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房龙 宽容 序言 -- 老兵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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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五 旧时代的新招牌

现代诗人中的最伟大者把世界看做一片大海,有着许多船只在航行。每当一只

船撞上另一只,便产生“美妙的音乐”,人们称它为历史。

我愿意借用海涅的大海,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和比喻。我们在孩提的时候

喜欢向水池里扔石子,觉得好玩。石子溅起美丽的水花,漂亮的涟漪引起不断扩大

的圆圈,很好看。如果手边有砖头(有时正好有),还能用核桃壳和火柴做成“无

敌舰队”,让它陷于壮观的人为风暴之中。沉重的投掷物可别让人失去平衡,不然

会把离水太近的小孩摔下去,弄得他事后躺在床上,连晚饭都吃不了。

在专门为成人保留的世界里,同样的消遣并不是无人知晓,但结局却远为惨痛。

一切都平静安然,阳光明媚,滑冰者欢快地摇摆着。突然,一个胆大的坏孩子

抱着块大石头来了(天晓得他是从哪儿找来的),别人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

用力把石头扔在池塘中间,接着是一场大乱。大家问是谁干的,该怎样揍他的屁股。

有人说:“放他走吧。”其它人嫉妒这孩子,因为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也

拾起周围的旧东西扔进水洼,大家都溅了一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结局往往是一

场群殴,几百万人打破了脑袋。

亚力山大就是这样一个胆大的坏孩子。

特洛伊的海伦美丽动人,是个胆大的坏女人。这些人充斥了历史。

但从古至今,最坏的肇事者是那些卑鄙的小人,他们怀有自己的目的,把人们

一潭死水般的思想上的冷漠态度作为用武之地。头脑正常的人对他们恨之入骨,一

旦抓住他们,就非科以重罚不可,我对这一点毫不奇怪。

想一想近四百年他们造成的灾难吧。

他们是复辟旧世界的首领。中世纪的雄伟城壕反映这样一个社会的影子:它在

颜色和结构上都很谐调。它并非完美无缺,但人民喜欢它,爱看自己小宅院的红砖

墙与昏灰色的天主教堂溶为一体,教堂塔楼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灵魂。

文艺复兴可怕地飞溅而起,隔夜间天翻地覆。不过这仅仅是开始。可怜的自由

民刚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吓人的日耳曼僧人又出现了。他们带来整整一车特意准备

的砖头,扔进教皇的环礁湖中心。这的确太过份了,难怪世界花了三个世纪才从震

惊中恢复过来。

研究这段历史的老历史学家常犯一个小错误。他们看到动乱,下定论说涟漪是

由一个共同原因引起的,并轮换称它是文艺复兴或宗教改革。

如今我们了解得清楚多了。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是两项运动,都宣称追求同一个目的。不过它们为达到最

终目标所采取的手段却截然不同,以致人文主义者和新教徒双方经常互怀敌意。

双方都信仰人应享有最高的权利。在中世纪,个人淹没于集体之中。这不象约

翰?多伊。约翰?多伊是个聪明人,随意来去,任意做买卖,十几个教堂中他想去

哪个便去哪个(也许哪个都不去,这要看他的嗜好和偏见)。他一辈子从生到死都

遵循经济和精神礼节的僵板小册子行事,这小册子教导他说,身体是从自然之母哪

儿随便借来的次品衣服,除用来暂时寄托灵魂外毫无价值。

这种训练使他相信,这个世界只不过是通往未来美好位界的中继站,对它应持

鄙视态度,就象去纽约旅行的人鄙视昆斯敦和哈利法克斯一样。

约翰很安于这个世界,幸福地生活着(因为他只知道这个世界)。这时来了两

个神仙教母: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她们说:“高贵的公民,起来吧,从今住后你

自由啦。”

约翰问道:“自由去干什么?”她们回答不一。

“自由去追求美的东西”,文艺复兴回答。

“自由去探求真理”,宗教改革告诫他。

“自由去探索过去,那时的世界是真正属于人类的。自由去实现诗人、画家、

雕塑家和建筑家曾一心一意追求的理想。自由去把整个宇宙囊括在你的永恒的实验

室里,使你知道它的一切奥秘,”文艺复兴许诺道。

“自由去研究上帝的言词,你会得到灵魂的拯救和对罪孽的饶恕”,宗教改革

警告道。

她们转身走了,留下可怜的约翰?多伊享有新的自由。但是,新自由比昔日的

束缚更令人难受。

不管是万幸还是不幸,文艺复兴很快与既定的秩序携手和好了。菲狄亚斯和贺

瑞斯的后裔发现,对上帝的信仰和表面上对教会法规的顺从大相径庭,只要小心称

呼了赫尔克里斯神、施法者约翰?赫拉和圣母玛丽亚,便可以极不圣洁地画异教图

画,谱写异教协奏曲。

这就象去印度的旅行音,只要遵守一些无关重要的法律,便能进入庙宇,还可

以自由自在地旅行,惹不了麻烦。

但在路德的真诚追随者眼里,最小的细节也会成为无比重大的事。《旧约全书》

中错了一个逗号便意味着流放。要是在《启示录》里用错了一个句号,就会立即处

死。

这种人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宗教信仰,在他们看来。文艺复兴的轻松的折衷

精神是懦夫的行为。

结果,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分手了,再也没有联合。

于是宗教改革单独抵挡整个世界,穿上“正确”的铠甲,准备保卫它最神圣的

财产。

开始时,反叛的军队几乎全是日耳曼人。他们战斗,受难,英勇无比。但是,

相互嫉妒是灾祸之根,北方各国间的争吵很快抵消了他们的努力,最后被迫接受停

战。导致最后胜利的策略是由一个完全不同的天才提出来的。路德让位给了加尔文。

早该如此。

在伊拉斯谟度过许多不愉快时日的同一个法国学院里,有一个瘸腿(高卢人子

弹的结果)黑胡子的西班牙年轻人,他梦想一天能率领上帝的一支新军队,扫清世

上所有异教徒。

需要由一个狂热者打败另一个狂热者。

只有象加尔文这样坚韧不拔的人,才能打败罗耀拉的计划。

我很高兴没有生活在十六世纪的日内瓦。不过同时,我也深感庆幸十六世纪有

日内瓦存在。

没有它,二十世纪的世界会更为糟糕,我这样的人很可能会啷入狱。

这场光荣之战的英雄,著名的约翰?加尔文,比路德年小几岁。出生日:一五

○九年六月十日。出生地:法国北部诺扬城。出身:法国中产阶级。父亲:低级的

圣职人员。母亲:酒馆老板之女。家庭成员: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少年受教育的

特点:敏捷、单纯、做事有秩序、不吝啬、细致、有效率。

约翰是二儿子,家里本打算让他当教士。父亲有一些有势力的朋友,可以把他

安排在好教区。他没满十三岁就在城里的教堂做事,有一小笔固定收入,这笔钱被

用来送他在巴黎的好学校读书。这孩子很出众,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留神这个

小伙子!”

十六世纪的法国教育制度能够培养这样的孩子,尽量发挥他的才能。十九岁时,

约翰被批准布道,他做一个称职的副主祭的前程似乎注定了。

但是家中有五儿两女,教堂的晋升又很缓慢,而法律却能提供更好的机会。况

且那正是宗教动乱之时,前途难测。一个叫彼尔?奥利维坦的远亲刚刚把《圣经》

译成法文。约翰在巴黎时经常与他在一起。一个家庭里有两个异教徒就无法相处,

于是约翰便打起行李被送往奥尔良,拜一个老律师为师,以便学会辩护、争论和起

草辩护状的业务。

在巴黎发生的事在这里也发生了。到了年底,这个学生变成了老师,教那些不

够刻苦的同学法学概要。他很快掌握了所需要的一切,可以理案。他的父亲高兴地

希望儿子有朝一日能成为著名律师的对手,那些律师发表一点意见就能得到一百个

金币,远方的贡比涅的国王召见时还坐四轮马车去。

可是这些梦想从未实现,约翰?加尔文没有干过法律工作。

他又回到自己的第一爱好,卖掉了法律汇集和法典,专心收集神学著作,一丝

不苟地开始了使他成为二十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历史人物的工作。

不过那几年学的罗马法典为他以后的活动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再让他用感情看

问题是根本不可能了。他对事物很有感受,而且入木三分。请读一读他写给追随者

的信吧,这些人后来落入天主教会手里,被判处用做火活活烤死。在无望的痛苦中,

他们依然把他的信视为世间最优美的佳作,信中表达了对人的心理的入微理解,致

使那些可怜的受害者在临死前还在为一个人祝福,而正是这个人的教诲使他们陷入

危境。

不,加尔文不象他的许多敌人所说的,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生活对他是神

圣的职责。

他竭尽全力对上帝和对自己诚实,因而他必须把每一个问题化简为基础的原则

和教义,再把它交付人类感情的试金石检验。

教皇庇护四世得知他的死讯时说:“这个异教徒的力量在于他对金钱的冷漠。”

如果教皇是在称颂他的死敌毫不考虑个人的私利,那么他说对了。加尔文一生一直

很穷,并拒绝接受最后的一笔季薪,因为“疾病已经使他不能再象从前那样挣钱了。”

但是他的力量却表现在另一方面。

他只怀有一个信念,一生只有一个强大的推动力:认清《圣经》中体现的真正

的上帝,当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在他看来已经能够经得起所有的争辩和反对时,他就

把它纳入到自己的生活准则中。从此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完全无视自己的决定

会引起的后果,成为不可战胜、不可阻挡的人。

然而这个品质直到许多年后才表露出来。在转变信念后的前十年,他不得不竭

尽全力对付一个平庸的问题:谋生。

“新学”在巴黎大学获得的短暂胜利,关于希腊文词尾变化、希伯莱文的不规

财动词和其它受禁的知识的几次授课,全部引起了反响。连坐在著名的博学宝座上

的教区长也受了有害的日耳曼新教义的污染,于是人们采取措施,清洗那些现代医

学会称为“思想传播者”的人。据说加尔文曾经把几篇最会引起异议的讲演稿交给

教区长,于是他的名字出现在嫌疑犯名单的前列。他的房间被搜查,文章被没收,

还签署了逮捕他的命令。

他闻讯藏到了朋友家里。

诚然,小小学院里的风浪不会持久,但在罗马教会里供职已经不可能了。到了

做出明确决断的时刻。

一五三四年,加尔文与旧信仰绝裂了。几乎与此同时,在俯瞰法国首都的蒙特

马特山上,罗耀拉和他的几个学生也庄严起皙,誓言后来纳入了耶稣会法规。

接着,他们都离开了巴黎。

罗耀拉往东而去,但一想到他第一次攻击圣地的不幸结局,又原路返回了,来

到罗马。他在那儿开始的工作使他的英名(也许是臭名)传遍世界每个角落。

约翰却不同。他的上帝王国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他四处漫游,希望能找到一

席安静之地,用余下的时间阅读、思索和平静地宣讲他的道理。

他在去斯特拉斯堡的路上时,查理五世和弗朗西斯一位交战了,这迫使他绕道

瑞士西部。在日内瓦他受到吉勒莫?法里尔的欢迎,他是法国宗教改革中的海燕,

是从长老会和宗教法庭的牢笼里逃出来的杰出人物。法里尔张开双臂迎接了他,告

诉他在小小的瑞士公园里可以完成的业绩,并请他留下。加尔文要求有时间考虑,

然后他留下了。

为了躲避战争,新天国应该建立在阿尔卑斯山脚下。

那是个奇怪的世界。

哥伦布出发寻找印度,偶然发现了新大陆。

加尔文寻找一席静地,以便以研究和思索圣教度过余生。他漫步来到一个三等

的瑞士小镇,把它做为精神首都,人们很快把天主教王国的领地变成了庞大的基督

教帝国。

读历史既然能达到包罗万象的目的,为什么还要读小说?

我不知道加尔文的家庭圣经是否仍被保存着。如果有,人们会发现,载有丹尼

尔的书的第六章磨损得特别厉害。这个法国改革家是个有节制的人,但他常常要从

一个坚定不移的上帝仆从的故事里获取安慰,那个人被扔进狮穴,后来他的清白救

了他,使他没有悲惨地过早死去。

日内瓦不是巴比伦。它是个令人起敬的小城,居住着体面的瑞士裁缝。他们严

肃地对待生活,却比不上这位新宗教领袖,他象圣彼得一样在讲坛上滔滔不绝地布

道。

况且,有一个叫内布查尼萨的,是撒沃依的公爵。凯撒的后裔正是在与撒沃依

家族的无休止的争吵中决定和瑞士的其他地区联合起来,加入宗教改革运动。日内

瓦和维登堡的联合犹如相互利用的婚姻,是建立在共同利益而不是相互爱慕基础上

的结合。

但是,日内瓦改奉新教的消息一传开,所有热衷于各种新的千奇百怪的教义的

传教士――它们不下五十个――都涌到了莱芒湖边。他们干劲十足,开始宣讲迄今

活人所能想出的最怪诞的教义。

加尔文从心里憎恶这些业余预言家。他深知他们只会对自己所标榜的事业带来

危险,他们是热情的战士,但走错了路。他休息了几个月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尽

可能准确、简练地写下他希望新教民能够掌握的对与错的界线。这样,谁也不能挪

用老掉牙的借口:“我不知道呀。”他和朋友德里尔亲自把日内瓦人分为十人一组

进行检查,只有宣誓效忠这个奇怪的宗教法才能享有全部公民权力。

接着,他为年轻人编写了一本庞大的教义问答手册。

他又说服了市议会,把所有仍然坚持错误的旧观点的人赶出城去。

为下一步行动清扫了道路之后,他按照《出埃及》和《申命记》中政治经济学

家制定的规范,开始建立一个公国。加尔文象其它许多大改革者一样,不是现代基

督徒,倒更多象个古典犹太人。他嘴上崇拜上帝耶稣,但心里却向往摩西的耶和华。

当然,在感情压力很大的时候常会出现这种现象。卑贱的拿撒勒木匠对仇恨和

斗争的看法明确无误,以至于在他的见解和暴力办法之间不可能找到折衷物。两千

年来,各个民族、每一个人都想以暴力达到目的。

所以战争一爆发,所有有关的人便都默许了;人们暂时合上福音书,在血泊和

雷鸣中兴高彩烈地打滚,沉迷于《旧约》的以眼还眼哲学之中。

宗教改革的确是场战争,而且很凶残。没人乞求生命保障,也没有饶恕,加尔

文的公国实际上是个军营,任何个性自由的表现都逐一被压制了。

当然,这一切的取得并非没有阻力。一五三八年,组织中比较开朗的份子的出

现对加尔文形成很大的威胁,他被迫离开了城市。但到了一五四一年,他的支持者

又一次掌权。在一片钟声和教土们响亮的赞美声中,乔安尼斯行政长官又回到了罗

呐河的城堡。从此他成为日内瓦没有王冠的国王,在以后的二十三年中致力于建立

和完善神权形式的政府,这自从伊齐基尔和埃兹拉的年代以来还没人见过。

按照《牛津大辞典》的解释,“纪律”一词意为:“使受控制,训练服从和执

行。”它最好地表达了加尔文梦想中的整个政治宗教结构的实质。

路德的本性和大部分日耳曼人的一样,是感伤主义者。在他看来,只有上帝的

话才足以向人们指出通向永恒世界的道路。

这大不确切了,不适合法国改革家的口味。上帝的话可以是希望的灯塔,但是

道路漫长黑暗,还有能使人忘记自己目的的各种诱惑。

然而这个新教牧师却不会走弯路,他是个例外。他知道所有陷阱,也不会被收

买。如果偶尔要走出正道,每周的教士例会就很快能使他认清自己的责任,在会上,

所有名符其实的正人君子都可以自由地相互批评。因此他是所有真切追求拯救的人

心目中的理想人物。

我们爬过山的人都知道,职业导游偶尔可能成为不折不扣的暴君。他们知道一

堆岩石的险处,了解一块看来很平坦的雪地的危险,他们对自己所照顾的旅行者有

完全的命令权,哪个傻爪胆敢不听命令,强言厉语便会劈头盖脸泼下来。

加尔文的理想公国中的教士也有同样的责任感。对那些跌倒了、要求别人扶起

来的人,他们高兴地伸出援助之手。但是,一意孤行的人只要想离开已经开辟好的

道路,离开大学,那只手便抽回来变成了拳头,击出又快又可怕的惩罚。

在其它许多宗教组织里,教士也喜欢使用同样的权力。但是地方长官嫉妒他们

的特权,极少允许教士与法庭和行刑官并驾抗衡。加尔文知道这些,在他的管辖区,

他建立了一种教会纪律,实际上超过了法律。

大战之后出现了许多怪异的错误历史概念,坯流传甚广,但其中最令人吃惊的

是说法国人(与条顿人相比)是热爱自由的民族,憎恨所有的管辖。数世纪以来,

法国一直在官僚体制统治之下,很庞杂,却比战前普鲁土政府的效率低很多。官员

们上班迟到早退,领子也系得不周正,还抽着劣等纸烟。要不然他们就乱搞一顿,

引起人们反感,象东欧的政府官员一样,而公众却很温顺地接受官员们的粗鲁,这

对于一个醉心于反叛的民族来说真是使人惊讶。

加尔文钟爱集权,是个理想的法国人。他在某些细节上已经接近了拿破仑成功

的诀窍。但他不象那个伟大的皇帝。缺乏个人的雄心大志,他的胃口很差,也没有

幽默感,只是个严肃得可怕的家伙。

他为了寻找适应于他那个耶和华的词句,翻遍了《旧约》,然后让日内瓦人接

受他对犹太历史的解释,把它做为上帝意愿的直接体现。一夜之间,罗呐河的这座

迷人城市变成了悲哀的罪人云集之地。由六个教士和十二个长者组成的城市宗教法

庭日夜监听着市民的私下议论。谁被怀疑有“受禁的异教观点”的倾向,便被传讯

到长老会法庭,检查他的所有论点,解释从哪里、怎样得到那些向他灌输有害思想

使他迷失路径的书的。被告如果有悔过表示,使可免刑,判处他到主日学校旁听。

如果他固执已见,便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城市,不许再在日内瓦联邦管辖区内露

面。

但是与所谓的“教议会上院”发生矛盾,并不只是因为缺乏一点正统感。下午

在邻村玩一玩滚木球,如果被控告(常常会这样),便有理由被狠狠责骂一番。玩

笑,不管有用没用,都被认为是最坏的形式。婚礼上搞一些智力题目就足够啷铛入

狱了。

渐渐地,新天国里充满了法律、法令、规则、命令和政令,生活变得无比复杂,

失去了昔日的风采。

不许跳舞、不许唱歌、不许玩扑克牌,当然也不许赌博。不许举办生日宴会,

不许举办乡间市场,不允许有丝绸和所有外表华丽的装饰品。允许的只是去教堂,

去学校,因为加尔文是个思想主张鲜明的人。

胡乱的禁止可以免除罪孽,但不能强迫人热爱美德,美德来源于内心的启迪。

于是建立了优秀的学校和第一流大学,鼓励一切治学活动。还建立了有趣的集体生

活,以吸引大家的剩余精力,使人忘记苦难和限制。加尔文的制度如果完全不考虑

人的情趣,就不能存在下去,也就不会在近三百年历史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不过,

所有这些要归功于一本论述政治思想发展的书。现在我们感兴趣的是日内瓦为宽容

事业做了些什么,结论是,新教徒的罗马一点不比天主教的罗马强。

我在前面几页历数了可以减轻罪孽的情况。那个时代有诸如圣巴陀洛梅大屠杀

和铲除许多荷兰城市的野蛮行径,困此期望一方(弱的一方)实现等于坐以待毙的

美德完全是荒谬无稽的。

但这并不能开脱加尔文煽动法庭杀害格鲁艾和塞维图斯的罪责。

在第一个人的案件中,加尔文尚且可以说,雅克?格鲁艾有重大嫌疑煽动市民

暴动,是图谋推翻加尔文主义的政党。但是,塞维图斯很难说是对社会安全,也就

是对日内瓦构成任何威胁。

按用现代护照的规则,他只是“过境者”,再过二十四小时就离境,但他误了

船,为此丧了命。这是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麦格尔?塞维图斯是西班牙人,父亲是受尊敬的公证人(这在欧洲有半法律的

地位,不只是拿着盖章机看人家签了字使索取两毛五的年轻人)。麦格尔也准备从

事法律工作,被送到土鲁兹大学。那些日子很快洁,所有教学都用拉丁文,学习范

围广及各业,整个世界的智慧对所有人都敞张,只要学会五个词尾变化和几个不规

则的动词就行。

塞维图斯在法国大学里认识了胡安?德?金塔那。金塔那不久成为查理五世皇

帝的忏悔教父。

中世纪的皇帝加冕很象现代的国际展览会。 一五三○年查理在波罗那加冕时,

金塔那把麦格尔带去做秘书。这个聪明的年轻西班牙人看到了所有的一切,他象当

时的许多人,有永远满足不了的好奇心,在以后的十年里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学科,

有医学、天文学。占星术、希伯莱文、希腊文、还有最要命的神学。他是个很有潜

力的医生,在研究神学时产生了血液循环的想法。这可以在他的反对三位一体教义

的第一本书第十五章中找到,检查过塞维图斯著作的人竟没有看出他做出了这样一

项最伟大的发现,这充分说明十六世纪神学思想的偏执。

塞维图斯要是坚持医学研究该有多好啊!他可以活到老年平安死去。

但他简直不能避开那时被激烈争论的紧要问题。他认识了里昂的印刷厂,便开

始对形形色色的题目发表自己的看法。

如今一个慷慨的百万富翁可以说服一所学院把“三位一体学院”改成一种流行

烟草的商标,而且还安然无事。宣传机器说,“丁古斯先生如此大方解囊,难道不

好吗?”大家便说:“阿门!”

今日的世界似乎已经不再对亵渎神明这种事情感到震惊,因而要想描绘过去的

情况――在那时,仅仅怀疑一个市民对三位一体说了些不敬之言,便足以使整个社

会陷入惊恐――这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们要是不充分体会这些,就不能理解

十六世纪上半叶塞维图斯在善良的基督徒心目中所造成的恐怖。

他根本不是激进派。

他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自由派。

他抵制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都承认的三位一体旧信仰。由于他坚信自己的看法正

确,使给加尔文写信,建议到日内瓦和他进行私人会晤,彻底讨论整个问题。他写

信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他没有被邀请。

其实他也不可能接受邀请,里昂的宗教法庭大法官已插手此事,塞维图斯人狱

了。法官早已风闻这个年轻人的亵渎行为,因为他秘密收到了受加尔文指使的日内

瓦人送来的一封信。

不久,又有一些手稿证实了对塞维图斯的控告,也是加尔文秘密提供的。看来

加尔文并不在乎谁绞死这个可怜家伙,只要他被绞死就行。可是宗教法官玩忽了圣

职,塞维图斯跑掉了。

他首先想穿越西班牙边境,但他的名字人所共知,长途旅行穿过法国南部很危

险,于是他决定绕道日内瓦、米兰、那不勒斯和地中海。

一五五三年八月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来到日内瓦。他本想搭船到湖对岸去,

可是在安息日将近的时候是不开船的,要等到星期一。

第二天是星期日,当地人和陌生人都不许逃避宗教礼拜式,否则便是不端行为。

塞维图斯也去教堂了。他被人认出来,遭到逮捕。塞维图斯是西班牙国民,没有被

指控违反日内瓦的任何法律。但他在教旨上是自由派,不敬神明,胆敢对三位一体

发表异端言论。这种人要想得到法律的保护才是荒唐哩。罪犯或许可以,但异教者

却不行!他不由分说被锁进肮脏潮湿的小洞,钱财及一切个人物品全被没收。两天

后,他被带上法庭,要求回答问题单上的三十八个不同问题。

审判延续了两个月零十二天。

最后,他被控有“坚持反对基督教基础的异端邪说”罪。在谈到他的观点时,

他的回答使法官暴跳如雷。对这类案件的一般判处,尤其是对外国人,是永远赶出

日内瓦城,而塞维图斯的案子却是例外。他被判处活活烧死。

与此同时,法国法庭也重新开庭审理这个逃亡者的案子,与新教徒达成同样结

论,判处塞维图斯死刑,并派出司法长官到日内瓦,要求把罪犯交给他带回法国。

要求被回绝了。

加尔文也能执行火刑。

走向刑场的路程确实很艰难,一队牧师跟着这异教者走完最后的旅程,嘴里还

喋喋不休地进行说服。极度的痛苦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人们出于对可怜牺牲者

的同情向火焰里扔出一把刚采集的柴枝为止。对于喜欢这类事情的人来说,这读起

来倒是有意思,不过还是略过不谈为好。死刑多一个或少一个,在宗教狂热放肆无

忌的年代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塞维图斯案件不会事过境迁,它的后果实在可怕。业已赤裸裸地表明,那

些新教徒虽然口口声声地叫嚷“保留已见的权利”,实际上不过是伪装的天主教徒,

心胸狭窄,对待不同己见者象对敌人一样残酷;他们只是等待时机,建立他们自己

的恐怖统治。

这个指控是严肃的,不能只耸耸肩膀说“咳,你还能期望什么”便一了百了。

我们有关于这次审判的大量材料,也详细知道外界是怎样看待这次判决的,读

起来的确令人痛心。加尔文曾经出于一时的慷慨,倒也建议过不烧死塞维图斯,改

为砍头。塞维图斯感谢他的仁慈,却要求另一种解决方法。他要求获释自由。他坚

持认为(道理全在他这一方)法庭对他没有裁判权,他只是探求真理的正人君子,

因此有权利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对手加尔文大夫辩论。

但加尔文不要听这些。

他已经起过誓,这个异教徒一旦落入手中就决不让他活着逃走,他要信守誓言。

他要给塞维图斯判罪,就必须得到头号大敌――宗教法庭的合作,但这无关紧要,

如果教皇有可以进一步给那个不幸的西班牙人加罪的文件,他甚至也可以与教皇携

手。

还有更糟的事情。

塞维图斯临死的那天早上求见加尔文,加尔文便来到又黑又脏的牢房。

此时此刻,他应该大度一点,也要有点人性。

他全都没有。

他站在这个两个小时后就要去见上帝的人的面前,争辩着,唾星四溅,脸色铁

青,大发雷霆,却没有一句怜悯仁慈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有的只是恶毒和仇恨:

“活该,顽固的流氓。烧死你这该死的!”

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

塞维图斯死了。

所有的塑像和纪念碑都不能使他重生。

加尔文死了。

上千卷咒骂他的书也触及不到他那不为人知的坟墓。

狂热的宗教改革者在审判时浑身战栗,生怕亵渎的流氓逃掉;教会的坚定支持

者在行刑后赞美欢呼,相互写信道:“日内瓦万岁!采取行动啦。”

他们全都死了,也许最好也被人们遗忘。

我们只需要留心一件事。

宽容就如同自由。

只是乞求是得不到的。只有永远保持警惕才能保住它。

为了子孙中的新的塞维图斯,让我们记住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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