只是不肯相信,一定要听萧佑丹亲口说出,才能认定。
“清君侧,取我的向上人头为亡子超度。”萧佑丹终于将托古烈心中的答案说了出来。
“陛下又是怎么说的?”托古烈继续问。
“陛下一方面极力安抚郑王,一方面也做好了最坏打算,我大辽虽是蛮夷,但也有国法,因家仇而坏国事者,虽远必诛,虽强必诛,虽至亲必诛!”萧佑丹想起那日陛下之言,心中便腾起一股暖意,“孤王此来,一是国务在身,二也是避开中京道是非之地。”
托古烈猛地想起还有第三件要务:“大王最后一件要务又是什么?希望莫要再有坏消息了。”
“孤王也不知道该算做好事还是坏事?”萧佑丹边说边拿出“不周”送上的最新情报劄子。
当托古烈看到“不周”附在劄子末尾的判断的时候,不禁一愣:“我混迹汴梁上流社会多年,对此事也不过捕风捉影而已,‘不周’语气坚定,竟似已然充分肯定一般,此人越发的高深莫测了。”
“林牙至今仍然对此人身份没有头绪么?”萧佑丹问。
“下官惭愧。”托古烈虽然明知萧佑丹并无责怪之意,还是起座离席,下跪赔罪。
“孤王半点没有责怪林牙之意,快快请起,这第三件要务,便是与此人取得联系。近来,通事局对南朝判断越来越倚重此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竟然不知底细,孤王委实寝食难安。”萧佑丹赶紧扶起韩拖古烈。
“大王放心,您北归之时,这三件要务定然已经圆满完成,下官预祝大王马到成功。”托古烈对萧佑丹的信息之足,估计连萧佑丹本人都意料不到,自从去年与职方馆的较量占尽上风之后,通事局所有人都对萧佑丹有着神一般的崇拜,有时这是好事,但是,有时也不是。
梁家珠子铺少东家史老七一边指使伙计星星收拾店铺准备打烊,一边跟账房月下聊天:“你说今天萧佑丹这厮能不能看出来都亭驿都是察子?”
“我又不是那厮肚里的虫子,怎么知道?”月下原本最讨厌算学,当年为了逃避算学,特意加入行伍,没想到今天却面对账本拨拉了好几个时辰算牌珠,所以现在心情极度不好,偏偏老七还凑上前来,简直没事找骂。
“那你说萧佑丹能不能看出梁家珠子铺没一个真正生意人?”他又转头去问星星。
“少东家,等小的把手里的活忙完,洗把脸,胡乱扒拉两口饭就回您的话。”星星说着还作了个揖。
是老七和月下一起哈哈大笑。
正在说着,职方司将今天的谘情报告送了过来,三个人凑在一起一看,全傻眼了。
“萧佑丹果然是个厉害人物,此间店铺如此之多,他偏偏连着提了梁家珠子铺两回,看来我们三人他全都看在眼中。”月下感慨的说,“职方馆栽在此人手下,输得不冤;上次我们能够破获通事局,纯属侥幸。”
“都亭驿中的察子他也明显都看到了,要不然也不会建议李清臣随他去吃什么狗屁曹婆婆肉饼,明显是想通过突然改变计划,逼得我等调防,从而看出到底在街上安了多少察子!”星星也说。
“娘的,那天你们职方司的报告上居然说‘谈古论今,手谈至深夜,宾主尽欢’?我看俩人互相把对方吃了的心都有,兄弟们,抖擞起来吧,硬点子来了!”史老七说。
“诺!”月下星星一起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