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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岁月回眸 (61) 迟到的转正 -- 内燃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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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岁月回眸 (80) 胡X林

80 胡X林

1989年,我小儿子胡X林,从成都出发,到澳大利亚读研究生。

1977年,在党中央、邓小平拨乱反正的方针指导下,重新恢复高考制度。

铁道部成都机车车辆厂,一个22岁的车间工人,一米七六高的个儿、脸圆圆的、头发老长,邋里邋遢,来到厂教育科,要求报名考大学。

科长一問他什麼學歷﹐中學才讀了2年半。“你也要考大学?”科长以为他是来凑热闹开玩笑的。

“是呀!國家不是規定同等學歷就可以報考嗎。”小伙子认真地回答,表情很严肃。

“你半个中學生也要报考大学?好,那我出几个题目考考你。”科长想考考他,让他别胡思乱想。

小伙子接过考题一看﹐ 是道解析幾何題﹐於是就在旁边桌子悶頭就做,没多久他来向科长交卷。

“这么快就交卷?”科长以为考题难了,他是来交白卷的。

科长把卷子看了看,吃惊地望了又望小伙子。“好家伙,做对了嘛!好,我准你报名了,回去好好准备,祝你成功!”

这次升学考试,应试结果,厂里那么多高中生报名,成绩都不尽如人意。唯独这半个中学生“金榜题名”,考上了兰州铁道学院通信专业。

其实,这个结果对这小伙子来说,意外也不意外。他早已口出狂言:“凭保送上大学,我这样的人没门;凭真本领嗎,我么?還是有點希望!”

这“活宝”是谁?他就是我那宝贝儿子胡X林。

胡X林是我小儿子,1955年1月出生。那时,他妈问我,给娃儿取个啥名字?我说:纪念第一个五年计划,谐音,叫个X林吧!

他妈在重庆生他的时候,我在铁路工地上干革命。第一次见到他,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儿子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怎么脑袋这么大哟!

可能是这个脑袋的关系吧,他玩儿的花样多、成天乐呵呵的,有时异想天开,逗得我们团团转,给家里增添了不少乐趣。

他在成都上幼儿园,老师常常找不着人。一次老师又找不着人了,婆婆逢人便问,到处找他,,从铁路新村直找到北巷子,心急火燎,满头大汗。婆婆去派出所“报案”,才发现他早已被“收容”。看见婆婆,他一下扑在婆婆怀里,不仅不哭,反而指着警察叔叔说:“叔叔给我买東西吃!”

他妈妈在铁道部第二工程局卫生所上班,离家较远。可每天妈妈下班出门,他准会迎上去,妈妈、妈妈直叫。他妈问我:“他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上班?来接我怎么又那么准时呢?”我说:这娃儿想妈妈,想出点灵感来了。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他在屋子外边玩泥巴,弄得白围裙都快变成黑围裙了。他看见我下班回来,就跑过来向我告婆婆的状,他说:“爸爸,婆婆不让我当小工人!”婆婆骂他把衣服弄脏了,他却自认有理,我是在当小工人呀!我和他妈以后常当笑话,笑他。

有一回,我和他妈带他去公园,在回家的路上,故意躲在他身后,不让他看见。一个阿姨看见我们在逗他,就走过去牵着他,他东张西望找不到爸爸、妈妈,高高兴兴地跟着那个阿姨就走了。我们说:唉呀!这娃儿谁都“喂得家”。

我这个儿子呀,从来肯动脑筋,好奇、敢闯,真是个小活宝。

我三个孩子,每个年龄差一岁多。姐姐、哥哥念小学,做作业,他常在旁边当“观察员”,“上学前班”,我暗暗高兴。

他上小学后,我有时把他作业本拿来看。天哪!他写的字,不是这里少一撇,就是那里少一捺。我说:你写的字,不是短胳膊,就是缺腿,怎么那么多残废人呀?他写的作文更糟,每次都是干巴巴几句,两页纸都写不满。有一回,我和他一同上街,天下着雨。我说:这雨大还是小?他说:“下得好大呵!”我问:前边的房子、树林看得清楚吗?他说:“有点模糊。”我又问:下小雨象不象这样?下雨天刮风是不是这样?他说:“不一样。”我就告诉他,写文章,要靠细致观察,观察明白了,你平时怎么说话,文章就怎么写,这样就比较生动了,他点了点头。

以后,我看他的作文本,还是那么干巴巴几句,我很失望。心想:这娃儿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后来,学校复课闹革命,学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常常去“学工学农”。老师让他们去和工农结合,改造思想,情绪可高了。有时住在学校里不回家。偶尔看见他回来,一身竟被虫子咬些疙瘩。

我看他学农的热情很高,有次他去龙泉山劳动回来,我就问他:你们到底还读不读书哟?他低着头,看也没看我一眼,顺口就回答我:“如果红色江山都变色了,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其实,儿子是听别人讲的。可这几句,使我心里凉了半截,我以为:这娃儿不光不是一块读书的料,现在竟然念起“读书无用论”的经来了。

我和他妈商量:就让儿子去当工人,早点去当领导阶级吧。

他妈说:“好,让他早点学点技术,也行。”

恰好,遇上个招工机会,儿子刚上一学期初三,小小年纪,他就去遵义铁路机务段,当上了钳工。

儿子走了,给我留下的是高兴、怅惘、失落?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儿子很少来信。我想,人家小学程度,写信困难嘛!

后来,听说他买了支氣枪,遇上假日,就到野外打麻雀。那时,人们还不大懂得要保护野生动物,所以,他打回来的麻雀一串一串的。我想,小孩子好玩,心里也没在意。

以后,又听说:“他参加钳工技术比赛,几手锤要把钢筋打断,不料,手锤打在了手上,手都打烂了。”他妈心疼得直怪我:“那么小年纪,你让他去当啥工人?”

老远,儿子一个人在遵义,我们心里都悬吊吊的。但,路总得自己走呵,儿子在那里,一混几年,平安无事。

碰上了个机会,他调回成都机车车辆厂。他带回家的行李很简单,打开箱子,竟是作业本,他象宝贝一样,清了又清。

啥作业本?这么多。我还以为是他学钳工的笔记。

“从初中到高中的各科作业都有。”儿子说。

我忽然想起过去的事,我不加考虑地就责问了他一句:你不是说读书无用吗?现在,怎么又学这些基本课呢?

儿子抬起头来,很惊奇地反问了我一句:“我多久说过读书无用呵!我的老师常说,读点书,迟早总会有用的。”儿子小时候说的话,早忘了。于是,我马上转了一个话题。

你什么老师说读书有用?我再问了一句。

“同我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有个大学生,没事时,他就教我功课,他常对我说,读书有用。”

你已经学到几年级了?

“高中课程已经快学完了!”

我心想:难怪那么多作业本。此时,他妈从厨房出来,喊着我:“老头,儿子刚回来,就问啥作业本,咋不叫他洗个澡换衣服呀?”好,那让妈去管嘛!

儿子回到成都,先是住在家里,老习惯,不看电影、电视,每晚坚持读书、做作业。有次,我叫他:X林,来看足球比赛!他没来看比赛,却拿了个物理题来问我。我一看,这不是我在上海交通大学念一年级时,做过的作业题吗?我想,好小子,这水平真不低呀!

有一回,他又拿了个数学题目来问我。我这个工科大学生,看了后,干瞪眼,没法。我只得拿回单位去,找了个数学研究生,算好后还给他。

平时,他认真自学。可星期天,还是去打麻雀,一串一串地提回来。那时,连我也不懂得要保护生态平衡。

有个时期,我国出现了一股留学热。X林的一些同学,来鼓励他学英语、考托福。

英语,儿子没有基础。

说干就干。自学,似乎是他一种本能,骑自行车上班,包包里放盒录音磁带,耳朵上挂个耳机,在学英语。上班时一有空就学英语。领导看他怎么也不顺眼,他还狡辩:“我又没耽误工作。”

慢慢,厂、科领导都支持他学习,允许他带工资到川大进“托福班”,脱产学习半年。第一次考托福,560分,“白丁”得了个“良”。

他申请到美国读硕士学位,顺利录取。他听说到广州美国领事馆“签证”容易些,就千方百计想在广州找工作。

深圳沙头角有个合资企业,电话厂,在国内參考消息登报公开招聘技术人员。二百多人报名,经过预选通知20名到广州面试,最后录取了4个。X林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被录取了!

面试时,“考官”是个年轻人,让X林翻译了一个产品说明书,马上就同意聘他﹐月薪800港幣。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我停薪留职,我要向原单位交钱,要由厂里付。来回坐飞机,要厂里报销。再加一条,想走就走。”公司代表马上答“可以”。不到十分钟,条件谈妥了。

X林成了深圳企业的职工,他满怀信心、理所当然地到广州美国领事馆签证。岂料,还没谈上几句话,人家说他有“移民嫌疑”,拒签。X林从领事馆出来,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中国人自费到美国念书。学校都录取了,你凭什么说我有移民嫌疑?他一下愤怒地坐在领事馆门前,久久没有缓过气来。

他赶快辞了深圳的工作,又赶回成都美国领事馆去签证。一个腔调“拒签”!他生气了,我不到美国去念书还不行呀!

成都机车车辆厂收发室收到一封英文信。收发室的同志不懂英文,他以为是总工程师的信。恰好,总工程师出差去了,他就放到了一边。

总工程师回来,看到信是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寄给胡X林的入学通知书。按规定的报到日期,已超过了几天。X林马上向学校发了个电传,要求延期报到。可学校回电,不但报到不能延期,连入学申请都要重新另办!

春去秋来,又经过了许多周折。什么学费涨价,要补交学费哟等等。X林从广州经香港,终于踏上了去悉尼的征程。

X林随身带去八百多美元,计划是够用的。可到学校交了各种“费”和房租押金,就只剩下三十五澳元,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X林去悉尼前,在国内还进行过英语“口语”强化训练,自己认为“口语”还可以。可到了学校,开始半个月,老师讲话,什么都听不懂,成了聋子!没有书、也没有讲义!这是读什么书呀?这不等于受洋罪!

书读不进,还要想法挣生活费、挣学费。这压力呀,比他过去一人闯遵义,不知要大多少倍。好在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大不了“背死人”,这书总得要念下去的呀!

一次,他去找活干,希望当个低等打工仔,东奔西跑,跑了一天,一点门路都没有。又碰上下雨,人淋得象个落汤鸡。人在他乡,一个熟人也没有。心里难受极了,他忽然问自己:“这是何苦呢!”但他马上冷静下来,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向着他预定的目标,百折不挠,奋勇前进。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学校隔壁的威尔士亲王医院,找到了一个清洁工的岗位。这简直是太不容易了,因为工作岗位远了,他没有汽车,没法去上班呀!更难的是:按照澳大利亚政府规定,留学生不能全日制打工。可医院领导特许他全日制打工。早上6点到下午4点,在医院上班。下午5点到9点,去学校上课。9点回到住处,做作业。这一天下来,有多累呀?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都累得不知姓什么了!”

经过两年的艰苦生活和勤奋学习,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终于坚持了下来。学校硕士论文答辩,他竟一次通过,光荣地被导师戴上了那个象征硕士学位的帽子,领到了毕业证书。

X林在澳大利亚,将近20年了。他曾经想过回来?但孩子们说不来中国话,不认识中国字,回来咋办?

我觉得在哪儿都一样,想到自己是个中国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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