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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吴 迪.

  作者:吴迪

  我在国内教老外的时候,轻松自在,学生们能听懂我的话就不错了,没有功力跟我抬杠。上课时,他们都挺规矩,除了往我嘴里塞巧克力,往讲台上扔橘子之外,还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就算他们想出格,也找不着我―――一下课,我就开溜,不让他们占便宜跟我练口语。

  这一次到瑞典,有三大不同,第一是语言能力不同。我讲的是《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选这门课的都是搞中国学的,他们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汉语水平十分了得,个个都可以到中国的电视台上侃大山。除了某些发音有点怪,个别的方言口语需要用英文解释之外,一般交流毫无困难。交流是抬杠的本钱,这些家伙特别热爱抬杠。抬杠的原因千奇百怪,抬杠的范围无远弗届。你以为他们在中国呆过,应该了解中国,其实大谬不然。根据我的经验,在中国呆的时间越长,提的问题越古怪,抬杠捣蛋越拿手。这并不是说在中国呆得短的就不抬杠,他们也抬,不过集中在词语和常识方面。

  第二是教学方式不同。在国内我站在前头,学生坐在下面,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讲。在这里,讲台只是摆设,黑板(其实是白板、用炭素笔),基本不用。讲课的和听课的不分尊卑,围桌而坐。不管是谁,只要他想,就可以跑到前面去,像海德尔公园的政客一样发表演说,或者拿起炭素笔在白板上写写画画。这种教学方式打破了师生界限,使学生有了极大的自由。听课的可以吃东西,可以随时出去喝咖啡,可以把腿翘到桌子上,还可以坐到桌子上―――如果他愿意的话。

  第三是学习目的不同。在国内老外们听课的目的高度一致―――学中文、练口语。到了这里,老外们的目的五花八门,有的是为拿学位挣学分,有的是想看电影,有的是想扩大知识面,有的是想出风头,发议论,显摆自己的无所不知。

  下面介绍我的学生―――索菲娅、托马斯、费米和魏安妮。

  索菲娅上高中时就开始学中文,一上东亚系就成了高材生,大学二年就被送到北大,一年后回隆德大学,拿下了中国学学士。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她是中戏小礼堂、电影学院的常客,什么实验话剧呀、独立电影呀,她不分良莠装了满脑袋。画家村、潘家园、秀水街也是她常去的地方,那些假画、文物赝品、廉价服装花了她不少冤枉钱。一到暑假,她就背着手提电脑,穿着牛仔装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欧洲女人事事不让须眉,索菲娅更甚,非但不让,还常常以女性主义自居,找机会向男权叫板。

  至少从身高上讲,索菲娅有跟亚洲男人叫板的资格。北欧女人个子都很高,报载,挪威的女人平均身高一米六九。在隆德的街上,随处都可以遇到一米七以上的女人。我身高一米七五,索菲娅比我矮一厘米,可她一站起来,我就比她矮一截―――她穿着高跟鞋。在我的印象里,高女人没几个长得漂亮的,北欧女人证明这是个严重错误。索菲娅就是一个美女,金发碧眼,弯眉高鼻,白颈红唇,唯一的缺点是嘴大,比美国影星大嘴朱丽娅.罗伯茨还大。我估计,如果以葛优式的樱桃小嘴与她接吻,至少得横移三次才能全面接触。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学中文。她字正腔圆地回答:“好玩。”中学的时候,她喜欢画画,人家告诉她,每一个汉字都是一幅画,于是她突发奇想―――学中文。直到现在,她还常把汉字当作画,画在手指甲上,画在圆领衫上,画在笔记本上。就人生观而言,她是个好玩主义者,王小波提倡“有趣”,她热爱“好玩”。她念博士是为了好玩,学中文是为了好玩,选修这门课也是为了好玩,上课捣蛋也是出于好玩。

  说到捣蛋不能不提到托马斯,比起这位红头发的德国佬来,索菲娅只能算是小小巫。托马斯的捣蛋主要是为了显摆。他的显摆颇具韬略,上课伊始,沉默不语,冷静得像条黄瓜。翻翻本子,看看窗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或者在小黑本上记点什么,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等到别人吵累了,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面,扶扶眼镜,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字,一边用炭素笔敲打着黑板,一边口沫四溅地发表惊世骇俗的演说。这家伙博闻强记,思维敏捷,辩才无碍,且中文极好,后者要归功于他的妻子―――一位台湾籍的女博士。托马斯的译作大部分是在她的帮助下完成的。

  一般来讲,西方汉学界的男士们都要娶个中国太太,女士们都要找个中国先生,为的是随时可以增进他们的语言文化。换言之,洋人要想在汉学界混出个头脸来,就必须在婚姻上变成一个功利主义者,为专业而求偶,为语言而结婚,也就是说,他们嫁娶的不是人,而是语言文化。

  据说,到瑞典之前,托马斯刚与他的太太离婚。据我推测,那位女同胞恐怕是受不了他的怪癖―――四处游走和吹毛求疵。东亚系的教授罗伯特告诉我,托马斯是个拖着书箱到处走的游方僧。他在台湾、新西兰、新加坡、美国、加拿大、波兰、意大利、英国、法国的大学里都教过书,教的课目五花八门,汉语、中国政治史、中国思想史、中苏外交史、现代亚洲政治、法国大革命与中国文化大革命比较研究,等等。教得最多的是汉语。无论什么大学,他顶多干上两年就拖着书箱走人。我怀疑他有吉普赛血统,可他说,他是纯种亚利安人,证明是第三帝国时代,他的祖上经过了亲卫军严格的血统检查。这种证明并不能打消我的怀疑,因为亚利安人的典型体征是窄额宽肩,黄发碧眼,身材高大。托马斯除了眼睛靠点谱之外,其他三项―――毛发、肩宽、身高―――全不合亲卫队的标准。

  就说毛发吧,托马斯长着一脑袋红头发,乍看上去像热带雨林一般密不透风,往上细瞧,“热带雨林”渐渐变成了“三北防护林”,越往上头发越稀薄,到了头顶处“防护林”几乎只剩下了“一棵树”。但是他的胡子毫不含糊,从上唇到下巴,从鬓角到喉结,密密扎扎,枝繁叶茂,带着卷,乱蓬蓬,纵横驰骋。如果不是锁骨拦着,恐怕一直要驰骋到肚脐眼。他很为自己的胡子自豪,说,只要把他的胡子染一染,人们就会把他当成马克思。可惜,他的眉毛却让人想到勃列日涅夫。据说,勃氏长着两道浓眉,而托马斯的眉毛除了颜色之外,跟勃氏一样,粗且浓,趴在前额上,像两株沙地柏。眉毛对胡子的背叛,使托马斯对勃氏颇多恶评。他给大家讲过一个苏联的政治笑话―――老师问学生,斯大林时代与勃列日涅夫时代有什么不同?学生答:勃列日涅夫把斯大林的胡子搬到了的自己前额上。托马斯认为,勃氏是二十世纪各国首脑中最爱虚荣的家伙,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在五年内给自己颁发了三枚列宁勋章,临死前还出了一本小说集。

  仅凭毛发的颜色,托马斯也不好算做亚利安人,何况他的肩膀并不比我宽,个子又比我矮一头,苏格兰的红发、亚洲人的肩膀、一米六六的身高居然自称是亚利安的后裔,我真怀疑希姆莱的亲卫队给他的先人开了后门。

  托马斯比我矮一头,而我又比高大的瑞典人矮一头。可想而知,在瑞典人面前他只能是个“侏儒”。但是这位“侏儒”体形尚可,唯一的缺点是两臂过长。这让我想起了刘备―――当年,赵云在曹操的千军万马中单骑救主,杀死曹将五十余员。长坂桥下,赵云与主公刘备重逢,他把怀中的阿斗递给主公。刘备来了一句:“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将阿斗掷于地。赵云赶忙从地上抱起阿斗,感动得涕泗横流:“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其实,刘备不过是作秀―――他的胳臂特长,并没把阿斗摔着。可惜,托马斯的长臂在救儿子上派不上用场―――他根本就没有子嗣。

  幸亏没有子嗣,要不然,谬种流传,世界上又会多出几个吹毛求疵的家伙。托马斯的问题常常是挑衅―――“毛泽东说,人天天要洗脸,中国人为什么从来不给心灵洗脸?”“你把知识分子分四种,迎合的,反抗的,变通的,往上爬的,你算哪一种?”“发达国家的电影都分级,你们连分级都没有,怎么能说走向了世界?”上课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吹毛求疵。关于后一个问题,我回答他:“分级并不是走向世界的唯一标准。中国的电影管理有自己的特色。”他马上反驳:“你所说的特色其实就是思想管制!”说这话的时候,托马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我发现,他的鼻头也是红的,而眼睛却是绿色的。这又让我想起了孙悟空。看看他的那件豹斑外衣,我更加确信这个比喻极其贴切。此兄要是演那个孙猴子,基本不用化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不离手的小本本换成金箍棒。他手里总是拿着一个小本本,时不时打开,记点什么。这个小本本里面什么都有,每当托马斯跟谁辩论的时候,都要打开他的小本本,而且只要一翻开,就会出语惊人。

  我翻过他的小本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蟹形文字,除了一些阿拉伯数字之外,我什么也看不懂。托马斯有好多小本本,外观都一样,黑皮、硬壳。这些本本证明他的学问。此公的学问极其庞杂,有时候,好像他什么都知道,精细得让你吃惊;有时,他又似乎缺少常识,在基本问题上跟你抬杠。他是个多血质的人,一抬起杠来就不管不顾,简直像个疯子,全无学者风度。据说,文革中,钱钟书为了保护太太杨绛女士,也曾不管不顾,居然向革命派邻居挥起了老拳。因此,我也不太嗔怪这位老兄。但是我有点为他可惜―――如果他像钱钟书那样专攻某一学科,其著作不会亚于《谈艺录》《管锥编》。

  这个狂人出生在西德慕尼黑,青年时代受文革影响,向往社会主义,想到中国学汉语,正赶上多事的1975,他等不及了,跑到台湾学了两年,又转到大陆学了三年。学成回国,一边教德国人汉语,一边拿博士学位。因为博士论文是中苏关系,于是跑到了苏联学俄语,学会了也待烦了,在东欧转了一年之后,重新投入资本主义怀抱,到了美国。在美国转了一年半,才回来做博士论文,做了半截,觉得有问题,又跑到中国,两年之后回德,拿下博士学位后就满世界转悠。

  费米上课时喜欢往嘴里扔口香糖,经常跑出去喝免费咖啡,还时不时地把椅子拉到离桌子老远的地方,把大腿翘到二腿上。据我观察,他之所以不断地吃口香糖、喝咖啡,是为了缓解烟瘾―――瑞典不允许在建筑物里吸烟,下课的时候,学生们常跑到楼门口吸烟,费米是其中的常客。把椅子拉远,是因为他身高两米,一双长腿放在桌子底下不舒服。中国人喜欢高个,可费米不喜欢。他解释说,高个在体育上才有用处,在学术界不但没用反而有害。为什么呢?因为搞学术比的不是体力和技巧,而是比活得长短。同一个专业,你活得长,把同辈同行全熬死了,你就是这个行当里的权威,比如瑞典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中文评委马悦然就是一个例子。上帝是公平的,并不因为你长得高而给你一个格外坚强的心脏。在心脏条件同样的情况下,高个的心脏负担重,容易早死,矮个就占了便宜。他还把这个歪论推而广之,他认为,如果毛泽东的个子与邓小平换一下,那么中国历史就会改变,我和他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我不会到瑞典,他也不会对中国传媒,尤其是中国电影情有独钟。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正在楼外的草地上,他抽着烟,我嚼着他的口香糖,微风吹着他椒盐色的头发,他眯起灰眼睛,深情地回忆起中国电影。更准确地说,是中国女演员李秀明对他的影响―――他父亲是负责东南亚事务的外交官,他的一家也就跟着他老爸在越南、日本、中国、韩国、印尼转悠。小时候他在越南,他现在能说越语。后来,他老爸调到日本,他又学会了日语;再后来到了中国,他又学会了汉语。有一天,他父亲带着他去看《春苗》,演田春苗的李秀明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从此成了李秀明的追星族。可是,这个“星”一闪而逝。1984年他到上海学中文,拿着相机跑上影厂找李秀明。人家告诉他,《春苗》是“阴谋电影”,李秀明被怀疑是“四人帮”的人,现在没人再敢请她演电影了。这个事对他刺激很大,使他决心研究中国电影。可是,瑞典大学里没有中国电影这门课,更没有相关学位。他只好转到中国学,把包括电影的中国传媒当作他的主攻方向。

  说到这儿,我请他说几个中国女演员的名字,他一口气数出李秀明、秦怡、上官云珠、白杨、陈冲、巩俐、刘晓庆等一大堆女明星的名字。我问他是否打算娶个中国演员做太太。他的脸红了,说:“虽然我现在与一个日本女人同居,但是如果有一个中国女演员愿意嫁给我,我会马上跟她拜拜。”他又点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怕中国女人嫌我个子太高。柱子(那个与他同居的日本女人)老说我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

  魏安妮是我在教堂认识的,那时我刚到瑞典,想练练听力,听说教堂的讲解员讲英文,就跑了去。那天是周末,教堂门口挤着一群外国游客,我跟着他们一块进去,一位身材适中,相貌平平的青年女性迎了过来,很礼貌地用英文问:“请问,你们是否需要我来讲解?你们想听哪种语言?”游客们要求用西班牙语,我听不懂,只好独自在大厅里转悠。转了将近一个小时,觉得实在无聊,正要从侧门出去,后面有人说话:“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原来是那个讲解员,她把西班牙游客送走了,要专门为我服务。我当时感动得浑身发热,不知所措,傻子似地跟着她,从正厅走到侧厅,从地上走到地下。由于太感动了,加上我对她讲的宗教人物和圣经故事一无所知,所以,我真正听懂的只有一句―――“谢谢光临,再见。”她肯定以为我都听懂了,因为我不断地点头,不断“呀呀呀”地应承。

  以后去教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遇到的是别的讲解员,如果是她值班,我就逃之夭夭。因为我担心她问我:“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听懂了吗?”逃了第二次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好笑:你这是干什么呢?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学英语重要?想通之后,还给自己编了几句英语:“我其实没听懂你的讲解,想再来听听,请你讲慢一点。”可是,等我鼓足勇气进了教堂之后,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就这样,我在教堂里转了半个多月,终于大体听懂了讲解员的讲解。听懂之后,我就赶紧想别的办法学英文。想来想去,想到了贴广告―――这里的广告事业非常发达,大学的各个教学楼里都有广告栏,上面贴着五花八门的自制广告,买卖自行车的,买卖家具、电器的,寻找异性朋友的,结伴到欧洲旅行的,求租房子的……我贴了一个交换语言的广告,第三天有个女人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轮番用英文和中文介绍自己:“我叫魏安妮,想跟你交换语言。你是中国人吗?会说普通话吗?下周一下午两点钟在我家里见面好吗?我的家就在教堂后面从左数第二条街上,一座三层楼,门前有两个狮子,石头做的,不吃人。我从中国带回来的。”

  那两个石狮子其实只有拳头大小,一边一个蹲在两个水泥门柱上.我刚想按门铃,一条黑色的大狗狂吠着从小楼后面奔过来,我吓得一下子蹿到马路对面。小楼的门开了,一位女士跑了出来,喝住那条狗,打开院门。我还是不敢进去,直到她拉住狗脖子上的皮项圈。进了院门,我们俩黑眼对灰眼看了一会儿,“哈哈哈”,一齐大笑―――原来是你!我们在教堂见过。

  她把我领进客厅,让我坐,问我喝什么。然后一边倒茶一边用英文自我介绍:“我叫魏安妮,正在念中国学博士。”

  “那你为什么在教堂工作?”

  “因为我是教堂唱诗班的,教堂的讲解员病了,我替她。”

  这时候,我才有心情观察她的长相。她长得有点像《罗丹的情人》里面的女主角阿黛尔,只可惜脸比阿黛尔长,鼻子、眼睛都比她大,下巴有点翘,鼻子附近还有些雀斑。这样一来,她的相貌就从漂亮变成了不漂亮。另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耳朵上没有耳环,连孔都没有,眉毛好像也没修过,淡得像没有一样。手指甲上没有涂油,如果你说她是修女,我肯定信。

  盯住女人使劲看可不太好。所以我赶紧收心敛性,跟她谈正事―――交换语言。我建议,我用英文,她用中文作一下自我介绍。介绍完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中文比我的英文好。不过,她的发音有点怪,跟所有的老外一样,主要问题出在四声上。“我在中国学习过五年,成都二年,广州三年。”这句话让她一说就成了:“窝载中果靴习过屋碾,成堵二碾,光咒三碾。”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纠正她的发音,而她的任务就是跟我说日常英语。要命的是,她说的英文是瑞典味的,我越努力,越刻苦,练得越多,就离地道的英语越远。一旦跟英、美、加拿大人说话,还是像二傻子一样。等我意识到这种交换语言对我是不公平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有一次开国际会议,一个老美恭维我:“对不起,你的瑞典英文我听不太懂。”

  魏安妮出身书香门第,从她的父母到祖父母,到祖父母之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从小就在书堆里长大,读书是她的最大乐趣。她的家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书―――整整一层楼,所有的房间里全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有两间屋子的书架不是靠墙而立,而是一个紧挨一个,书架是钢铁之躯,下面装着轨道和轮子,要想移开必须摇动书架侧面的不锈钢摇把。在这书海里徜徉,我不禁想起李泽厚的名言:天下已经有了这么多书,我何必再添它一本两本?我把这个感想告诉魏安妮,她惊讶地眨巴着灰眼睛反问我:“如果不写书,活着干什么呢?”

  在她看来,人生除了读书做学问,念博士当教授,授道解惑,著书立说之外,没有别的可为。跟这个书呆子在一块你也休想谈别的。有趣的是,这个呆子不但是个素食主义者,而且是个“环境保护主义”的忠实信奉者。她不抽烟、不喝酒、不用塑料袋、不穿化纤制品、在城里不乘汽车,五公里之内步行,五公里之外或骑车,或滑旱冰。她滑旱冰的技术相当高超,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自如。滑旱冰上学在我看来是个奇观,而在瑞典则是大众文化。

  如果说,索菲娅上课捣蛋是为了好玩,托马斯上课捣蛋是为了出风头,那么魏安妮则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对真理的追求。我这么说似乎太严肃,太正经,这年头,一旦正经八百说出来的话就没有几个人信。不信很正常,刚开始我也不信。后来跟她深谈了几次,又读了她的作业才慢慢相信了这一点。我对此双手赞成。但是,她的渴望和追求对我来说是个头疼的事。她的问题常常涉及到别的专业或学科,比如,你讲的是《孔繁森》,可她突然把话题扯到社会统计学上去,告诉你,电影里叫孔书记的82人次,叫孔市长的19人次。你讲《混在北京》,她却想起了中国社会的管理系统,还要进行苏联与东欧的比较。这种离题万里的追求,弄得我哭笑不得。

  这“四大金刚”,使我的课堂变成了奇谈怪论的集装箱,刀光剑影的辩论场,他们破坏了课堂秩序,打乱了教学计划,让我捉襟见肘,穷于应付。我能坚持下来,全凭出国之前自订的“三个坚持”―――坚持挣到最后一个克朗,以增加国家的外汇储备;坚持爱国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坚持宽容宽和宽松的心态,表面上接受一切对中国文化,主要是中国电影的正确批评。

一)焦裕禄:要继承人家的遗产?

这一次到瑞典,情况大不一样。第一,我的学生都是在中国学的硕、博士,

还有两位博士后,外加一个汉学家。这些人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两三年,多则十

几年,虽然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对中国的事处在糊涂与明白之间,这

种状态最容易胡搅蛮缠。第二,他们知道我的住处和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我。

虽然下课时挺哥们――请我喝酒、跳舞、侃大山。可一到课堂上就跟我捣蛋,尤

其是当他们看完中国的英模电影之后,更喜欢胡说八道。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一

定要坚持和风细雨,双百方针,可他们并不领情,没完没了地挑衅,提出的问题

不是浅陋无知,就是匪夷所思。我的本意是让他们通过中国的主旋律,了解中国

的主流文化,进而争取感化他们,万一培养出几个“国际友人”、“中国人民的

老朋友”,也算是为国为民贡献了绵薄。没想到,一开课就陷在胡说八道和胡搅

蛮缠之中。

  《焦裕禄》刚放完,汉学家托马斯,扬起一脸毛绒绒的红胡子,首先发难:

“焦裕禄是不是想继承那家老贫农的遗产?”我有点发蒙:“你……是不是没看

懂?”托马斯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根,红脸、红脖加红胡子,模样煞

是好看。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径自走到录像机旁边,倒出“继承遗产”那一段,按

了一下PLAY。

  电视里放出了影片中最感人的一段――大雪纷飞,黄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

焦书记拉车,几人推车,车上装着救济粮。寒风挟着雪片打在人们的脸上。河南

民歌《共产党是咱好领头》响起,歌手(据说就是李雪健)为这一行人的爱民行

为拼命地吼唱着。

  雪花飘飘,洒遍一身还满。焦裕禄推开一农家院的破栅栏门,通讯员小赵扛

着粮袋跟在后面,两人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一间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门被推开,焦裕禄和小赵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一对老夫妇,老头躺

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焦来到炕前,坐在老头身边:“大爷,您的病咋样呀?快过年了,我们给您

送点粮食和钱来,您们先用着。”说着,掏出钱放到老太婆手里:“大娘,这是

二十块钱。”

  老太婆感动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头双手抱拳,

不胜感激。

  小赵扶起老头,老头强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焦裕禄:“你,你是谁呀?”

焦裕禄拉着他的手:“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派我来看望您老人家的。”老人

的胡子颤动着,泪水涔涔下。

  老太婆伸出手,顺着焦裕禄的头上往下摸索,帽子、围脖、棉衣:“感谢毛

主席……给我们派来了这样的好儿子!”那粗犷的民歌配合着画面将电影推上高

潮。

  托马斯关上录像机,像个角斗士,盯着我:“这个电影我在中山大学时就看

过。请问,焦裕禄是不是那两个老人的儿子?”“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他

为什么要说是?”“因为……因为他想向他们表示亲近,这是中国的习惯。”我

随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吴迪教授――表示亲近,就应该说,我是你的儿子吗?”

托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弯曲,假模假势地给我鞠了一躬:“Father大

人。”他的滑稽动作引起一阵哄笑,教室里开了锅,穿着肚脐装的苏飞娅居然坐

到了桌子上,那肚脐就像只没有睫毛的独眼,偷偷地瞧着我。

  我有点走神:“不不,只有晚辈在长辈面前才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你我

年纪差不多,我当不了你爸爸。”托马斯似乎一定要当我儿子:“周恩来到邢台

慰问,他对一个老人也是这么说的:‘我是您的儿子。’周恩来出生于1898

年3月5日,邢台地震那年是1964年,周恩来66岁,那老人顶多70岁。

他们是同辈,周恩来为什么要做一个同辈的儿子?”

  本想大鸣大放,这家伙却给鼻子上脸。我赶紧收回心思,转守为攻:“照你

的逻辑,只要说是人家的儿子,就是要继承人家的遗产。那么周恩来想继承那个

老人的遗产吗?不用说,那个受灾的老人根本没了财产,就算是有,一个国家总

理能为了那几间破房去当人家的儿子吗?不管是邢台的难民,还是兰考的灾民,

都是一种符号,它代表的是中国人民。周总理和焦书记的意思是――我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邓小平不是也说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吗?他继承了什么遗产?”托马

斯有点窘,脸由红而白。

  苏飞娅说话了:“中国的传媒把当官的说成了父母官,官僚们也这样认为。

请问,父母官是什么意思?”“父母官的意思是,当官的要像父母对儿女一样,

负责他们的吃饭和穿衣。这是封建时代的说法。”苏飞娅指了指她周围的几个人:

“我们认为焦裕禄是父母官,至少老百姓是这样认为的。”“根据呢?”苏飞娅

示意魏安妮。

  魏安妮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她用左手竖着写的一堆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在下

面看片子时,她显然对这一点十分留意,积累了不少证据。

  她的汉语不太好,像小学生念书一样:“第一,焦带着通讯员下乡,路上碰

见了一群干部正在打一个青年农民,那青年农民被绑着。焦裕禄问怎么回事,干

部说,那个农民偷了队里的红薯。焦裕禄问农民为什么偷,他说,家里的娃娃没

吃的,快饿死了。焦命令干部给农民松绑,干部问焦是什么人。小赵告诉他们:

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干部们害怕了,给那农民松了绑。那农民跪下,给焦磕头,

说他是‘青天大老爷’。这句话他喊了三遍。”苏飞娅嫌魏安妮念得太慢,一把

拿过她的笔记本:“第二,所有的兰考人,除了那个吴县长,都把焦看成是父母

官,他们总是排着队,或者聚成一大群,为焦送行,替焦说话。像对待一个伟大

的传教士。”二米高的费米,专门研究中国传媒的博士后,接过了苏飞娅的话头:

“91年,我在北京,读过李雪健的创作谈。”他把面前的手提电脑转了一个一

百八十度,让屏幕对着讲台。

  “这是李雪健的原话,发表在贵国1991年第三期《电影艺术》第55至

56页上,题目是《用心去拼戏》。请中国教授给大家念一念。”我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东亚系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李雪健的追星族。我做了一个“请”

的手势:“Please read it by yourself. We can understand your Sichuan

common speech.(还是你自己来吧,你的四川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费米

转过电脑,板起面孔,拿出一副宣读论文的架势:“李雪健是这样说的:‘焦裕

禄是个县委书记,我没有当过书记,但我当过爹,有妻儿老小,……我把焦裕禄

作为一县之长的感觉是缩小至家,找到一家之长的感觉再扩展,根据片子的需要

去贴近作为书记的焦裕禄,……面对那么多人没有吃的,逃荒、生病,他是非常

紧迫、忧苦、着急的……他那份着急跟任何一个一家之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整

天吃不饱时是一样的。’”念完了,费米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边嚼边发表评

论:“我认为,中国就像个大家庭,中央第一把手是最高的家长,下面的省长、

市长、县长都是本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家长。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中国特色’。李

雪健认为他能把焦裕禄演活了,就是因为他找到了当家长的感觉。”这在中国不

过老生常谈,不过一个北欧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道行不浅。

  同伴的发言给托马斯提供了弹药给养,他又跳出来:“家长就是父母,焦既

然是老百姓的父母,那么老百姓就是他的儿女,为什么他又要做自己儿女的儿子?”

问题提得尖锐凶狠而且阴险恶毒,考虑到引蛇出洞,我示意他接着放毒。

  “雷锋是中国人民吗?”“是。”“焦裕禄呢?”“也是。”“雷锋说,党

是他的母亲。毛主席号召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焦裕禄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因此,

他也肯定会把党当做母亲。而他们都属于中国人民,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人都

把党看做母亲的。可是焦裕禄却要做人民的儿子,也就是说,焦裕禄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党,一个是中国人民。邓小平是中共第二代领导人,他却说,他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母亲变成了那位母亲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托马

斯扬起红胡子,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我拍拍红胡子的肩膀:“托马斯,你用的是形式逻辑,中国人用的是辩证逻

辑。如果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补上这一课。”

上课那天,托马斯不在。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他添乱,别人都好对

  付。要是这堂课上,谁敢再提"焦裕禄是否要继承老贫家的遗产"一类的问题,我

  就请他看三遍《红河谷》。

  

    正想着,门开了,罗伯特端着一杯咖啡进来了:"我来参加博士论文答辩,在

  没开始之前,当一回中国教授的小学生,允许吗?"

  

    "欢迎系领导光临指导。"

  

    罗伯特朝我点点头,坐在托马斯的位置上。

  

    这位罗伯特教授以研究..文件版本闻名,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我见过他。此公

  在文革研究领域造诣精深,声望日隆,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记忆超群,长脑瓜就像计

  算机,两只灰眼睛就像高清晰度的扫描仪,他对1966-1978年间的..中

  央文件烂熟于心,随便你提出哪一篇,他都能马上告诉你文件的编号、主要内容、

  有几个版本以及毛主席在上面的批示。他还有一大爱好--专门研究人家不研究的

  问题。在那次会上,他提交的论文是《文革与江青更年期的变态心理》。他来听课

  ,我大大欢迎--他的特长在我这里成了特短--他从来不看新时期电影。

  

    我们围桌而坐,索菲娅换了衣服,肚脐装改成了T恤衬。魏安妮还是一身休闲

  ,费米穿着一件圆领衬,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的电脑。

  

    "你们都看了吗?有什么感想?"我问。

  

    索菲娅:"我和魏安妮一起看的,我们都不明白,孔繁森总是对他的司机和秘

  书说'你嫂子'--你嫂子在电话里哭了没有?你嫂子在拉萨不会有事吧?……。

  这里的'你嫂子'指的是谁?是什么意思?"

  

    T恤盖住了她的肚脐,我的思路敏捷多了:"'你嫂子'的意思就是'我老婆

  '。这是孔繁森跟别人称呼自己的妻子。同样的道理,孔繁森的妻子如果对别人说

  '你大哥',她的意思就是'我丈夫'。这类称呼在中国北方农村很普遍,它表明

  了谈话者之间的亲近关系。"

  

    索菲娅困惑地扬起黄眉毛:"亲近关系?什么样的关系?能举个例子吗?"

  

    "手足关系,也就是兄弟姐妹的关系。孔繁森这样说的前提是,他的司机和秘

  书是他的弟弟,当然这种兄弟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费米来了兴致,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就成了梁山好

  汉吗?我去过山东,看过断金台,《水浒传》里一共有一百零八个好汉,他们都是

  兄弟。就像《三国演义》里面的刘、关、张一样,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

  同月同日死。"

  

    "请注意,我们一定不要忘记用阶级方法分析问题。1975年8月14日,

  毛泽东同北大中文系教师芦荻谈话,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支农民起义军的领袖

  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毛主

  席他老人家说的很清楚,梁山泊存在着激烈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宋江搞的是修

  正主义,李逵是继续革命派。这与他们的出身有关,宋江是科级干部,是政府官员

  ,他的屁股最后还是要坐在统治阶级一边,李逵是贫下中农,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

  老妈,他属于被统治阶级,所以他的屁股就要坐到革命派一边。"罗伯特不失时机

  地炫耀了一下他的幽默感和记忆力。

  

    费米对罗伯特的引经据典毫无兴趣:"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的领导愿意与

  被领导--司机、秘书结成兄弟?他们不是同志吗?同志变成了兄弟,这是进步还

  是退步?"

  

    你看看,刚走一个不省油的灯,就又出来一个。不用托马斯费心培养,费米就

  成了接班人。

  

    我想了想:"这跟进步退步没有关系,它只能说明,经过改革开放,人与人之

  间的关系变得更亲近了。"

  

    费米不依不饶:"旧中国人与人之间常常称兄道弟,尤其是国民党队伍里,《

  南征北战》里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词:'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那时候并

  没有改革开放,为什么人与人的关系也很亲近?难道同志不更亲近吗?不止一位中

  国诗人,在诗里歌颂'同志'。"

  

    "这可能是孔繁森先生的个人习惯。"这句苍白无力的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根本不是个人习惯问题,而是一个社会性的群体认同。我从首都机场上飞机

  的时候,箱子超重了三公斤,当时我说了一句:"小兄弟,帮帮忙。这是我第一次

  出国,不知道,下次保证不超。"那位工作人员挥了挥手,让我过去了。要是我管

  他叫"同志",他肯定会认为我是从那个山沟里钻出来的乡巴佬,非罚我不可。

  

    幸亏罗伯特救了我:"我看,称呼的改变,说明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多元

  的社会。"

  

    费米耸了耸肩,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

  

    索菲娅却来劲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孔说'你嫂子'就意味着他老婆?假如

  听话的人也有嫂子,不是会发生误会吗?"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不管听话的人有没有嫂子,他们都不会产生误会。

  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语言环境。"

  

    魏安妮站起来:"汉语里有谦称、有敬称、还有爱称,请问,你嫂子,你大哥

  这种称呼属于哪一种?"我被问住了:"这种称呼既不是谦称,也不是敬称,更不

  是爱称,它们只能算是……昵称--表示亲密的称呼。"

  

    魏安妮:"我可以用它们跟中国人聊天吗?"

  

    "可以。"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想到这些老外一口一个你大哥、你嫂子地跟国

  人聊天,我的后脊梁就一阵阵发冷。

  

    费米停止了嚼口香糖:"孔对司机、对秘书长说你嫂子,也就是说,他是他们

  的大哥。作为地委书记,他是不是违反了党的纪律?"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认为他只能叫他们小张老李或者是同志?"

  

    费米:"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不平等--他可以随便叫别人,可是人家都得叫

  他孔市长、孔书记。魏安妮,你的统计数字呢?"

  

    魏安妮早有准备,翻开笔记本:"根据我的统计,在这部影片中,人们叫孔市

  长19次,叫孔书记82次。这个统计数字的误差不超过正负2。"

  

    她举起笔记本转身朝着同学们,笔记本上画着四个表格,每个表格最上面的一

  行都填写着官衔--市长、书记、秘书长、主任、乡长、局长,下面是统计数字,

  最下面一行是总数。

  

    没见过这么看电影的。

  

    她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学过社会语言学,我的目的是要通过统计数字,

  从电影里面看出中国社会干部与群众之间的关系。"

  

    我指着她的本子:"通过你的统计,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魏安妮扶扶眼镜:"我的结论是,在中国,上级可以随便叫下级,叫他们的名

  字,叫他们的姓,甚至跟他们称兄道弟,但是下级不能随便叫上级,他们必须在上

  级的姓后面加上市长、书记、局长、主任等官衔。我认为,这种语言学现象表明,

  中国是一个等级十分严格的国家。"

  

    嘿,这个小丫头还真有一套。我好奇地问:"《孔繁森》你看了几遍?"

  

    她张开两手,伸开五指:"十遍。"

  

    突然,罗伯特发话了:"我建议你再看十遍。"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吓了一跳。

  

    罗伯特:"再看十遍的意义是,弄清楚叫孔书记的人属于党内还是党外,也就

  是说,是藏族老太太这样叫他,还是地委领导班子这样叫他。"

  

    魏安妮:"这有什么区别吗?"

  

    罗伯特:"1978年12月18日..中央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

  出席会议的中央委员169人,候补中英委员112人。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

  出席了会议。会议重申了毛泽东同志的一贯主张,党内一律互称同志,不要叫官衔

  ;任何负责党员包括中央领导同志的个人意见,不要叫'指示'。"

  

    罗伯特又得到了一次卖弄党史知识的机会。

  

    魏安妮:"你是说……。"

  

    罗伯特:"我是说,按照..中央文件,阿里地委领导班子应该管孔叫同志,

  而不能叫他的官衔。而老百姓只能叫他书记。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因此,你还需要再做一番统计,看看有多少人违反了党纪。"

  

    魏安妮:"这并不难,但是,这不是我想研究的问题。"

  

    罗伯特:"如果你嫂子她丈夫,也就是你大哥要求你这样做呢?"

  

    魏安妮糊涂了:"谁?谁要求我这样做?"

  

    罗伯特指着自己的高鼻子。

  

    教室里沉静了几秒钟,随即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有我

  无动于衷。

  

    笑声中,托马斯悄悄地溜进来,坐在费米的旁边,奇怪地看着他的同学们。

  

    费米收住笑,拍拍托马斯的肩膀:"你有嫂子吗?"

  

    托马斯诧异地摇摇头。

  

    费米:"现在你有了一个--我老婆。"

  

    托马斯对这样的玩笑没有丝毫兴趣,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他的黑本本,一字一顿

  地:"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孔繁森不说藏语,而只说他的家乡话。"

  

    大家都被问呆了。

  

    托马斯接着说:"贵国的顺治皇帝为了迎接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提前一年学习

  藏语。我不知道皇帝先生的藏语学的怎么样,但他的态度是诚恳的。孔繁森受藏民

  欢迎,不仅仅因为他为那里的人民做了好事,而且说明他的藏语水平一定很高,足

  以跟当地人交流。可是导演一方面让他高唱藏歌,另一方面,又让他大讲山东话。

  这难道不是态度问题吗?"

  

    托马斯扶扶眼镜,合上本子,拿出录像带,来到录象机前--他肯定又发现了

  什么。我看着他倒带子,心想,这家伙不如改行当编剧,专编"继承遗产"一类的

  荒诞故事。

  

    托马斯终于找到了他想说事的那一段。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大雪铺地,一只黑色的帐篷在风中颤抖。

    孔繁森进门,一缕阳光射进屋里。

    孔:老人家,老人家,大妈。一只水壶冒着微弱的热气。

    藏族老太太认出来是孔书记,扔掉怀中的小羊,从床上滚下,爬过去,倒在孔

  繁森的怀里,大声呜咽起来。

    孔抱着老太太,慢慢地蹲下。

    铜制的酥油灯,微微跳动的火苗。

    孔站起,一张空荡荡的床。老太太的哭诉声。

    孔坐在空床上,抽泣起来,地上,那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再一次提醒人们:那

  个生病的藏族老太太曲珍已经去世。

    老太太伏在孔膝上哭泣。

    那只小羊羔站在地上,抖动身体,叫了一声:"咩。"

    孔背起老太太,走出帐篷。

    厚厚的积雪,趟雪的脚,背上的老太太。

    孔将老太太扶坐到马上,脱下皮大衣,给她披上。

    老太太抽泣着,从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挂在孔的脖子上。

  

    托马斯抓起炭素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串大写英文--MONTAGE OF 

  METOPHOR。

  

    我认大写的英文特别慢,总得在心里把它们变成小写,才知道是什么。我刚认

  出"蒙太奇",托马斯就翘着红胡子,演讲开来:"这是电影学的专用名词。翻译

  成中文就是……隐,隐,隐……"

  

    他找不到对应的词,有点尴尬,幸亏魏安妮把"快译通"递过去,他获救似地

  叫起来:"对对,隐喻!隐喻!这是一组蒙太奇,用隐喻方法表现的蒙太奇!孔繁

  森与藏族老太太的关系,就是人与小羊羔的关系。它告诉人们--一方是拯救者,

  另一方是被拯救者。一方是上帝,另一方是羊羔!"

  

    托马斯气势汹汹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三K党。

  

    教室里一片沉寂,人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事情明摆着,托马斯要报上节课的一箭之仇。

  

    要命的是,这个挑衅者在这一点上还真不外行。看来,他根本没去学辩证法,

  而是琢磨蒙太奇去了。

  

    我有点后悔--怎么给他们看这部片子!这不是给我添堵,给国产片抹黑吗?

  不行,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罗伯特给我解围:"托马斯,这是个敏感的问题,……"

  

    托马斯轻蔑地看了罗伯特一眼:"这是教室,不是外交部。我们谈的是艺术,

  不是宣传。我请中国教授回答问题,没请你来替他说话。"

  

    罗伯特耸了耸肩膀。

  

    我看着这位"后红卫兵":"我不谈它,是因为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不错,

  这个段落是隐喻蒙太奇。但它并不是表现民族关系,而是表现了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孔繁森代表政府,藏族老太太代表人民,那个羊羔隐喻的是人民。这并非中国人

  的首创,《圣经》里早就这样说了。任何政府都是人民的选择,美利坚是美国人民

  的选择,斯大林主义是苏联人民的选择,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不也是贵国同胞的选择

  吗?"托马斯眨巴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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