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复杂:诞生于秩序与混沌边缘的科学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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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2 罗沙拉莫斯的资深研究员们

  

  在外人看来,应该很容易做出解聘这些资深研究员的决定。他们是一帮老家伙,过着悠闲的日子,薪水却高到荒唐的地步。从表面上,情况正如人们看上去的那样。这个资深研究员小组由六名像考温这样长期在罗沙拉莫斯效力的成员组成。这些人对罗沙拉莫斯实验室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因而被聘为实验室的资深研究员。他们不用负责任何具体的行政事务,也不用忙忙碌碌地周旋于官场。他们作为一个小组的唯一工作就是每周一次在咖啡馆聚头,偶尔就各种政策问题给实验室主任提出些参考意见。

  但事实上,这些资深研究员都是些十分活跃的人物,这些人往往会在获得一个新职位时说:“感谢上帝,我终于能够真正干点什么了。”而且,由于他们都在某一段时期担当过罗沙拉莫斯实验室的重要行政职务,所以不管试验室的现任主任爱不爱听,他们都不会怯于告诉他应该怎么干。所以当考温对他们说出自己想成立一个研究机构的想法,想从他们这儿得到建议和支持时,他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应。

  比如像彼特?卡罗瑟斯(Pete Carruthers),立刻就与考温的想法一拍即合:他们都认为某种新思想正在萌芽之中。他认为这个机会已经在叩我们的大门了。不修边幅,脸上总是挂着嘲讽的卡罗瑟斯对“复杂”系统的研究十分热衷。他宣称,复杂性理论是“科学的下一个主要推动力”。他有理由这么认为。他1973年从康奈尔大学来到罗沙拉莫斯,担任理论部的主持人。他是在由考温负责的人才招聘委员会的推荐下进入罗沙拉莫斯的。他来后新雇用了将近一百名研究人员,成立了六个新的研究小组,而且是在实验室经费走下坡路的情况下。1974年,在他的坚持下招聘了几个狂妄无羁的年轻人来从事那时还是一个朦胧不清的分支学科,非线性动力学。[卡罗瑟斯说,当时他的副手迈克?西蒙斯(Mike Simmons)问他:“我拿什么钱来付他们的薪水?到别处给他们找钱去吧。”」正是在卡罗瑟斯的领导下,非线性动力学这个分支才得以迅速发展,罗沙拉莫斯也随之成为世界上研究后来被称之为混沌理论的中心。所以如果考温的想法是基于非线性动力学的,卡罗瑟斯会非常乐于帮助他。

  另一个资深研究员,天文物理学家斯特林?科尔盖塔(Stirling Colgate)出于另外的理由而表示热烈支持考温的想法。“我们需要一切能够组织和加强美国知识分子力量的事情。”他说。尽管罗沙拉莫斯尽了一切力量对外部世界开放,但它仍然是一个科学异地,以其绚丽的孤独高居于现实社会之上。科尔盖塔在距罗沙拉莫斯二百英里的索考罗新墨西哥采矿及技术研究所担任了十年所长,他非常清楚罗沙拉莫斯之外的新墨西哥州是一个美丽而落后的地方。自四十年代以来,联邦政府在这个地区投入了数十亿美元,对这个地区的学校和工业基地起到的作用小到令人沮丧。这个州最好的大学的水平也很一般。这主要是因为高科技企业家如果想移出拥挤不堪的加州,会直接越过里奥格兰德河谷,趋向奥斯丁和东部。科尔盖塔与卡罗瑟斯最近正在致力于大力提升新墨西哥大学体系的水平,但他们很快就因为无望而放弃了。这个州实在是太穷了。所以考温的研究所计划在他看来就像是最后的、也是最可能的希望。他称:“任何能够提高这个州知识水准的事情,都不但关系到我们个人的利益,实验室的利益,而且更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利益。”

  资深研究员尼克?麦特罗博利斯(Nick Metropolis)喜欢考温的想法,是因为考温强调了计算机的重要性。他是从他的角度出发的。麦特罗博利斯在罗沙拉莫斯几乎就是计算机先生。正是他在四十年代指导了实验室第一台计算机的建造。这台计算机的建造基于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神奇的匈牙利裔数学家约翰?冯?诺意曼的设计创意。冯?诺曼也是罗沙拉莫斯的顾问和常客。(这第一台计算机的名称MANIAC,是由数学分析器、积分仪、计算器、计算机的每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组合而来。)正是麦特罗博利斯和波兰数学家斯坦尼斯劳斯?乌兰(Stanislaus Ulam)一起创导了计算机模拟技术。麦特罗博利斯的另一个重大贡献,是使罗沙拉莫斯拥有了地球上功能最大、速度最快的超级计算机。

  但麦特罗博利斯感到,实验室目前并不是很富创造性,即使是在计算机领域。他和麻省理工学院的数学家,常来罗沙拉莫斯小住的访问研究员江卡罗?罗塔(Gian-CarloRota)都向同桌的资深研究员们指出,计算机科学正处于与生物学和非线性科学同样的动荡之中。他说,计算机硬件设计正在发生革命性的变化。一次只能运算一步的计算机的运行速度已经到头了,硬件设计者们正在设计一次能够同时做几百、几千、甚至几百万次运算的计算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任何真想认真研究考温所说的那种复杂问题的人都会需要这样的计算机。

  但计算机科学的作用还远远不止于此。罗塔觉得,计算机的作用,尤其表现在它可以一直伸延向对人脑的研究――他认为人脑做思考与计算机处理信息在本质上基本上是一回事。他所说的被称为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的领域,正是一个热门学科,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热门。如果处理得当的话,这门学科能够将研究神经网络连接的脑神经科学家、研究高级思维和推理的每一秒钟过程的心理学家、以及力图用计算机来模仿人脑思维过程的人工智能研究人员的研究结果融合起来,甚至还能够综合研究人类语言结果的语言学家和研究人类文化的人类科学家的研究成果。

  罗塔和麦特罗博利斯告诉考温,为这样一个跨学科的课题成立地的研究机构是很值得的。

  另一个来访者大卫?潘恩斯(David Pines)应麦特罗博利斯的邀请,也于1983年盛暑开始参加这个讨论。潘恩斯是伊利诺斯大学理论物理学家、《现代物理学评论》(Reviews of Modern Physics)的主编、罗沙拉莫斯理论物理学部咨询委员会主席。他也成为热烈响应考温关于宏伟的科学整合主张的人。自从五十年代做博士论文开始,他的许多研究就着重于创造性地理解由许多粒子组成的系统的“集成”行为。他的研究包括从对某种大量的原子核粒子的震动形式到液态氦的量子流动。潘恩斯还公开推测说,这类分析也许会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处于组织和社会之中的群体行为。“我出于知识上的偏好而赞成考温的设想。”他说。潘恩斯是考温关于成立一个新的科研机构的设想的热情支持者。而且,作为伊利诺斯高级研究所的创始人、主任和科罗拉多州阿斯本物理学中心的创始人之一,他在这一方面还颇有一些经验。“就照你的计划干吧。”他告诉考温。他已经等不及地想参与创建这个机构了。“我总是觉得,将非常强干的科学家们聚在一起讨论新问题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成立一个新的科研机构和写一篇优秀的科学论文同样有意思。”他说。

  就这样,这些资深研究员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成立机构的事,有时会神侃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比如有一天,当他们想到他们可能会创建一个“新雅典”,一个可以和产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城邦国家相媲美的知识分子探索真理的中心时,大家都变得激动万分。但转入更为现实的讨论之后,他们在无数的问题上发生了争论。建立这个机构需要多大的地方?应该招收多少学生?或是否应该招收学生?它应该离罗沙拉莫斯多近?需要建立永久性的学部吗?或人们只是轮流地来这个机构,然后又返回自己所属的研究单位?就这样,虽然他们自己还没有完全认识到,但这个想象中的研究机构已经逐渐在他们的头脑中越变越清晰了。

  但不幸的是,唯一的问题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主张。“每个星期,我们谈着谈着就又回到了第一个基点上,就这样翻来复去没完没了。”考温叹道。

  最关键的、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是:这个研究机构究竟应该研究些什么?

  麦特罗博利斯和罗塔持同一种观点。他们认为这个研究机构应该完全致力于计算机科学。他们说,一个宏伟的科学“整合”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能够明确地定义这种整合,又怎么能够期望有人会来为此投资四亿美元?创建这个机构需要的投资规模,大约相当于创建纽约的洛克菲勒研究所。当然,在任何情况下,筹到这么大一笔款都不会很容易。但起码,如果你着重于对信息处理和认知科学的研究的话,至少可以囊括许多考温提出的研究方面,而且说不定还能从那些新崛起的、靠计算机发迹的年轻亿万富翁手里募到一笔款项呢。

  但卡罗瑟斯、潘恩斯和其他大多数人对此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计算机固然不错。麦特罗博利斯和罗塔在募资这一点上也有他们的道理。但,见它的鬼,难道我们要创建另一个计算机中心?创建计算机中心难道真是个能使所有人为之狂热的主意?创建这个机构的意义应该远远不止这些,即使他们现在还无法准确地想出它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而这正是问题之所在。正如资深研究员达拉夫?奈格尔(Darraph Nagle)所指出的那样:“我们无法非常清晰地提供一个不同的替代方案。”人人都觉得考温是对的,某种新思想正在酝酿之中。但除了含糊地谈及“新的思维方式”之外,没人能够说明它到底是什么。

  考温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保持低调。他很清楚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他私下把这个机构想成是一个“生存艺术研究所”。对他来说,这意味着,这个项目可以尽其所能地广博,尽其所能地自由。但与此同时,他相信,达成对这个研究所方向的共识,远比筹集资金或其它任何具体事情要重要得多。他觉得,如果这个研究所只是由一个人唱独角戏,那它是不会取得任何进展的。三十年的行政管理经验使他确信,要促成这类事情的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要激发起许多人对它的热情。“你必须让那些十分优秀的人相信我们要做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顺便提一句,我不是在谈论民主。我说的是要让百分之零点五最优秀的人杰,让精英阶层相信你。一旦你成功地获得了精英们的认同,钱的问题嘛,嗯,虽然不会很容易解决,但也只是比较小的问题。”

  这就像是一个慢动作的争辩,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地从事各方面的研究。(特别是考温,正沉浸在探测太阳中微子的实验。太阳中微子是从太阳内核中发出来的、几乎看不见的粒子。)但争辩不能永久持续下去。1983年8月17日,考温把资深研究员们召集到实验室行政大楼第四层的会议室里,向大家建议说,现在是认真开始动手的时候了。他的一些朋友谈及可以提供五十到一百公顷土地,作为研究所的所址。但他的朋友希望,最起码让他知道这个研究所是干什么的。

  但争辩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大家友好而又坚定地分成两派。到会议结束时,大家的意见并没有比以前更趋于统一。也正好,曾经答应捐赠土地的夫妇几个月后离了婚,原来的捐地计划被取消了。考温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件事是否会取得任何进展。

  马瑞

  真正打破僵局的人是马瑞。五十五岁的加州理工学院教授马瑞?盖尔曼是粒子物理学的不羁之人。

  盖尔曼在8月17日会议的前一周给考温打电话说,潘恩斯告诉了他关于创立一个研究机构的设想。盖尔曼认为这主意真是太棒了。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想做类似的事。他希望研究诸如古代文明兴衰、以及现代文明的长久持续性这样跨学科范畴的、涉猎广泛的问题。但他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努力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所以,下一次他来罗沙拉莫斯时能否参加关于创立研究机构的讨论?(盖尔曼自五十年代以来一直是实验室的顾问和常客。)

  考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请一定来。”他说。盖尔曼无疑属于那百分之零点五的精华人物。在纽约市出生和长大的盖尔曼戴着黑边眼镜,一头白发、却蓄着平头,看上去像个天真无邪的亨利?基辛格。他性格急躁、聪明过人、魅力四射,有着滔滔不绝的辩才,外加他那近乎于傲慢的自信。事实上,不止一个人觉得他令人无法忍受。他这一生都是班上最优秀的孩子。加州理工学院已故的物理学家,狂放不羁的理查德?费曼写过一本畅销的回忆录,题目叫作《别闹了,费曼先生》,据说盖尔曼会把他自己的回忆录叫作《你又对了,马瑞》。难得碰到不能随他意的时候,他会表现得非常孩子气:他的同事们发现他会下嘴唇往外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咂嘴生气。

  尽管如此,马瑞?盖尔曼仍然不失为二十世纪的一位科学大师。五十年代初,当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博士初涉物理学界时,次原子学科看上去还是一个毫无头绪、混乱不堪的领域,一个充斥着任意用古希腊字母命名的粒子的大杂烩。但二十年以后,主要是由于得益于盖尔曼开创的新概念,物理学家们才得以将粒子间各种作用力整合成一个大一统理论,并信心十足地将这个大杂烩澄清为“夸克”(quarks)的各种组合――“夸克”是简单的次原子的建设砖块,是盖尔曼根据詹姆斯?乔伊思(James Joyce)的小说《芬尼根守夜》(Finnegans Wake)中一个杜撰的向命名的。一位认识马瑞二十年的理论物理学家说:“马瑞为一代人界定了粒子物理学研究的中心工作。马瑞所思考的正是每一个粒子物理学家所应该思考的。他知道真理之所在,他领着人们寻真理而去。”

  从表面上看,三十多年对中子和质子内在研究的全副投入,使马瑞在考温的科学大整合的远瞻设想中显得是个奇怪的人物。很难想象还有比马瑞的研究更趋于还原论思维的了。但事实上,马瑞是个兴趣极为广泛的人,他对什么都好奇。据说他在飞机上会对坐在他身边的旅客长时间穷追不舍地刨根问底,一直要榨得对方倒出自己的生平故事为止。他最初对科学的热爱,源于他五岁开始对大自然的热爱。那时他哥哥经常领他去曼哈顿公园散步,把他引向大自然。他说:“那时我们觉得纽约像一个被滥砍滥伐的铁杉树林。”自此开始,他就一直是一个热心的鸟类观察家和生态保护主义者。作为约翰?D?和凯瑟林?T?麦克阿瑟基金会世界环境研究委员会主席,马瑞帮助在华盛顿建立了一个被称为世界资源研究所(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的环境保护智囊机构。他则深深卷入了保护热带森林的工作。

  盖尔曼这一生还对心理学、人类学和语言学也深感兴趣。(他最初被耶鲁大学录取为物理学学生,只是为了称他父亲的心愿。他父亲怕他儿子如果主修人类学,以后会饿肚子。)每当提及一位外国科学家时,他对这位科学家的名字的发音总是既漂亮又准确。他能用几十种语言做到这一点。他的一位同事记得他曾经向马瑞提及他很快就要去爱尔兰看望他姐姐。

  “她叫什么名字?”盖尔曼问。

  “吉尔比斯。”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想,在盖尔语里,这意思是‘主教的仆人’。”

  盖尔曼沉吟了片刻,说:“不对。在中世纪苏格兰盖尔语中,这意思更接近‘主教宗教信仰的跟随者’。”

  如果罗沙拉莫斯还有任何人不知道成立研究机构这件事,盖尔曼可以用他极具说服力的雄辩口才说通他们。卡罗瑟斯说:“马瑞可以当场发表即席演说。也许他那令人鼓舞的演说还比不上邱吉尔,但他演说的清晰性和精彩漂亮却确实令听众叹服。”马瑞一加入创建研究机构的讨论,他的关于创建一个广博的研究所的发言马上就使大多数资深研究员有了一个凝聚的中心。麦特罗博利斯和罗塔的关于建立以计算机为着重点的研究机构的概念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1983年圣诞节后,盖尔曼有了一个真正发挥才能的机会。考温利用盖尔曼、罗塔和潘恩斯喜欢在新墨西哥州过圣诞节的机会(事实上,盖尔曼刚在桑塔费盖了一座房子),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希望研究院的筹备工作能够有一个开始。

  盖尔曼在这次会议上扫除了一切障碍。他告诉他的同事们,这些狭隘的观点不够宏伟。“我们必须给自己制定出一个真正宏伟的目标。这就是面向呼之欲出的科学大整合――这一整台将涵盖许许多多学科分支。”十九世纪,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就是这样的一次大整合。生物进化论揭示,植物和动物的物种显然是相互关联的。新兴的地质学证明,地球的历史洪荒亘古,渊远流长于今;古生物学证明,远古时期的动植物与现在的动植物迥然不同。最近,被称之为大爆炸的大整合理论又详细描述了一百五十亿年前星球和银河万物是如何在一次难以想象的宇宙大爆炸后得以形成的。

  盖尔曼说:“我觉得我们所要致力于研究的是今天正呼之欲出的、跨越科学不同学科的大整合。”对此的研究在有些领域已经开始了,比如在分子生物学、非线性科学、认知科学等领域。但肯定还有其他整合性科学正在酝酿之中。这个新的研究所的任务就是要促使其诞生。

  他说,必须选择那些巨型、高运速、强功能的计算机能够辅助的课题来研究,不仅仅是我们能够用计算机来建立模型,而是因为计算机本身就是复杂系统。尼克和江卡罗在这点上完全正确:计算机也许就是这一宏大科学整合的一部分,但我们在开始之前不要给自己带上眼罩。如果你真想做这件事,那就从一开始就做对它,他总结说。

  他的发言镇住了所有的听众。盖尔曼说:“我以前其实就说过这个话,但可能没有那次那么令人信服。”

  盖尔曼以其雄辩的发言唱成了那次会议的主角戏。他以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口才清晰地阐述了考温和大多数资深研究员们近一年来想表述清楚的意思。自此以后,大家的意见基本上统一了。这些元老们将致力于创建一个涵盖范围尽可能广博的研究所。如果盖尔曼愿意出来,去敲开捐助人的大门――他显然很愿意――那么,现在也许就是开始着手筹建这个研究所的时候了。

  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以后,这个小组开始面对一个较次要的问题:谁来负责筹备工作?谁来促成这个研究所的创建?

  所有的人都把眼睛望向同一个方向。

  事实上,筹备这个研究所是考温这生最后想做的一件事。没错,这个研究所最初是他的主意。他相信创立这个研究所的必要性,认为这是件必须要干的事。但是见鬼,他自从成人以后一直就在做行政管理工作。他对此已经厌烦了。他厌烦总是要为获取科研基金而操心,厌烦了总是要告诉他的朋友们他不得不削减他们的预算,厌烦了总是只能利用周末时间来做自己的科研工作。他已经六十三岁了,他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他从没有时间来完成的构想。比如像对太阳微中子的探测,研究被称之为双贝他衰变(double,beta decay)这种极为罕见的、引人入胜的放射线现象。这些是他始终想从事的科学研究,也是他现在要做的研究。

  但是,当然,当潘恩斯提名由他来做研究所的开创人时,他回答说:“好吧。”既然潘恩斯事先已经向他透露了这个意思,考温对此已经有所考虑。这次,又是在罗沙拉莫斯一直诱惑他从事管理工作的因素,最终说服他接受了这个新任务。“管理是其他人也能做的一项工作。但我总觉得他们也许没有做对。”另外,没有其他人表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

  好吧,他对这个小组的成员说。至少在他们确信有其他人能够接手之前,他愿意来做这个红色小母鸡,做好一切事。但他只有一个要求:当前他需要马瑞出来帮助他游说。

  考温说:“当你开始向人们募集资金时,他们希望听到你说明天就能解决能源危机问题。但我们准备把基调定得比这要低得多。我认为近几年之内我们最多只能形成一个对世界的全新的看法,而不可能获得任何很具实用性的成果。所以你对别人说的是:‘这是某某教授,为了能够致力于对更关乎于你日常关注的问题的研究,他放弃了对夸克的研究。’虽然他们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他们会听信你。”

  大家都同意这种做法。考温将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一个实际负责人。盖尔曼将是研究所的董事会主席。

  乔治

  考温除了沉默寡言这个性格弱点之外,其实最适合做一个实际负责人。他到处都有关系网。当然,他几乎不可避免地会有这么多的熟人。新墨西哥州人口稀少,罗沙拉莫斯的行政主管很快就认识了这个州各方面的权威人物。但如果罗沙拉莫斯的行政主管凑巧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百万富翁,那就更有益处了。

  考温通常不主动提出这个问题。被人问起时也显得很尴尬。“如果任何人告诉我因为钱的问题而发生困难――嗯,我就是不会同意。”

  他解释说,在六十年代初,“罗沙拉莫斯实施的是一个社会主义经济的理想模式:这儿没有私有财产。人们根据职务的高低及其重要程度分得房子。职务较低的人只能分到像棚屋一样的房子住。这些房子看上去就像是军营。”

  “那时,我正在招募人才――那时候招募的通常是男人――但很不容易招募到。让他们住在棚屋里,马上就会导致他们夫妻分离。所以我们极力说服在罗沙拉莫斯开发房地产。但银行不肯贷款给政府。所以我们对自己说,‘好吧,那我们就自己储蓄资金,寻找贷款。’我记得我跟我妻子说,也许我们的投资会血本无归。她说:‘没关系。’但我们并没有血本无归。我们的储蓄和贷款最终收获颇丰。所以我们决定开办一个银行,罗沙拉莫斯国家银行。结果又是开张大吉。”

  “办这种事只需要一个称职的律师和几个友好的议员的帮助。”他说。

  早在1983年夏天,考温就预见到创建这个研究所需要种子基金。所以他就去求助于他的一个老朋友:斯比哥尔?卡他劳戈财团的斯比哥尔(Arther Spiegel)。他和斯比哥尔曾经在一起为桑塔费歌剧院募过资,他还知道斯比哥尔和他的妻子还是新墨西哥交响乐团的主要募资人。对斯比哥尔来说,虽然他不会很明白考温所谈的创办研究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考温的想法对他来说很宏伟,因为美国急需对日本在世界上的高科技的领先地位做出反应。所以他开始帮助考温游说桑塔费市里的各种各样的有钱人出来投资。桑塔费有许多富人。

  到1984年春,斯比哥尔已经从贝尔山(Mountain Bell)和生意最好的银行之一(这个银行自此就倒闭了)筹到了一点儿现款。钱不算多,但那时考温也并不把募集资金当作他最重要的工作。他觉得更重要的事是要打下一个基础。比如,1984年复活节前后,考温从自己腰包掏出三百美元请桑塔费的首脑人物共进午餐。“我们觉得从政治上我们需要他们知道我们在想些什么,需要吸引他们的兴趣,得到他们的支持。但我们并没有大肆渲染。我们不想让人们从报纸上读到桑塔费突然来了一伙罗沙拉莫斯的知识分子,正在于桑塔费的人并不了解的事。”

  这个午餐并没有带来任何资金。但这是一次很好的演练机会。盖尔曼出席了这个午餐,并做了讲演,很受听众欢迎。这是个诺贝尔奖得主的讲演!

  与此同时,还有如何结成实体的问题要解决。如果你要开始向别人要钱,你就不能仅有私人帐号,必须还有其他帐号可以接收捐款入帐。所以考温和麦特罗博利斯就去找了老朋友杰克?康贝尔(Jack Compbell)。康贝尔曾经是这个州的州长,现在是桑塔费的一个生意兴隆的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康贝尔对这件事非常热情。他说,他担任州长一职时就一直想做这样的事。新墨西哥州的大学大孤立于现实世界之外了。康贝尔同意由他的律师事务所来为这个研究所做法律咨询,起草组成实体的各种法律文件。他还指点考温如何向美国国税局(IRS)说明这个新成立的研究所确实是个非盈利性机构。(美国国税局以对这种事抱怀疑态度而著称。考温不得不飞往达拉斯亲自做出陈述。)

  1984年5月,桑塔费研究所成立了。没有地点,没有教职员,也没有一分钱。事实上,它只不过是个邮政信箱和斯比哥尔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号码。它甚至没有一个恰当的名字:“桑塔费研究所”这个名称已经被一家治疗中心注册使用了。所以考温和他的同事们只得将研究所取名为“里奥格兰德研究所”(The Rio Grande Institute。里奥格兰德河流经桑塔费城西几英里处)。但不管怎么样,研究所已经存在了。

  然而研究所究竟致力于什么样问题的研究这个使人烦恼的问题依然存在。盖尔曼精彩描绘的远景当然很好。盖尔曼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没人会在清楚地了解这个研究所究竟要从事什么研究之前轻易往里面猛然投注几百万美元。他们在没有看到这个研究所正在投入研究工作之前是不会投资的。“赫伯,我们该如何着手干这件事?”那年春天考温问罗沙拉莫斯的资深研究员赫伯?安德森(HerbAnderson)。安德森说,他最得心应手的方法是把一批非常杰出的人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研究小组,每个人都畅谈自己最深入其中、最感兴趣的话题。他说,你可以从你所邀请来的人的发言中找出涵盖这些不同学科领域的内容。如果这当中真有囊括各个学科的交汇点,你总会看到它从讨论中浮现出来。

  “于是我就说,‘好吧,你就来开这个头吧。’所以他就照这样去做了。”考温说。在这之后不久,潘恩斯主动提出来将这些研究小组合并在一起――他大致上也是这么想的――安德森很愉快地加入了他的计划。

  菲尔

  1984年6月29日,菲利普?安德森(Philip Anderson)接到潘恩斯的一个条子,问他是否愿意于今年秋季参加一个“正在形成的科学大整合”讨论会。

  嗯,也许吧。安德森对此持有一些怀疑。他已经听到过关于研究所的传言了。盖尔曼走到哪儿都谈这个研究所。据安德森所知,这个研究所是由加州理工学院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诺贝尔桂冠得主组成的一个轻松的退休养老院,有百万美元的捐资,云集了科学界的巨擘。

  值得庆幸的是,安德森的声望不在马瑞?盖尔曼之下。他于1977年因凝聚态物理学方面的杰出贡献而获得了诺贝尔奖。这三十年来,他在自己这个领域所享有的中心地位,就像盖尔曼在他的领域所享有的中心地位一样。但私下里,安德森却蔑视权威和荣誉。他甚至不喜欢从事时髦问题的研究。每当他感到其他理论物理学家都涌向他正在研究的一个课题时,他就会本能地转向别的领域。

  他尤其无法忍受那些物理学界新星到处炫耀自己的专业的做法,他们就好像佩戴着学术衔位的徽章似的,不管自己是否取得了学术成就都要大声嚷嚷:“看看我吧,我是粒子物理学家呢!”、“看看我吧,我是个宇宙学家呢!”对国会把资金挥霍在制造浮华的新型望远镜和耗资巨大的新型加速器上,而让一些小规模的,在安德森看来更有科学价值的研究项目无钱进行的做法,安德森感到非常愤怒。他已经花了大量时间在国会委员会面前谴责粒子物理学家们最近宣称的、将耗资几十亿美元的超导超级对撞机(Super-conducting Superconllider)计划。

  另外,他觉得桑塔费这伙人像是一批业余爱好者。马瑞?盖尔曼怎么会知道如何组织一个跨学科的研究所?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跨学科项目的研究。潘恩斯起码还和天文学家一起做过一些将固体物理应用于中子星结构的研究。他和安德森确实也正在一起做这个小问题的研究。但其他人呢?安德森的学术生涯大部分是在贝尔实验室(Bell Labs)度过的。如果真有一个跨学科环境的话,贝尔实验室就是这样一个环境。安德森知道进行这样跨学科的研究有多么棘手。在学术领域,遭受惨败的各类新奇研究所已是尸横遍野。这些新奇的研究所最终不是成了狂人的占领区,就是陷入让高智商窒息的境地。事实上,在普林斯顿,安德森身边就有一个悲惨的例子:这就是庄严的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奥本海默、爱因斯坦和冯?诺意曼的家。这个研究所确实在某些方面成就斐然,比如在数学方面。但作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所,安德森认为它是一个悲惨的失败。在这里,无非是有一群绝顶聪明的科学家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很少相互探讨问题,安德森已经看到许多杰出的科学家进去后从未兑现自己的诺言。

  但尽管如此,安德森仍然觉得这个桑塔费研究所对他有很大的诱惑力。特别在扭转还原论的潮流上。这是他的语言,他已经和还原论打了几十年的游击战了。

  他回忆说,激起他采取行动的第一件事,是1965年他读到粒子物理学家维克多?韦斯考普夫(Victor Weisskopf)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演讲中,韦斯考普夫似乎在暗示,“基础”科学――即粒子物理和宇宙学的一部分――不同于、也优于诸如凝聚态物理学这样的应用性学科。作为一个凝聚态物理学家,安德森感到受了侮辱,非常恼怒。他立即写了一篇反对这个观点的文章,于1972年发表在《科学杂志》(Science Magazine)上。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更多就不同》(More Is Different)。自此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安德森就宣传他的观点。

  他说,他首先得承认,还原论的形式有其“哲学的正确性”。也就是:相信宇宙是受自然法则支配的。绝大多数科学家全心全意地认同这个论断。确实,如果科学家不接受这个观点的话,很难想象还会有科学的存在。相信自然法则就是相信宇宙最终可以被完全理解。能够决定银河命运的力量也就是能够决定地球上从树上落到地上的那只苹果的力量;能够透过钻石折射光线的原子也就是能够形成一个活细胞的原子;由大爆炸形成的电子、中子和质子也可以形成人脑、心智和灵魂。相信自然法则,就是从最深层次相信自然的统一性。

  但是,相信自然法则并不意味着基本法则和基本粒子是唯一值得研究的对象。即,只要有一个足够巨大的计算机,其它一切事情都是可以预料的这一观点。他说,很多科学家确实是这么认为的。1932年,发现了正电子(电子的反物质的表述)的物理学家就宣称,“其余的一切都是化学”。最近,马瑞?盖尔曼自己也把凝聚态物理学理论弃之为“脏态物理学”。正是他的这种傲慢让安德森感到无法忍受。正如他在1972年的文章中所写的:“具有将所有东西都还原到最简单的基本规律的能力,并不意味具有能从这些最简单的基本规律着手,重构宇宙的能力。事实上,基本粒子物理学家越多地告诉我们基本法则的实质,这些法则对于其他科学的真正问题就越不相干,离社会现实就更为遥远。”

  这个“其余一切都是化学”的胡说八道一碰到大量尺度与复杂的双重问题时就不击自溃了。举水为例,组成水的分子一点儿都不复杂,只是一个大的氧原子和两个小的氢原子粘在一起,就像米老鼠和它的两只耳朵一样。水分子的行为受众所周知的原子物理方程式的支配。但当你把大量的水分子放在一个热锅里,水就会突然沸腾起来,水分子会上下翻滚、溅泼,大量的水分子会形成一个集体的特征,液态。而每一个单个的水分子却不具有这样的特征。事实上,除非是你能准确地知道从何处入手、又如何研究这些特征,否则,在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子物理方程式里是找不到答案的。这些方程式甚至不存在对这样的集体特征的暗示。水的液态是“涌现”(emergence)的。

  安德森说,同样,涌现的特征经常会导致突现的表现形式。比如说,将这些液态水稍加冷却,冷却到华氏32度,突然水就不再随机地滚做一团了。相反,水分子会进入“相变”(phase transition),将自己凝固成我们所说的冰的晶体排列状。或者你也可以反过来做这个实验。把水不断加热,正在沸腾的水分子会突然蒸发,进入相变,变成水蒸气。这两种相变对单个水分子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天气就是一个涌现的特征:把水蒸气带到墨西哥湾上空,让它与阳光和风相互发生作用,它就可以自组织成叫作雷暴雨这样的一种突然出现的结构。生命也是一个涌现的特征,是DNA分子、蛋白分子和无数其它的分子都遵循化学法则而产生的结果。心智又是一个涌现的特征,是几十亿神经元遵循活细胞的生物法则产生的结果。事实上,正如安德森在他1972年发表的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你可以把宇宙想象成是由不同的阶层组成的:“在每个复杂的层面都会出现全新的特征。每个阶段都需要全新的法则、概念和普遍化,需要与上一阶段同样多的灵感和创造性。心理学并不是应用生物学,生物学也并不是应用化学。”

  任何读过他1972年发表的文章或和文章的作者交谈过的人都不会怀疑作者的情感指向。对安德森来说,无穷变化中的突发现象正是科学最诱人之所在。较之而言,夸克就显得非常乏味。这就是他之所以深入凝聚态物理学的最重要的理由:这是一个突发现象的神境。(1977年授予他诺贝尔奖就是褒彰他对某种金属从电导体转变成绝缘体的微妙过程做了理论上的解释。)这也是为什么凝聚态物理学始终不能完全满足他的原因。1984年6月,当安德森收到潘恩斯的邀请时,他正忙着将他在物理学中发展的技术应用于理解蛋白质分子的三维结构,同时分析神经系统的行为表现:一列列简单的处理器如何像大脑中的神经元网络一样进行计算。他甚至还深入到最终的奥秘:他提出了一种模式来解释地球上的第一个生命是如何通过简单化学混合物的集体自组而形成的。

  所以,安德森想,如果这个桑塔费研究所是认真的话,他很愿意去听听。当然,如果它是认真的话。

  几个星期以后,他接到了潘恩斯的邀请,有机会自己去见识一番了。事情的结果是,那年夏天,他担任了阿斯本物理中心(Aspen Center for Physics)主席。这个物理中心隔着一个草坪与阿斯本研究所相望,是理论物理学家的避暑地。安德森本来计划到那儿去见潘恩斯,讨论一些关于中子星内部结构的计算问题。所以当他到潘恩斯的办公室见他第一面时,他就直奔主题地问:“好吧,你们这个研究所到底是玩花活呢,还是认真的?”他知道潘恩斯一准会说:“当然是认真的。”但他想听听到底是怎么个认真法。

  潘恩斯尽力让自己的回答具有说服力。他非常需要把安德森拉进来。尽管安德森持有种种怀疑,但就他广泛的兴趣和深刻的洞察力而言,他至少也与盖尔曼处于同等的量级。他会成为研究所非常需要的对盖尔曼的制衡力量。而且,他作为诺贝尔奖得主加盟,也会大大提高研究所的信誉。

  所以,潘恩斯向安德森保证说,这个研究所真的是想致力于跨学科的研究,而不仅仅只是关注几个时髦的研究课题。不,研究所不会是马瑞?盖尔曼个人的前沿阵地,也不会成为罗沙拉莫斯的附属品。潘恩斯知道,安德森不想与罗沙拉莫斯发生任何关系。潘恩斯告诉安德森,考温在起主要作用,潘恩斯也在起主要作用。如果安德森能够加入进来的话,他潘恩斯也会让他起到主要作用。安德森有否发言人可以向讨论会推荐吗?

  潘恩斯成功了。当安德森发现自己报出一些名字和讨论题目时,他知道他已经上钩了。这个能使自己的思想产生影响的机会对他太具诱惑力了。“我能够在这个研究所产生一些影响这个念头使我接受了潘恩斯的邀请。如果这个研究所真能付诸实现,我非常渴望对它的发展尽我的一份力量,希望它能够避免我们以往的错误,能够尽可能顺利地发展。”

  由于盖尔曼和卡罗瑟斯正好也在阿斯本,所以关于召开讨论会和成立研究所的讨论持续了整个夏天。安德森夏末一回到普林斯顿就写下了三四页关于如何组建研究所才能避免错误的建议。(最主要的观点是:不要分设科系!)

  他定于秋天去桑塔费。

  “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要将这些讨论会组合在一起确实是个相当棘手的工作。其实,筹集基金倒并不十分困难。盖尔曼利用他的关系网从卡内基基金会拉来了两万五千美元。IBM公司捐资了一万美元。考温又另外从麦克阿瑟基金会筹集到两万五千美元。(盖尔曼是该基金会董事,觉得自己去筹资不太合适。)

  但更困难的事情是邀请什么人来参加的问题。考温说:“问题是,你能够让被邀请来的人相互交谈,就学科边缘上所发生的问题相互启发,相互激发吗?我们能否形成一个能够真正丰富科学大整合这类研究的社团?”我们实在不难想象这样的会议最终会落入互不理解,每个人的话题正好都与其他人的话题擦边而过的境地――如果他们之中的人没有因为实在百无聊赖而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话。避免这类情况发生的唯一办法就是要邀请那些适当的人来参加讨论。

  “我们不需要那类与世隔绝的人,那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书的人。”考温说。“我们需要沟通,需要激情,需要相互之间产生知识的激励。”

  他说,他们最需要的是那些在自己的学科领域已经显示出真才实学和创造力,但又思想开通,易于接受新思想的人。但令人沮丧的是,即使是(或特别是)在举世瞩目的科学家里面,这样的人也十分稀少。盖尔曼推荐了一些可能具有这样素质的人。考温说:“盖尔曼对人的知识实力有很高的品味。而且他认识所有的人。”赫伯?安德森也推荐了几个人,潘恩斯和菲尔?安德森也都推荐了一些人。考温说:“菲尔的常识异常丰富。他对那些他觉得华而不实的人很不客气。”他们花费了一个夏天的时间给全国各地打电话和苦思冥想,这才寻找到各大学科的精兵强将。他们最后发现,他们推荐上来的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杰出人才的名单”,囊括杰出物理学家、人类学家和临床心理学家。

  当然,考温和任何人完全不知道,当这些人聚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

  其实,根本就无法将这些人全部都聚在一起。他们各自在时间安排上的冲突迫使潘恩斯将讨论会分别安排在两个周末举行,1984年10月6日至7日和11月10日至11日。但考温记得,即使是这样分成两段的讨论会召开起来都有困难。在10月6日的讨论会上,盖尔曼首先做了一个为时四十五分钟的发言,题目是:《研究所的概念》――基本上是他在前一个圣诞节期间对资深研究员们做的那番鼓舞人心的关于《正在形成的科学大整合》的发言的扩大版。接下来是就如何将这个概念变成切实可行的科学研究计划和一个现实的研究所进行长时间的讨论。“讨论中有一些争议。”考温说。起初,大家对如何寻找到一个共同点不是很明确。

  比如说,芝加哥大学神经科学家杰克?考温(JackCowan。与乔治?考温没有亲戚关系)认为,分子生物学家和神经科学家早就应该开始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理论方面的研究上,从手头已经掌握的大量关于单个细胞和单个分子的数据资料中寻找出意义所在。但马上就有反对意见说,细胞和生物分子很大程度上是随机进化的产物,对理论研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杰克?考温以前就听到过类似的反对意见,他坚持自己的立场,举麻醉剂导致的视幻觉为例。这些视幻觉会有格子状、螺旋状、漏斗状等多种形状。每一个形状都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通过脑视觉皮层的线性电波。对此是否有可能利用物理学家用过的数学场理论(mathematical field theories)做成线性电波的模式呢?

  美国研究所的道格拉斯?斯瓦兹(Douglas Schwartz)说,考古学是进行跨学科研究最成熟的领域。美国研究所坐落在桑塔费的考古中心,这次研讨会就在这个中心召开。道格拉斯说,考古研究正面对三大最根本的谜团:第一,尚未进化为人类的灵长物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了包括复杂的语言和文化在内的人类的特质的?这是发生在一百万年以前,从人能直立行走开始的呢?还是发生在几万年前,在尼安德特人开始转变成现代人类,现代直立人时开始的呢?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变化?几百万种物种没有人脑这么大的大脑也生存自如。为什么地球上的物种如此不相同呢?第二,为什么农业社会和定居生活取代了游牧狩猎和部落生活?第三,什么力量导致了像行业分工、精英阶层的形成和基于经济和宗教等因素的权力结构的形成等文化复杂性的发展?

  斯瓦兹说,虽然美国南部的阿纳萨基文明崛起与衰落的考古遗迹给后两个谜团提供了极好的野外实验室,但这三个谜团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他觉得,找到答案的唯一希望,在于考古学家和其他学科的专家之间要有比以往更多的合作。野外研究人员需要物理学家、化学家、地理学家和古人类学家更多的帮助,来使他们重现远古时期气候和生态平衡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帮助他们理解究竟什么是古代人行动的驱动力。

  这番话无疑引起了芝加哥大学的考古学家罗伯特?麦克考马克?亚当斯(Robert McCormack Adams)的共鸣。亚当斯几个星期前刚宣誓就任史密斯生物研究院的秘书长。他说,至少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对人类学家的文明进化渐进论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了。当他在美索布达米亚做考古挖掘时,看到古代文化经历了混乱的震荡和骚动。他说,他越来越把文明的兴衰看成是自组织的现象。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在不同的时候,从自己对环境的不同的认识出发,选择不同的文化组合群。

  史蒂芬?伍尔弗雷姆(Stephen Wolfram)也从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接过来探讨这个自组织的主题。普林斯顿大学高级研究所二十五岁的史蒂芬是一个英格兰神童。他正在从最基本的层面上研究复杂现象。他早就开始和伊利诺斯大学商谈创建一个从事复杂系统研究的中心。他说,每当你观察物理或生物方面非常复杂的系统时,你会发现它们的基本组成因素和基本法则非常简单。复杂的出现是因为这些简单的组成因素自动地在相互发生作用。复杂性其实是存在于组织之中:即一个系统的组成因素用无数可能的方式在相互作用。

  最近,伍尔弗雷姆和其他许多理论家已经开始用细胞自动器来进行复杂性的研究。这基本上是按照编制好的特殊程序在计算机屏幕上生发出各种形式。细胞生发器具有定义精确的优势,因此可以用来做详细分析。而且,它们还完全可以用来对从非常简单的规律生发出具有令人吃惊的动力和复杂性形式进行研究。他说,理论家所面临的挑战,是要从中得出一个普遍的规律,这个规律应该能够描述这样的复杂性是何时和如何涌现于自然界的。虽然目前尚未得出答案,但他对此却抱乐观态度。

  同时,不管你利用这个研究所做些什么,都要确保每个研究人员都有当前最好的计算机装备。计算机是从事复杂性研究的最基本的工具,他补充说。

  讨论如此这般地继续着。怎样组织这个研究所?芝加哥城外的弗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创始期主任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说,关键是,研究所要与实验人员保待密切的联系。过多的理论最终只会使你两眼紧盯着自己的肚脐眼。IBM公司的首席科学家路易斯?布朗斯克姆(LouisBranscomb)极力推崇创办一个没有系科界限的研究所的思路。在这样的研究环境中,人们可以随意交谈,相互影响。“人们可以相互偷思想,这点非常重要。”他说。

  考温说,到了第一天午餐时间,与会者开始对自己的任务变得热切了起来。十分幸运的是,桑塔费恰逢秋高气爽的大好天气,大家排队自选午餐后,便端着盘子走出户外,在美国研究所的草地上继续刚才的讨论和争辩。(这个研究所的房产曾经属于一个在这儿埋了两百二十条狗的脾气古怪的嗣女。)考温说:“大家开始认识到,某些事正在形成之中。他们正在迎接它的到来。”到了第二天,那是一个星期天,“事情已经变得很激动人心了。”到了与会者启程回家的星期一早上,每个人都已经很明白了,这儿确实可以成为一个科学的核心。

  卡罗瑟斯觉得这个周末过得就像是在天堂。“这儿聚集了一群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人,他们是全世界最具创造性的人。他们相互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对世界基本上都持有一种共识。他们似乎都感到‘涌现的整合’真正意味着科学的重组――科学在不同领域的重复的主题将以新的方式被重新组合。我还记得我和斯坦福大学人口生物学家杰克?考温、马克?菲尔德曼(Mare Feldman),以及很多数学家之间的讨论。我们各自的学科文化背景迥然不同,但我们却发现我们面临的问题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在结构上都有很大的重复性。也许这部分地是因为人类的头脑只能按一定的方式思考,但这些研讨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真正的信徒。我不怎么愿意把这称之为宗教的体验,但却非常接近这种体验。”

  对埃德?奈普(Ed Knapp)来说,置身于众多功名显赫的大人物之中,令他欣喜万分。奈普是罗沙拉莫斯的元老,目前正在华盛顿国家科学基金会担任本届的主席。他也参加了最初的一些关于创立研究所的讨论。有一次他走到卡罗瑟斯面前问:“嗨,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史密斯协会的鲍勃?亚当斯(Bob Adams)也有差不多的反应。“这是一批很优秀的论文。”他说。“当事情正呼之欲出,而你已经开始做一些寻找端倪的工作时,能够走出来参加这样的桑塔费学术讨论,突然发现在神经生物学、宇宙学、生态平衡学理论等领域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探索――上帝,你只希望你也能加入进去。”

  一个月以后又举办了第二次研讨会,出席这次研讨会的人全都换了,但效果却像上一次一样好。甚至连安德森都深有感触。“你没法不感到跃跃欲试。”他说。这次研讨会消除了他的最后一丝怀疑:这个研究所确实不同于以往他所知道的所有高级研究机构。“这个研究所比以往任何这类的研究机构都更致力于跨学科的研究。他们确实把关注的重点置于各学科之间的共同问题上。”他说。而且,讨论确实产生出了一些东西。“虽然我们还不很清楚讨论涉及到的所有方面的问题是否都会被列入研究计划,但我们清楚地知道,其中很多问题都会被列入研究计划。”

  更重要的是,研讨会对考温关于科学大整合的概念做了澄清,而这正是非常需要做的事。盖尔曼回忆说:“我们寻找到了大量的相似点。在我们所涉及到的各种学科领域的问题中,存在大量的共同特点。你得仔细观察和推敲,但一旦当你弄懂了各学科的术语,你会突然发现,大家面临的问题有如此多的共同点。”

  特别是,创建期的研讨会证明,每一个问题的核心,都涉及一个由无数“作用者”组成的系统。这些作用者也许是分子、神经元、物种、消费者,或甚至是企业。但不管这些作用者是什么,它们都是通过相互适应和相互竞争而经常性地自组织和再组织,使自己形成更大结构的东西。就这样,分子组合成细胞、神经元组合成大脑、物种组合成生态平衡系统、消费者和企业组合成经济,等等。在每一个阶段,新形成的结构会形成和产生新的突然涌现的行为表现。换句话说,复杂性,实质上就是一门关于涌现的科学。我们面临的挑战,也就是考温一直想陈述清楚的东西,就是如何发现涌现的基本规律。

  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讨论进行到了这个阶段,这个整合为一的新科学才产生了一个名字:复杂性科学。考温说:“较之我们沿用过的其他名称,包括‘突变科学’,这似乎是一个更能涵盖我们正在致力于研究的一切的总称。”“它涵盖了我感兴趣的一切,也许也涵盖了这个研究所所有人所感兴趣的一切事情。”

  所以,在两次研讨会之后,考温和他的研究所就上了道。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能慷慨解囊,资助他们一笔经费。

  约翰

  十五个月以后,他们仍然在等待资金。回顾这段历程时考温说,他那时一直很有信心,相信经费会随之而到。“这是一段酝酿期。我觉得事情正在迅速发展之中。”但这个小组中的其他成员却急得火烧火燎。潘恩斯说:“我们有一种紧迫感,如果我们不能保持住这个势头,那么我们就会失去获得支持的机会。”

  但这段时间也并非毫无成效。事实上,在许多方面,这十五个月的工作进展得非常好。考温和他的同事们找到一些钱,举办了几期研讨会。他们还落实了组织工作的大量具体细节问题,还说通了皮特?卡罗瑟斯以前的得力助手麦克?西蒙斯来做兼职副所长,这样就卸下了考温肩上的许多行政工作负荷。他们甚至还要回了他们想要的研究所的名称。以前他们只是为了需要才不得不接受里奥格兰德研究所这个名称。在作为“里奥格兰德研究所”存在了一年之后,当地的一家公司来跟他们说,他们想要这个名称。所以他们就说:“行啊。如果你们能帮我们要回我们想要的名称就行。”所以这家公司就只好从那家治疗院那儿为他们买回了“桑塔费研究所”这个名称。这个交易就这么做成了。

  也许最重要的是,考温和他的小组施巧计消除了与盖尔曼之间的一场潜在的爆发性危机。盖尔曼一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充满创意的演讲人。而且,他还从他的关系网中为研究所董事会招募了一些新的成员。盖尔曼说:“我总是做好准备听他们说:‘不,我太忙了。’但他们却总是说:‘哦,上帝,当然!我什么时候能来?我喜欢你们的想法。我这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但作为董事会主席,募集基金的负责人,盖尔曼简直就没做成任何事。对他最客气的说法是,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行政领导人。考温为此对他怒不可遏。“马瑞总是在别的地方。”盖尔曼管事太多,而且这些事不都是在桑塔费的事。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尚未审阅的文件,也从不回电话,把人们气得要发疯。研究所于1985年7月在阿斯本潘恩斯家召开了执行会议,这种糟糕的情况才得到圆满的缓解。盖尔曼同意辞去董事会主席一职,主持新成立的科学委员会。这样他就可以愉快地为研究所制定研究计划。刚从国家科学基金会卸任回来的埃德?奈普接任了董事会主席一职。

  尽管取得了上述这些进展,但研究所期望的带着一亿美元的天使却还没到来。考温和其他人已经在想方设法努力争取。一些主要的基金会并不急于把钱投向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项目。那些正儿八经的研究项目还急需他们的资助来度过里根财政削减导致的困难呢。卡罗瑟斯说:“我们要解决的是当今世界上所有的焦点问题,但许多人却对此置之一笑。”

  与此同时,联邦政府基金机构的资助也成为很大的问题。继奈普之后就任国家科学基金会主席的爱利克?布劳奇(Eric Bloch)似乎愿意资助研究所一笔急需的种子基金,大约在一百万美元左右,但他肯定不会拿出一千万美元这么大的数额。考温的老朋友,现任能源部研究中心主任的阿尔文?特里弗尔皮斯(Alvin Trivelpiece)也做了这样的承诺。布劳奇甚至还提出,可以由两个基金会共同资助。但问题是,只有在研究所形成一个正式建议书并被通过后,这些事才有可能。然而等待建议书的形成和批准很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因为现在大家仍然在做兼职。但在这之前,考温手头的运转经费就很紧缺。桑塔费研究所似乎是在做艰难的挣扎。

  所以,1986年3月9日的董事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挖空心思开列可能会为研究所捐资的人的名单。大家对很多想法做了详尽的讨论。一直到会议快结束时,坐在会议桌远端靠会议室后墙的鲍勃?亚当斯才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顺便说一下,他说。他最近在纽约参加罗素?赛奇基金会的董事会议。这个基金会为社会学研究出过不少资。在会议期间,他和新上任的花旗银行总裁约翰?里德(JohnReed)交谈过。亚当斯说,里德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刚四十七岁,是美国最年轻的企业主管。他在阿根廷和巴西长大,其父曾在那儿当企业主管。他在华盛顿和杰弗逊大学拿了一个文学士学位,在麻省理工拿了一个冶金学学士学位,又在麻省理工的斯隆商学院拿了商学硕士学位,科学知识十分广博。在罗素?赛奇基金会董事会议上,他显得十分愿意和学术界人物交流思想。

  不管怎样吧,在喝咖啡时他和里德谈起了桑塔费研究所的事,亚当斯尽力向他做了解释。里德非常感兴趣。他当然没有一亿美元可以给他们。但他想知道研究所能否帮助他了解世界经济。里德说,当面临世界金融市场的问题时,那些职业经济学家就只能编造童话故事了。花旗银行在里德的前任奥尔特?韦斯顿(Walter Wriston)手下陷入了第三世界债务危机。花旗银行一年中损失了十亿美元,还有一百三十亿美元的巨款也许永远收不回来了。银行雇佣的经济学家不但没能预测到会发生这种情况,甚至他们的建议只是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所以里德认为,也许需要一个全新的对经济学的认识。他问亚当斯,桑塔费研究所是否对解决这个难题有兴趣。里德说他甚至愿意亲自来桑塔费谈谈这个问题。你们怎么认为?

  潘恩斯说,亚当斯的话音刚落,“对这个提议我只考虑了一瞬间,立刻就说:‘这个主意太好了!’”考温随即响应。“把他叫到这里来。”他说。“我去筹集所需花费。”盖尔曼和其他人也纷纷插话表示赞成这个主意。但在座的人心里都清楚,现在把经济学当作复杂系统来研究,至少提前了二十年。考温说:“这项研究几乎难以界定学科界限。它涉及人类行为。”但,见鬼去吧,研究所的事照目前这个速度进展,他们已经没有对任何人说不字的余地了。这事值得一试。

  菲尔?安德森在电话上说,戴维(潘恩斯),确实,他(里德)对经济学很感兴趣。经济学其实是他的一大嗜好。没错,与里德的会谈听起来很有趣。但戴维,我来不了。我太忙了。

  潘恩斯极力游说。他知道安德森不喜欢旅行,于是就说,但是菲尔,如果你把事情安排好的话,你可以搭乘里德的私人飞机来,还可以带你夫人一起来。你们俩可以一起享受一下搭乘私人飞机的乐趣。那真是妙极了。那些飞机直接把你送往目的地,从家里出门到跨进这儿的门,可以省你六个小时的时间。这也给了你一个认识约翰的机会。你可以和他谈谈研究项目,可以……

  好吧,安德森说,好吧。我来。

  所以,1986年8月6日,星期三傍晚,安德森和他夫人乔艾思登上了花旗银行的专机飞往桑塔费。嗯,安德森不得不承认它确实飞得很快,但也很冷。花旗银行的飞机爬上了五万米高空,远远高于一般商用飞机的飞行高度。但机舱里的暖气却好像对付不了严寒,乔艾思?安德森缩在机舱后面的一块毛毯下面。安德森坐在前排和里德、以及他的三个助手,布朗?奈夫(Byron Knief)、尤金尼亚?辛格(Eugenia Singer)和维克多?麦内泽斯(Victor Menezes)谈论着经济学。一同前往的还有麻省理工的经济学家卡尔?凯森(Carl Kaysen)。此人主持过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现在是罗素?赛奇基金会和桑塔费研究所董事会的董事。

  安德森发现里德很像亚当斯所形容的那样:聪明、直率、善言。在纽约,他因集体解雇职员而恶名远扬。但安德森发现,在私下交往中他是一个随和而不装腔作势的人,一个喜欢在和人聊天时把一条腿翘到椅子扶手上的企业主管。他显然没有被诺贝尔奖得主给唬住。他说他其实早就希望有这样一个会面的机会。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喜欢罗素?赛奇基金会董事会议,喜欢其它学术机构董事会议的原因。“这种事对我来说十分有趣。这给了我和学术知识界人物交谈的机会。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与我的日常工作大不相同。从两种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使我受益匪浅。”里德回忆说,去桑塔费必须考虑怎样对一群专家学者解释清楚地个人对世界经济的偏颇看法,这使他感到非常兴奋。“这与你对着一群银行家讲话显然完全不同。”

  对安德森来说,桑塔费之行是关于物理学、经济学和变幻莫测的全球资本流动的一场绝妙的漫谈。他还发现里德的一个助手不只是旁听而已。穿着好几件毛衣仍然在发抖的尤金尼亚?辛格为里德做了一个对计量经济模型的调查,她这次来是要就这个调查做一个报告。这些计量经济模型包括联邦储备银行、日本银行和其他银行采用的大型计算机对世界经济的模拟。安德森立刻就喜欢她了。

  辛格颤抖不已并不是因为机舱里太冷。“我是被约翰要我做的事吓坏了!”她笑道。她除了一张数学统计的硕士学位之外一无所有,尤其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而约翰竟要我来对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们做报告!说得客气点,我觉得我在技术上根本不具备这个资格。”

  “这是我第一次对约翰给我下达的任务说不字。但他却轻描淡写、事不关己地说:‘哎,尤金尼亚,你会做好这件事的。在这方面你知道的比他们多。’”所以她就来了。事实证明里德是对的。

  由亚当斯和考温共同主持的会议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在距桑塔费以北十英里处的一个旅游牧场召开,只有十几个人参加。与会者中包括考温的老朋友杰里?盖斯特(JerryGeist)。他是新墨西哥公共服务公司的主席,这个会议的资助者。这次会议并不着意于科学交流。而是一场阐述和澄明,各方都极力想说服对方,让对方做自己非常希望对方做的事。

  里德首先发言。他带来了一叠投影用的透明薄膜片。他说,他的问题基本上是他深陷于一种蔑视经济分析的世界经济体系之中。现存的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和基于这之上的计算机模型根本就无法在他面对风险和不稳定因素时向他提供做决策所需要的信息。有些这类的计算机模型极其复杂。其中一个尤金尼亚待会儿会向各位详细描述。这个计算机模型有四千五百个方程式和六千个变量。但没有一个模型能够真正对付得了社会和政治因素。而这些因素往往就是最重要的变量。大多数模型都假设操作者会用手工输入利率、汇率和其他这类的变量,而这些恰恰是一个银行家期望经济模型能预测到的变量。几乎所有这些经济模型都倾向于假设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远离静止不变的经济均衡,而事实上这个世界经常由于经济突变和骚乱而动荡不安。总之,巨型的计量经济学模型能够给予里德和他的同僚们的,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凭直觉判断的要多。其结果也许都是想象出来的。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以1979年卡特总统任命保罗?弗尔克(Paul Volker)为联邦储备局局长为标志的世界经济动荡。里德解释说,这场经济动荡始于四十年代。当时各国政府都挣扎在两次世界大战导致的经济恶果和其间的一次西方经济大萧条之中。在这种困境之中,各国政府纷纷认识到,世界经济已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赖于各国之间的合作。这种共识在1944年的布雷顿森林协议(Bretton Woods agreements)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各国在新政之下纷纷放弃了以前的孤立主义政策和保护主义政策,开始转向同意让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关贸总协定这样的国际组织来运作。结果非常成功。从金融上来说,世界经济起码持续了二十五年的稳定发展。

  但到了七十年代,1973年和1979年发生了两次石油危机,尼克松政府让美元在国际货币市场自由浮动的政策、不断上升的失业率和蔓延肆虐的“经济停滞、通货膨胀”――这一切导致了布雷顿森林协议之后形成的世界经济体系的瓦解。资金开始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在国际上流动。在那些为降低成本而正把生产线从本土移至海外的美国和欧洲的公司的支持下,迫切需要投资资本的第三世界国家开始借巨款来发展自己的民族经济。

  里德说,在他们雇佣的经济学家的建议下,花旗银行和其它许多银行欣然将几十亿美元借贷给这些发展中国家。当时保罗?弗尔克宣誓就任联邦储备局局长,发誓要控制通货膨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这意味着要让利率高到穿透屋顶,导致经济衰退。但没人真的相信他的话。里德说,事实上,银行和他们雇佣的经济学家们都没有能够及时注意到,各国政府也都发出了同样的信息。任何一个民主国家都无法容忍政府强制的痛苦,是不是?所以花旗银行和其他银行在八十年代初一直还在把钱贷给发展中国家。直到1982年,墨西哥首先宣称,反通货膨胀引发的世界范围的经济衰退导致他们无力偿还贷款。然后阿根廷、巴西、委内瑞拉、菲律宾和许多其他发展中国家也都纷纷如此宣称。

  里德说,自1984年他出任花旗银行总裁以后,花费了大量时间来理清这团乱麻,迄今为止花旗银行已经损失了几十亿美元,世界各国银行的全部损失约在三千亿美元左右。

  所以,他应该寻找什么样的资金运作替代方案?里德并不指望任何新的经济学理论准确到能够预测到保罗?弗尔克这样的特殊人物会上台。但是更符合社会和政治现实的新经济学理论应该可以预测到会有像弗尔克这样的人上台――不管怎么说,出于政治上的需要,他毕竟非常成功地控制住了通货膨胀。

  他说,更重要的是,一个更好的经济学理论也许能够帮助银行注意到弗尔克行动隐含的意义。“任何能够加强我们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经济驱动力的理解和认识的事情都值得一做。”就他听到的现代物理学和混沌理论而言,物理学家的一些想法也许能够被应用于发展一种新的经济学理论。不知桑塔费研究所能否帮忙?

  桑塔费方面的人被深深吸引住了。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尤金尼亚?辛格对全球计算机模型的详细介绍也同样引起了他们的极大兴趣。尤金尼亚介绍的这些计算机模型包括规划连接(包含六千个变量)、联邦储备局跨国模型、世界银行全球发展模型、华利商贸模型和全球最优化模型。她总结说,这些模型没有一个是切实可用的,特别是在对付经济变化和震荡时。

  所以这个话题又提出来了,桑塔费能帮得上忙吗?

  嗯,也许吧。整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桑塔费研究所的学者对自己观点的阐述和说明。安德森谈及涌现和集体行为的数学模型问题,其他人谈到用先进的计算机图形处理技术来把堆积如山的数据转化成生动易懂的图形,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来模拟能够适应、进化和从经验中学习的动因,以及将混沌理论用于分析和预测股市价格浮动、天气变化和其它这类随机性现象的可能性。最后,双方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这样一个共识,那就是,这项经济学研究值得一试。安德森回忆说:“当时我们全都说,将此列入研究计划是有可能的。当代均衡经济学无法预测里德所谈及的经济震荡,这个经济学究竟缺少了什么呢?”

  尽管如此,桑塔费方面的人还是表现得机智小心。虽然考温和他的同事们急需花旗银行的资金,但他们十分明确地对里德表示,他们无法保证会有奇迹出现。他们的一些想法也许会有用,但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也许会一无所获。这个羽翼未丰的研究所最不需要的是过高的期望和开空头支票。如果他们承诺他们无法办到的事,那无异于自杀。

  里德说,他完全能够理解。他回忆说:“我的想法是,我不认为我们非要实实在在地得到某种具体的结果。”他只需要一些新的思想。所以他保证不加以时间上的限制,甚至不限制是什么样的具体成果。如果桑塔费研究所能够开始着手这项研究,并一年年地取得明显的进展,这就足够了。

  “里德的话点燃了我对从事这项研究的热情。”安德森说。他们同意,下一步的工作是召开一个会议,一个扩大的研讨会,出类拔萃的经济学家和物理学家可以坐在一起研究讨论各种问题,拟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研究计划。如果里德愿意为此捐资几千美元,桑塔费研究所就可以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了。

  这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第二天早上,里德和他的助手们五点钟起床,坐轿车前往桑塔费机场。里德希望尽早赶回东海岸的纽约,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

  肯尼思

  不,戴维,安德森说,我没时间来组织这个经济学研讨会。

  但是菲尔,潘恩斯在电话中说,你在和里德交谈时说了许多有趣的事。这个新的研讨会将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机会。你来邀请物理学家,然后我们再邀请最优秀的经济学家,组成研讨会的另一半成员。

  不行。

  听我说,潘恩斯说,我知道这又给你添了一件事。但你想,你会发现这事真的非常有趣,考虑一下吧。和夫人谈谈看。如果你答应了,我会帮助你的。你不用老是呆在桑塔费。

  好吧,安德森叹道。好吧,戴维,我做就是了。

  安德森虽然已经答应了下来,但却不知从何处下手。他从来就没有组织过这样的研讨会。但谁又干过这事呢?好吧,很显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一个能挑头为研讨会邀请另一半经济学家的人。他起码还认识一个经济学家:耶鲁大学的詹姆士?托宾(James Tobin),他曾和他上同一个高中,比他高几届,正巧也是诺贝尔经济奖得主。吉米,他在电话上说,你对这样的事感兴趣吗?

  不,我不感兴趣。托宾在听安德森解释完他想让他干的事之后说。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斯坦福的肯?阿罗也许会感兴趣。事实上,如果安德森愿意的话,他很乐意给阿罗打个电话。

  托宾肯定在电话上有一番精彩的描述。当安德森给阿罗打电话时,阿罗确实表现得兴趣十足。“我和肯在电话上聊了挺长时间。”安德森说。“结果我们发现我们俩的观点非常接近。”虽然阿罗是当今主流经济学的创始人之一,但他也像安德森一样,对传统理论持有一些反叛的态度。他太清楚常规经济学理论的弱点之所在了。其实他比任何批评家都能更明确地阐述其弊端。他偶尔也发表被他称之为“持不同意见”的论文,呼吁新的思想方法。他鼓动经济学家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人类心理学上来。比如,他最近对把非线性数学和混沌理论应用于经济学十分感兴趣。所以,如果安德森和桑塔费研究所的人认为能够探得新的方向――“嗯,这听上去没法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他说。

  所以安德森和阿罗就着手开列名单,用与邀请创建期研讨会成员的同样标准为这次研讨会选择人选。他们需要那些有杰出学科背景,但又思想开放的人参加这个研讨会。

  在阿罗这方,他认为他需要一些对正统经济学了如指掌的人。他不介意别人批判常规经济学,但他们最好要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批判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写下了几个名字。

  然后,他需要有一个偏重经验的人掺和进来。他想,只有对新古典经济学理论有坚实知识的人参加这个研讨会是不利的。你需要有人提醒你注意那些常规经济学对现实的不能解释之处。让我想想。也许那个去年他听到过他演讲的人会是个合适的人选,就是那个一直在从事人口统计学方面的研究,一直在谈论报酬递增率的人。他的研究不错。

  阿瑟?布赖恩。他在名单上写下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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