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 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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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安娜请我们去她家,一大半是为了她的先生──布。布是一位退休的物理学家兼科幻作家,业余爱好是收藏。他多次来中国讲学,对中国问题有浓厚的兴趣,还特别喜欢结交中国朋友,与我同去的张先生就是他在中国认识的朋友之一。张先生是个年逾古稀的胖老头,原来是外语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就被打成右派,在东北林场受过不少苦,但一直没放弃专业,改正以后,专事翻译,翻译过布写的科幻小说。这次到挪威看女儿,顺便来瑞典看望当年的老朋友。有了张先生,我心里踏实了──万一听不懂说不清,他可以做我的翻译。周五下午五时,安娜把汽车准时开到我住的公寓楼下,接上我之后又转到宾馆,接上张先生。安娜的家在另外一个小城,开车得走四十分钟。这个小城里到处都是中国媒体大吹特吹的「汤耗子」──两层或三层小楼,楼的四周是一片很大的绿地。瑞典是欧洲第四大国家,总共才八百五十万人口,有的是地方。布是个和蔼的老先生,中等身材,戴个大眼镜,眼镜后面眨巴著一双浅灰色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头发没了,胡子却极发达,把下半个脸盖得严严实实。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厨房忙活,两只手沾满了面粉,握手拥抱只好免了。安娜说,他是一个烹饪高手,最善于用烤箱──面包、土豆、鱼、肉都用烤箱烤。两个月后,布在吃了我的煮饺子之后,告诉我,他打算用烤箱烤饺子。

  坐客的重要节目是吃饭,饭桌上,布向我们夸耀他的中国文物收藏。于是,饭后的节目就是到地下室参观他的收藏。地下室有五、六间大小不一的房子,里面放著各种木制的架子,架上分门别类堆著他收藏的文物:柏林墙上的砖块、斯大林铜像上锯下来的手指、文革期间烧制的有毛主席像的陶器、毛主席与林彪在一起接见红卫兵的邮票、红卫兵小报、样板戏的剧照、73年到75年的《中国摄影》、数百种毛主席像章、各种各样的老三篇、老五篇,形形色色的袖章──百万雄狮、首都三司、保定革造、贵州狂飙、内蒙师院红旗……,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我问他:「你收集这些东西干甚么?」

  我是隆德收藏家协会的会员,我原来收集印度的文物,但是它们太贵了。中国的我还买得起,而且还有中国朋友替我砍价。」他指了指张先生。「我的理想是2006年与罗伯特合作,在瑞典办一个中国文物展览。届时张先生将被邀请为嘉宾,当然不会让他白当,他得帮助我们为每一件展品写说明。」国内的好事者一直嚷嚷建立甚么文革博物馆,嚷嚷了二十多年,连个影儿也没见。要是布的这番话让他们知道了,肯定又得痛心疾首,痛不欲生。其实他们大可以想开点,这年头提倡资源共享,提倡文化交流,提倡与国际接轨。中国好不容易有了一种可以与各国人民共享的东西,这东西让大家有了交流的机会,有了共同的语言,中国以此为桥梁走向了世界。这是好事,干嘛要捶胸顿足,非要争国内国外,谁先谁后呢?再说,这些文物在国内二道贩子手里肯定不如在布的地下室里保存得好。余秋雨说的对,幸亏王道士把敦煌文物卖给了法国佬,要不然,它们早就灰飞烟灭了。王道士是保护中华文物的功臣,应该给他平反昭雪,树碑立传。  

  从地下室往上走的时候,我对布说:「预祝你的展览成功,如果你也邀请我的话,我会让你的像章再增加几枚。」

  布挺认真:「我现在要求的是种类而不是数量,如果你能找到我没有的种类,我就一定邀请你参加。如果你能找到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剧照,我愿意支付往返机票。」  「你要它干吗?它是文革前的东西。」我问。

  布瞪大眼睛,惊讶地看著我:「你不知道吗?它是样板戏的妈妈,没有它,就不会有那十八个样板戏。」我拍拍他的肩膀:「样板戏只有八个。」

  NO,NO,江青说过,样板戏有十八个。这是罗伯特告诉我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一提起罗伯特,我没脾气了。那家伙自称是乾嘉学派的海外传人,写起文章来,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句无来历。他这么说,肯定有充分的证据。  

  我们回到客厅,安娜已经准备好了咖啡,正在那里喷云吐雾。我们啜著咖啡,侃起了大山。  

  布还惦记著他的样板戏:「我看过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很让我吃惊,中国人能跳这么好的芭蕾舞。可是,我不明白,为甚么那些美丽的姑娘要舞枪弄刀,满台都是刀光剑影。把漂亮大腿和野蛮的刀枪混在一起,是要展示人性的原始冲动──性与暴力吗?」  

  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可是那大眼镜后面的灰眼睛盯著我,非回答不可。  

  我尽可能委婉地告诉他:「恐怕你的理解有点偏差,它不是想展示性与暴力,它想展示阶级斗争──受压迫的人民拿起武器反抗压迫。」  

    「反抗压迫有各种方式,一定要用刀枪,一定要流血,一定要死人吗?  

    「我们也不想流血,不想死人,可是革命不能不流血,不能不死人。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中国,使后代能够过上好日子。」  

  老先生耸了耸肩膀:「革命?为甚么一定要革命?你看,我们不革命,不是也从北欧海盗变成了文明人。」  

  安娜在旁边纠正布教授:「我们也革过命,只不过时间太短,还没等流血死人就结束了。」

 「怎么回事?」我和张先生不约而同。  

  老先生打开了话匣子:「那是本世纪初,列宁组织了布尔甚维克党,这个党领导俄国工人进行组织武装,推翻了沙皇。瑞典的激进派决心向俄国人学习──推翻瑞典的国王,建立他们布尔甚维克的人民政权。他们把总部设在离这里不远的马尔摩,那是瑞典的第三大城市,是工人阶级的大本营。激进派夺了工会的权,领导工人们进行武装斗争──修街垒,筑工事,准备迎战警察和军队。工人们当然愿意斗争,因为他们一罢工,资本家就得长工资。要是修街垒,堵交通,拿起枪杆子,再打死几个警察,让整个城市瘫痪,工资该长多少呢?所以,他们修街垒时都很卖力。可是修到中午,大家都饿了,领导人放他们回家吃饭。吃完了再接著干。没想到,工人们吃了饭都不来了──他们怕累,怕死,不干了。结果革命只革了半天,就流产了,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国王陛下的领导下。」

 「流产是因为他们回家还有饭吃,中国人之所以革命,就是因为回家没饭吃。」我觉得这个回答一针见血,非常精辟。  

  可是老先生不以为然:「没饭吃也不见得一定要革命,印度很多人也没饭吃,

  为甚么不革命呢?是因为他们有个甘地,中国有个毛泽东吗?不是,是中国人天生就喜欢革命。这是中国官员们告诉我的。他说,不喜欢革命的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要革命的。我们革了半天就累了,你们革了半个世纪还不累,难道你们回家还没有饭吃吗?」

 「东西方对时间的感觉可能不太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讲,半个世纪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它大概只相当于你们的半天。你知道,中国的历史太长了。」张先生说。  

  我对张先生的幽默并不欣赏,布需要一个正面的回答,我说:「中国人也感到累了。所以从八十年代起就不再搞阶级斗争,不搞运动了。」

  布不同意:「可是,我去年在中国的时候,电视里还在播放《红色娘子军》

 芭蕾舞是为美,为爱创造的,你们为甚么非要让它革命呢?

 「这叫『洋为中用』。」张先生还挺会插科打诨。

  布耸耸肩:「我宁愿西方没有发明芭蕾舞。它让我想起了齐瓦格医生,不是白求恩医生。你看过《齐瓦格医生》的电影吗?英国导演大卫.里恩导的。」

  我看过,但是我告诉他没看过──为的是扫他的兴。  

  没想到,他老人家一点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你要看,一定要看。不但要关心诗人齐瓦格医生,还要关心他情人的丈夫,就是那个叫斯尼克的年轻人,他仇恨沙皇政府,同情贫困的下层人。他撒发传单,参加游行,为穷人向政府要面包。沙皇的骑兵冲散了游行队伍,他受了伤。从此,他相信,只有革命才能把穷人救出苦难。他参加了红军,英勇作战,有一次差点被白军的炸弹炸死,炸弹给他的脸上留了一道长长的月芽形伤疤。他成了红军的指挥官,他的妻子听说他在亚库坦,带著孩子去找他,可他拒绝见他美丽的妻子。他烧毁村子,抢走了农民的粮食,只因为当地人接待了白军。那可是冬天呀,俄罗斯的冬天!大雪、寒风,村民们冻死了,饿死了。可他并不认为这有甚么错。他认为,这是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在创造历史,在创造一个人间天堂。在审讯齐瓦格的时候,他说,他原来喜欢齐瓦格的诗,但现在讨厌他的诗──情感、心灵、洞察力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在俄国,个人生活被抹杀了,历史不存在了。为甚么?因为革命,因为他把自己献给了革命。可是,这样的革命者却死在革命者手里──更革命的革命者怀疑他对革命的忠诚,宣布了他犯了背叛革命的罪行。在押往刑场的路上,他夺过了卫兵的枪,自杀了。」

  要不是张先生的翻译,以我的英语听力肯定是听不懂他的这套长篇大论的。问题是,尽管我弄明白了这个曲折的故事,仍旧弄不懂布先生的意思──这跟芭蕾舞,跟《红色娘子军》有甚么联系?我懒得问,正好安娜的女儿问我中国少数民族的事,我乘机溜到另一个房间,留下张老先生独自对付布。  

  回来的路上,张老告诉我,布之所以对《齐瓦格医生》中的斯尼克感兴趣,是因为他是被自己的理想杀死的。布认为,理想是可以杀人的,要么杀别人,要么杀自己。而中国的芭蕾舞正是大卫.里恩摄影机下的斯尼克。

日本人的逻辑──西方人看中国电影之四

作者:启之

瑞典大学的规矩是,老师和学生都迟到,上课时间是8点30,8点40进教室,9点来齐了就阿弥陀佛。只有从摇篮到坟墓的高福利国家才能惯出这样的毛病来。吃了几次早来的亏,我也入乡随俗,保证8点45进教室。这一次,教室里还是空空荡荡,于是我泡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看比尔.奥古斯特的《斯米拉对雪的感觉》。

  9点半了,居然还没有动静。我出去转了一圈,整个大楼静悄悄的,外面的绿地上散落着十几个青年人,光着身子做日光浴,白屁股与绿草相映成趣。这情景我在挪威也见过,北欧缺少阳光,是不是有这种规定,阳光好的时候,学生就自动停课晒屁股?

  回到教室,里面居然坐着一男一女。一见我进来,马上站起,一齐鞠躬,一齐捧上名片,一齐用英语说:"早晨好,请允许我听您的课。"

  不用问,肯定是日本人--日本人的英文发音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比我还差。看看他们递上的名片:男的叫高树仓一,女的叫完田美子,两位都在哥德堡大学学中文。男的长尖脸,大眼,八字眉。女的圆脸,细眼,弯眉。两人都戴眼镜,三十出头,大约是夫妻。

  他们解释,今天是瑞典的仲夏节,学校放假,他们从网上看到隆德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专页,知道我在这里讲电影,就从哥德堡赶来,事先给我打过电话,没人接,就到教室来看看。能碰到我,他们深感荣幸云云。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去哥本哈根,临行前研究中心的秘书问我,学校要放假,我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几天?我当时漫不经心地谢绝了。仲夏节是瑞典特有的节日,据说这一天阳光最好,所以屁股也要见见天日。

  经过一番交谈,知道他们在哥德堡大学研究传播学。来哥德堡之前,在北大呆了四年,听过严家炎的课,在斯德哥尔摩呆了三年,听过罗多弼的课,还见到过诺贝尔文学奖中文评委马悦然,他们读过姚雪垠的《李自成》,孔捷生的小说和北岛的诗,认为姚是中国古典文学大师,孔是中国当代文学巨匠,北岛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们来这里一是旅游,二是为博士论文做准备。我试着说了几句中文,他们都听懂了。

  我请他们坐,两个人鞠躬。刚坐下,高树又起身鞠躬--问我能不能把谈话录下来,我说没问题。他第三次鞠躬,完田跟着鞠。我想起了一位美国记者在日本的观感--日本人的腰简直像弹簧一样,一天要弯成百上千次,人人乐此不疲。我跟那位美国记者同样,对这种形式主义的礼貌并不欣赏--阳光下的屁股比西装里的弹簧要真实坦荡得多。

  客套之后转入正题,高树扶扶眼镜:"我们正在准备关于中国电影与国民性的博士论文,听说您讲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特地来请教。"

  五年前,一位北大同窗跟我借美元,说他要去美国研究明清小说。与这位同窗比起来,这两位到瑞典研究中国电影的日本人只能是小小巫了。

  高树又要起身鞠躬,我赶紧示意免了。没想到按下葫芦起来瓢,完田冷不丁地起立鞠躬,并轻启樱唇:"我们想请教的问题,可能多有冒犯,请先生原谅。"

  我不得不移座欠身。心想,跟日本人在一起,我的腰也得弹簧化。

  高树开问了:"请问,贵国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反映的是不是中国的真实情况?"

  我不假思索:电影是虚构,但它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

  完田:您一定看过《地雷战》,麻烦您再看一遍,只看其中的一段,我们需要您的讲解。

  说着,她把手提电脑打开,装进《地雷战》的光盘。

  我懒得再看这种老掉牙的片子:"你们一定得看电影才能提问题吗?"

  高树:"我们怕讲不清楚。"

  "那好,请把电脑关上,这里有多功能光盘机。"

  几分钟之后,这部1962年拍的,曾经与《地道战》、《平原作战》一起被誉为"老三片"的抗日电影呈现在瑞典的电视屏幕上。奇怪的是,它与我当年看过的不太一样--片名下面多了三个字"教学片",开头还加上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并有简要的说明。完田对这个电影非常熟悉,放过开头之后,她就将光盘快进,直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才恢复正常。

  高树提醒我:"教授,请您注意一下这个情节。"

  我盯着屏幕--

  黄村据点的鬼子和伪军要扫荡根据地,途经赵家庄,赵家庄的三个女民兵为了把敌人引进地雷阵,在山上打冷枪吸引他们过来。中野队长和一个伪军军官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寻找开枪的人。伪军军官一会指着前面说:"太君,土八路的这边。"一会儿又指着左边:"太君,土八路的那边。"中野生气地打断他:"什么这边,那边。"指着侧面的山峦:"土八路的那边!"伪军军官赶紧点头称是。

  中野得意自己的发现,对伪军军官打着交叉的手势,指示他:"你们的这边,我们的那边。"伪军军官向身后的伪军招手。鬼子和伪军兵分两路,向山上包抄过去。

  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回头看着完田。完田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白且尖的牙。她关掉光盘机:"启之教授,在日中战争期间,确实存在着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军队吗?"

  这不是问题,这是挑衅,我不得不正告她:"完田女士,我得纠正你,在中日历史上不存在日中战争,只存在日本侵华。至于你的问题我看是多余的--任何时期,任何外国侵略者都会在被侵略的国家里找到背叛者。中国也不会例外。"

  完田依然笑容可掬,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指教。"

  高树:"您能否告诉我们,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友军的人数?"

  "对侵略者是友军,对被侵略者是叛军,是伪军。高树先生,你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最好注意用词。至于你的问题,历史书上有,我不记得。"

  高树起身鞠躬,嘴里发出:"哈伊,哈伊,yea, yea,"的声音,表示认错。

  完田伸出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细指,从皮包里取出另一张光盘:"您一定看过《地道战》,这里面有答案。"

  所谓答案就在高家庄民兵队长高传宝的一句话上。完田对这部电影的熟悉程度让我吃惊,她准确地将光盘调到关键处,屏幕上出现了高传宝敲钟的身影,在"当当当"洪亮的钟声中,高家庄的男女民兵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大树下集合。

  高传宝拿着一份情报,向民兵们传达:"上次没有打死的那个老鬼子纠集了好几个据点的敌人,这回又来了。

  一民兵问:"队长,来了多少?"

  高传宝扬扬情报:"这上面说,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想来破坏我们的地道。"

  高树:"贵国电影提供的数字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也就是说,中国军队是日本的两倍。贵国学者胡华先生主编的《中国革命史讲义》,对此提供了详确的数字,请您过目。"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三寸厚的自制的大本子,本子的封面上写的是日文,侧面贴着分类的标签,他翻到差不多一半的地方,递给我。

  两张中文书的复印件展现在我的面前,左边的一页是"1938年至1945年的日伪人数表",右边一页是"八路军、新四军在华南地区抗击日伪军战绩统计表"。左边的数字太多,我看得不仔细,只留下一个基本印象--伪军人数虽然逐年增加,但总人数少于日本。右边的数字一目了然,被毙伤、俘虏和投诚的日军是52万4千余人,伪军则是118万6千余众。

  高树指着那两页说: "这左面的是胡华先生的《中国革命史讲义》下册的第801页的复印件,这右面的是同一本书的第802页的复印件。这本书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

  我打断他:"这确实是中国人写的,中国出的书,但是,它只能说明,伪军在总数上少于日本军队,你不妨把这些数字加起来看看。"

  高树:"这下面有一行注释,请先生细读。"

  这时,我才注意到复印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上述所统计的日军包括华北、华中、华东、华南四区,伪军包括华北、华中、华东三区。

  高树的脸上闪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日本军队的人数是四个地区的,伪军的人数只有三个地区的,这两个数字是不可以比较的。"

  完田在一边添油加醋:"也就是说,伪军的实际人数未必比日军少,倒很可能比日军多。"

  真让人窝囊!这是什么***学术著作!我心里暗暗骂街。表面上还挺强硬:"你们从电影说到史书,到底想说明什么?"

  高树:"我们只想向您讨教,为什么中国人有这么多投降日本?这是否与国民性有关?"

  他看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神难以捉摸。

  我压着火--不管这两个日本人怀揣什么动机,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深思。你不能否认,几乎所有的抗日电影中都有这类形象,你不能否认伪军之多、汉奸之众与国民性无关。他们为什么投靠侵略者呢?没见有人研究过。

  大约是政府腐败,社会黑暗,国家亏待了他们;大约是小人当道,邪气上升,与其当小人,不如找个靠山当汉奸;大约是心中只有一家一姓,没有国家民族;或者是相信了大东亚共存共荣的鬼话,从种族主义出发,以为这是黄种人反抗白种人的战争,黄种人要雪耻,要报仇,要做天下的主人。

  "……它确实与国民性有关,一盘散沙、有家无国、崇洋媚外、长于内斗而拙于团结对外……"跟日本人说这些话让我很难受,但我还是不太情愿地说了。这两位日本人看来是中国通,不说他们也知道。尽管如此,面前的那台录音机还是让我老大不舒服。

  高树和完田一齐站起,又朝我鞠了一大躬。

  我不知道这回该不该回鞠一躬。

《被告山杠爷》:中国的“孙子”

影评家说老外看不懂《被告山杠爷》,我选片的时候,上高中的女儿也这样说。本想把它作为教学参考片,讲《天网》时随便提一下。现在我改了主意--让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啃啃这块硬骨头吧。为了防止他们在细枝末节上跟我胡搅,我先发下译成英文的语言点和故事梗概。下面是梗概的缩写版:

  在四川的大山里,有个叫堆堆坪的村子。一天,县检察院来了人调查村长山杠爷违法的事。村民们都替他抱不平--山杠爷可是个好人呀,你看,他不占公家便宜,事事为集体、为村民们着想,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治村有方,全村像个和睦的大家庭。这样的模范干部怎么能犯法呢?

  山杠爷确实犯了法--他把夯娃的婆姨强英绑起来游街,弄得她没脸做人,吊死在山杠爷的家门口。他私拆明喜给桂花的信,强迫明喜回村。他说捆谁就捆谁,想关谁就关谁,酒鬼和王路都被他捆过、关过。他还动手打人,党员赵二立就被他当众打了四个大嘴巴。

  但是,山杠爷犯的法都合情合理,绑强英游街,因为她打骂婆婆,不听从劝告。为了树立孝敬老人的风气,山杠爷不得不这样做。她不思悔改还以死相抗,是自绝于人民。他私拆信件,是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春耕计划。他捆、关酒鬼,因为他除了赌博就是喝酒,还打婆姨。而王路被捆被关,是因为他拒交公粮。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被山杠爷整过的人都替他说话。明喜和桂花为山杠爷说情,称赞他是个好家长;强英的婆婆哭着喊着要替山杠爷坐牢;赵二立感激山杠爷--那四个大嘴巴打得好,打出了党的威信,打掉了他的私心,打出了村里的水库,打来了致富的鱼塘。

  山杠爷对他的孙子说,堆堆坪就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就是一个放大的堆堆坪。因此,国法就是村规,村规就是国法。可是检察院告诉山杠爷,他的行为触犯了国法。山杠爷反问:不捆、不关、不游街,怎么对付那些刁汉泼妇?检察院说,进行思想教育。山杠爷正告他们:你们那一套在堆堆坪行不通!

  在安排了接班人之后,山杠爷被带走了,村民们失魂落魄。人们想不到,检举山杠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孙子虎娃。

  这回教室里多了一个人,一位高高胖胖的中年女性,她学日本人的样子双手捧上名片:达琳娜,丹麦汉学家,欧盟特邀观察员。

  "你看过这部片子吗?"我问。

  "看过,还有《天网》、《秋菊打官司》,都是干部成了犯人。"她的中文怪声怪调的。

  "请说说你的看法。"

  她侃侃而谈:"中国有260万个孙子,这些孙子要是学了法律,中国就会更加民主。我访问了100个孙子,其中有32个孙子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的权力,有47个孙子知道,但是他们不想运用这一权力。"

  我越听越糊涂,这位达琳娜是不是说,山杠爷的孙子,因为学了法律,才使山杠爷受到法律的制裁?

  "你怎么知道中国有260万个孙子?"

  达琳娜惊讶地睁大灰眼睛:"这是中国政府公布的。你难道不知道?"

  "中国政府为什么要统计孙子?"

  "因为,他们要进行民主法治建设,孙子是实行民主的基础。"

  孙子是民主的基础?虎娃这样的孙子多了,山杠爷这样的土皇帝就少了,中国的希望在孙子们身上。这个理似乎也讲得通。不过,中国的孙子绝不止260万,全国的中小学生就有上千万,他们在家里除了当儿子女儿就是当孙子孙女……?

  我正在胡思乱想,魏安妮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孙子 = 村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汉学家S、C 不分。

  达琳娜的发音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未来的汉学家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看着我写在黑板上的汉字和拼音,达琳娜红着脸声明:"我所说的孙子是village, 是hamlet,不是grandson。"

  我用提问给她下台阶:"苏飞娅,照你看,堆堆坪要投票选举,谁会当选?"

  苏飞娅:"山杠爷,不过他被抓走了。"

  费米:"投票选举是不是非得选党员?"他转向达琳娜:"你在中国视察了100个村子,是不是都是这样?"

  达琳娜:"中国有没有这种规定我不知道,但是,我所见的党员与群众没什么不同。我认为,堆堆坪不具备投票选举的条件,按我设计的方案,投票选举的地方(她不敢说孙子了)60% 的选民应具有初中以上文化。堆堆坪只有一个初中生,不能进行民主选举。……"

  托马斯下巴上的红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看过报道,中国的农民用豆子当选票,选自己信任的村长。数豆子用不着上初中。这说明,没有文化也可以当选民。一百年前就有人说,中国民智未开,不能马上实行民主。我想问,什么叫民智,民智开不开的标准是什么?是初中还是高中?你的说法正在被别人利用,使中国永远停留在堆堆坪的水平!"

  达琳娜向前倾着身子,硕大的胸脯起伏着。她大概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无礼攻击,她在努力地克服着自己的情绪,直至冒出了机关枪扫射一般的丹麦英文。

  我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立起耳朵,连蒙带猜,才听懂一半:"……你以为照你的办法数豆子中国就民主了吗?不!数豆子的选民只能选出皇帝,只能成为暴君手下的暴民,想一想红卫兵吧!"

  托马斯冷笑着,摸了一把胡子,每一根胡子因此都带上讥讽:"第一,红卫兵恰恰都是受过教育的,你知道蒯大富吗?他可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呀。首都三司的红卫兵当起暴民来比文盲们好得多。第二,山杠爷对他的孙子,不是村子说:国法就是村规,村规就是国法。可是电影告诉我们,国法不是村规,国法要惩治村规,要惩办他这个制定村规的土皇帝。这就是说,中国有了民主的基础,数豆子也一样能数出民主来。"

  达琳娜改成了中文:"请问,豆子先生,是谁写信检举了山杠爷的?是他的grandson, 他在学校学了法律,才有了这封信。"

  托马斯朝达琳娜深鞠一躬,脑袋几乎碰到了桌子上:"孙子女士,谢谢你的提醒。不过豆子先生也要提醒你,中国缺的并不是教育和文化,而是实行民主的决心。违法的人在西方也有,几个土皇帝不能作为借口。"

  在外国的课堂上,听外国人为你的国家吵得面红耳赤,心里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我想的只是如何中止这场德丹大战,民主呀、自由呀、人权呀早让我扔到恐龙蛋里去了。

  我站起,朝唇枪舌箭们拱手:"感谢二位对中国的关心,你们是同行,我不希望一部中国电影造成你们之间的不和。现在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我想请别的同学发表意见。

  我向费米、苏飞娅和魏安妮递了个眼色,这些鬼精灵马上行动起来。

  苏飞娅:"强英的婆婆应该把儿子和儿媳赶出去。或者把房子卖了,到养老院去。"

  我微笑着朝苏飞娅点点头,心说,你最好让强英婆婆雇兰勃当保镖,让汤姆叔叔看大门,请乌比.戈登堡当女仆。饿了就吃肉糜,饱了就遛狗,没事就看看美国肥皂剧,闷得慌了就找心理医生。

  虚假的微笑鼓励了费米,他喝了一口咖啡,抹抹嘴:"我认为,堆堆坪应该成立陪审团。"

  亏他想得出来!

  魏安妮对数字总有浓厚的兴趣:"是不是想退党的人,都要挨打呢?赵二立挨了四个耳光,别人会挨几个耳光?"

  这个问题容易,我告诉魏安妮:"挨打与退党并没有联系,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宜退党。至于想退党的人要挨几个耳光,这没有一定,要看山杠爷愤怒的水平。"

  下课后,达琳娜请我吃午餐,牛排送来之前,她表示歉意--托马斯讽刺她的发音,让她丢了面子,她压不住火,给我找了麻烦。托马斯的大名她早有耳闻,这次真让她开了眼。她认为,托马斯比山杠爷还专制。最后,她说,她还要在瑞典待一周,希望我每天拿出两个小时纠正她的S和C的发音。每小时付一百丹麦克朗。

  半年后,我在一个研讨会上见到她,她老远就冲我喊:"村子,村子!你好吗?"害得与会者都管我叫Mr.村子。而自从那堂课以后,大家都管托马斯叫"豆子",他非但不生气,还恬不知耻地自我标榜:小球推动大球,豆子推动民主。

西方视野中的中国电影反映的文化差异――以《蒋筑英》为例

作者:启 之

这堂课讨论《蒋筑英》,为了让学生们深入理解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事先复印了《光明日报》介绍蒋筑英、罗健夫的文章、王兴东的剧本和他的编剧札记,让他们人手一份。我心想,就这些材料也够你们看的,看得你们头昏脑胀,省得上课提那些八不靠的问题。

  这一着还真灵,我坐在讲台上足足五分钟没人提问,托马斯鼓着两只眼睛翻报纸,苏飞娅与魏安妮小声嘀咕什么,费米在支着电脑猛敲,罗伯特到英国开会去了,没来。

  魏安妮打破了沉默: “我们想问这样一个问题――蒋筑英死了之后,他的领导和同事为什么要骗他的妻子和儿女,把他们骗到三千公里之外的成都?”

  我说:“我建议你用瞒,而不要用骗。他们瞒着蒋太太,是怕她受不了丈夫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这是善意的,是出于人道的考虑。

  费米马上停下来,托马斯也不读报了,他们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仿佛早有交流。

  费米:“我们认为瞒着真实情况才是不人道的。”

  魏安妮: “难道蒋太太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医院,突然在太平间里见到死了的丈夫就受得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更受不了。我会恨那些骗我来的人。(她坚持用骗)我会认为他们是很残忍,他们是在拿我的感情开玩笑!”

  你瞧瞧,中国人的好心,到了欧洲就成了驴肝肺。

  我给她解释:“假如我突然出车祸死在了贵国,贵大学派你去中国通知我父母,而你知道,我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们又年迈体衰,心脏不好,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是一见到他们就说:嘿,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们不要伤心――启之死了,是被汽车撞死的,尸体运不回来,欢迎你们到瑞典去看看他的遗容,机票等费用由保险公司出,不花你们一个大子儿。”

  魏安妮不说话了。

  苏飞娅一甩她那黄缎子般的头发:“我们还要说,亲爱的,请-节-爱-随-便。”

  我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节哀顺变,又在“哀”和“顺”下面狠狠地打了一个惊叹号。然后转向魏安妮,留下苏飞娅一个人红着脸,看着黑板。

  “魏安妮,你当然不会像我说的这样生硬,这样公事公办,但是,我老妈听了你的话马上昏了过去,我老爸抓住你的脖领子,说你造谣惑众。等你解释清楚了,把我老妈have gone。你这不是害死了一条人命吗?

  费米插话:“如果不告诉他们,而是把他们骗到了瑞典,他们突然见到你的遗体,两人全伤心死了,那不是害死了两条人命吗?”

  嘿,这位口香糖先生倒会安排――让我们两代人都在这儿安息了。

  魏安妮缓过劲来:“即使知道你的父母的身体情况,我也要把真相告诉他们,但是我会准备好急救药品,叫上救护车。我会先跟他们说,你是一个很敬业的教师,我们很爱你,把你给我们批改的作业给他们看,然后,我会把你和我们的合影给他们看,说你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然后,我会把报纸上的关于瑞典交通事故的记录拿给他们,告诉他们每年在瑞典有多少人死在车轮下。最后,我会把你死亡的消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心脏出了毛病,我就给他们服药,然后把他们扶上救护车。等他们平静下来,我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愿意不愿意来瑞典――要知道,他们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不能假定他们一定要来瑞典。”

  她顿了顿,“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加给别人?为什么不事先征求蒋太太的意见就把她带到几千里之外去,为什么不问问蒋先生的儿女,是否愿意去成都,就把他们骗上飞机?这种事我在中国遇到的太多了,他们都是好心,为你好,可实际上,我觉得是为他们自己好。”

  我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是因为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人权理念已经深入到了他们血液里,落实到了我车祸身亡的假设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托马斯站了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炭素笔,写了一串英文:report the good news but not the bad.(报喜不报忧。)

  他抖动着红胡子:“你们说的全是鸡毛蒜皮,这,(他敲着黑板)才是要害,才是关键。报喜不报忧是中国的传统。中国人总是喜欢说好话,听好事,制造好人好事,把相反的瞒起来。一直到瞒不住了,才承认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藏起来,让后代去猜。所以中国人总是在猜测和等待中过日子。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在哪儿摆着,蒋太太从长春到成都猜了一路――蒋先生怎么啦?直到她在太平间看到了死人,领导和同事实在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承认蒋先生死了。死于肿瘤造成的大出血,生理原因只是蒋先生英年早逝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仍旧瞒着。到现在,蒋先生死了十六年了,这二分之一仍旧藏着掖着!”

  我看着这位红胡子,心里好生奇怪――这小子的屁股到底坐在哪条板凳上,怎么一会左,一会右?一会明白,一会糊涂?无论如何,得采取行动,这讲台得由中国人占领,岂能让一个西方的“后红卫兵”在这里大放厥词!

  “红胡子,不,托马斯,喜欢说好话,听好事,是人性,中国人在这一点上不想搞特殊。藏着掖着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二次大战期间,瑞典为了自己的安全,借道给德国,这件事不也是藏到五十年后才公开吗?藏着掖着自有其道理,藏是为了安定团结,掖着是为了社会稳定。这是大道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这在你们瑞典不也是一样吗?”

  “启之先生,我是德国人,不是瑞典人。我认为,天下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事实!”

  “托马斯,你是汉学家,汉学家首先要知道什么是中国特色,看来,你还得好好在这方面补补课。”

  托马斯不屑地耸了耸肩。

  费米来劲了:“中国特色,我喜欢这个词。它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以前我不懂中国电影,看了王兴东的剧本和编剧札记之后,我懂了。王兴东就是一个中国特色。我要去采访他,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他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你可以到那里去找他。”

  费米:“王是否会允许我把他的编剧札记译成英文?”

  “这个我不敢肯定。据说,他是一个非常谦逊、不爱出头露面的人。”

  费米兴奋起来:“我喜欢这种人,我会想办法让他授权给我。我还要告诉他,他是我最佩服的编剧,一个世界一流的幻想家,他有超人的想像力……。

  费米说了几句瑞典语,我掉在五里云中,学生们哄堂大笑,苏飞娅又坐到了桌子上。

  费米用鼠标点击着电脑:“Now, let‘s listen to what he wrote.”(现在,让我们听听他写的。)他用中文念起来:

  “他活着,活在千千万万个知识分子的心中,他与另一位科技工作者罗健夫的名字,在十年前的秋季产生了一次组合性的共振!他俩用生命之光向全社会划下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保护和关心一下中年知识分子吧!他的死,引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国家出台了一系列解决中年知识分子住房、工资、入党、职称的问题,并对全国的中年知识分子进行一次身体检查。他的死,使无数个蒋筑英活下来了,在整个一代人中都感受到他那永恒不息的心跳。他的死,使全社会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八个字像碑一样卓立于心头。他的死,使我们党看到知识分子中产生这样高尚的灵魂,没有理由不爱护他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把追赶世界的重任交给他们。”

  费米念到这儿打住,用力地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填进嘴里的口香糖。

  托马斯又跳了出来:“这就是中国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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