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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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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曼卿《康藏轺征》(五十一——五十五)

五十一 便便大腹贾

与各要人接见后,外间盛传中藏和好已成事实,偶行道中路人皆呼万岁,予思纵目的不达,而于民间种此好映象,亦吾之代价也。

无事时即探访藏中经济与社会状况,据所得,谓藏币分四类,金币、银币、纸币、铜币。币之背面印国徽,乃狮王像,正面印藏政府发行数字。银币为杂质银,每枚只当内地纯银八九分,故有时成十五与一之比,此称藏钱,非康地所用三钱二分之藏洋,但彼亦通行全藏。纸币自一钱至百钱,信用甚敷。

若商业则第一流巨贾多非藏人,康北人实居之占全数四分之三,如阿主从、觉洒从、甲本从、阿堵从、夺永从、邦达从等。藏语所谓从,略如内地之号,即阿主号、觉洒号也。

内中尤以邦达从为最负盛名,以商人而含有政治背影。在康时吾等曾过其旧居,前文已略言之,今见其总号,愈知其伟大。原渠有恩于达赖,得羊毛与黄金之专买专卖权。藏军前总司令渣绒氏(即现之加仑)曾窃运羊毛至印度,以军人之大力与跋扈,宜其不能禁止之,但邦达从老主人不疑江(一作邦达尼江,邦达列江,驻藏各军官之结局(四))竟与以扣留,而直控于达赖。经达赖批交四大臣核议,邦达昌竞以胜诉,与康民驱营官同为开藏中新纪元之事,自足以骇人听闻。

再者前此藏政府与三大寺冲突,两方各不相下,戒备以待,大有驰骋疆场之可能。官方欲派一人为之疏解,众皆裹足不前,惟不疑江自告奋勇,单骑往说,竟得释嫌和好。原三寺喇嘛均曾受邦达昌之布施,故以大檀越之资格,收干戈玉帛之效也。

有此数事,于是藏中人无有不知邦达从者,信用既立,纵实无一钱,而买空卖空亦可以撑最大之局面。更有一要诀,则大商号每年纳多量之金钱于政府,即可得政府之种种优待。例如运输可派乌拉,收账可嘱地方官代催,岁暮更大请三寺喇嘛,敬酥油茶及黄油饭,外送贽见礼,人各一钱至数钱,综计之,少亦在十数万。

各方好感既生,进行无不顺利,故邦达昌近日所营,即贷钱国库与三大寺,又转借与平民,无虑其不偿还,因地方官即彼催索吏。闻更有送钱壁还,守候至数日而不得交纳,此乃还债难而非讨债难矣(此即西藏旧时的强制贷款)。

后以权势过大,遭人嫉妒,适其至好将冷从主人约彼郊游,被刺客凿地道枪杀之。将冷从与渠交好之程度,实非内地人所能梦想,交换女儿,互易妻室,以图融冶为一家人。不疑江既被杀,政府指将冷为嫌疑,尽没入其财产,两家至今犹存最大隔阂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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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歌

拉萨亦有所谓妓女,予初疑西藏社会经济未至破产,两性束缚亦较松弛,当无娼妓。讵知事有大谬不然者,藏中娼妓之盛行,亦与内地相若。擅长交际之浪荡妇人,日与男子相逐,以致声名扫地,逼而卖淫。但所交者似略有限制,因尚属于半公开而非正式之卖淫,闻亦有下焉者,则非所得而知矣。

所取名字甚奇绝,曰金丝缎,银丝缎,或北京缎,上海缎等。狎客所赠欤?抑自命之欤?因藏人分内地绸缎为四类,曰北平、上海、下江、成都,并自定标准,某为北平,某为成都,实则北平与成都究为何等,亦不尽悉。因娼妓之多,而藏人平居行为又多不检点,故犯病者甚多,彼等亦决不以为可耻可惧,纵谈无忌。

而其医药确十分灵效,可见西藏医术,断不能以幼稚视之。但其中多带宗教性,每药必咒之使灵,或供于神翕中。市中无特设药房,配剂处方俱在医生一大袋中,药末药丸俱备,诊脉考尿毕,以银匙入药囊中量药,用小纸裹之成果实状,教病人吞之,而示以禁忌,如忌茶、忌烟、忌粥等,而以忌粥为最要与内地适相反。

拉萨之歌曲为全康藏人所摹拟,但并非文人学士所构撰,仅为市井仆妪于清晨汲水时在井边缀成。不仅视为一种消遣品,且亦用以讥评时政,为舆论所从出,权贵畏惮之,此诚不失国风之意。曾记民国六七年时,达赖派加仑喇嘛入康为总节,留某人为内署,去者甚得民望,留者毫无一长。不数日歌出,指加仑为真金佛像,而直斥留者为假像无用,政府闻之,终莫可如何。故西藏民间歌谣富有历史资料,实大有研究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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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跑马大考

远戚某欲以其子骏明嘱予携至内地为之课读,但藏有专司汉人出入籍与监视一切行动之衙门,名素那列贡,设藏官四员,平时即气焰逼人,某踵门请求,讵知不问理由,先骂后谈。予初尚不知彼何以如此悻悻,后有人告予某所馈既少,而又常与予来往,故略受其谴责。

四月十七日,允龙虾请,派某秘书来寓,翻译总理遗教以三民主义问答飨之。由予口述,彼走笔行文,数小时已尽。次日再与饼圆弟合译五权宪法,颇感运用名词之困难,故仅逮其大意。适雍和宫堪布祥先生将返北平,讬其带家报二简,离康至今已数月,无处可投书,不知老亲如何焦急。后闻至亲好友在此时多大恐骇,上书政府,请四处查问。于是外交部乃逼索印度及南洋各地,卒无所得,计不知消息者达半年之久,终以得此信知予下落,乃放心。

念四日为西藏贵族学校卒业生赛马之日,龙虾差人来邀予,因此会三四年方一举行,而各大臣亦均与会也。先至龙虾次妻寓,乃与之偕行,因天色稍黯,恐淋雨将至,伊披大红羽毛斗篷,予被雨衣,并辔行,共去揽缰厮隶,缓步密语,意甚得也。

直赴罗布冷哈宫,沿西至一广场,张帐幕者,立而观者,已罗列四周。龙虾之幕在四大臣幕侧,自分三组:女眷所居,少爷所居,仆役所居。龙本人须陪四大臣坐,不能就私位,四大臣之帐幕特大,自加仑以至总过甘者,均有座,座达数百之多。四加仑据上座,龙且次一等,与龙虾帐幕相似者,数目亦甚多。

用细面后即开场,人皆称此会为总过德不具,意云考总过之赛会。贵族学校除习文学与算术外,对于骑马术与枪术亦甚注重,毕生卒业时,以学业与此赛评定其优劣等级。故贵族家庭恒重视之,先两月即请教练指导应考者骑射,并雇僧侣祝其胜利,供奉自身所佩佛。

跑马场以白粉画大圈,略如内地运动场,设箭标三处,相距各数十丈。与赛者依其父之官阶大小分先后:一色龚少爷,二龙虾少爷,三苏缸少爷,四假格札少爷……共三十五人。过第一标放枪,第二第三标射箭,往返计三次,枪与箭不准预持手中,开始逐鹿时始由背上取下,故有过标时而枪尚未放者,遑论中的。

裁判信号一出,龙两妻均闭目合掌,祝其获中。事已龙虾来,若有不豫色,谓其子姿式及手法均不如人,恐将落伍,家人均以为忧。果呼名给赏时,色龚子第一,而龙虾子居第五,在各公子中为最后。彼自以为耻,不用膳即去。

将散场之顷,各家眷属皆来与予相见。所问者俱为起居琐事,独前加仑夏渣(即夏扎班觉多吉)太太询中国女权状况,并言渠闻内地女子将发剪短以示决心,服短衣以便举措,有事则呼啸而集,群趋政府请愿,官府无不畏其威势。予闻之颇愧,谓内地妇女现虽稍稍觉醒,但仍未脱全部之羁绊,惟其不甘屈伏之态度,殊足为西藏女子效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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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兵工厂

第一次见达赖后,又逾四五十日仍不得藏方覆示,遣虾素四出探问,终无确切消息。只闻有人放风,谓将系予。予以为既入瓮中,只好听其处置,惟虾素恐予心中不安,故屡邀予至其家,与妻共弄扑克解闷。此君忠厚士,贤内助亦雅有良人风范,甚可喜也。彼云每见龙虾必为予言,予亦提出最后警告,约九日、十五日、廿二日,再留难则舍命出印度,果中国有为,必有以对藏。渠等皆知予行志坚,请再游览数处,在廿五日以前与达赖一晤方行。

强忍至十六日,应招观兵工厂。此地不仅制武器,并可铸钱币,所在地名多则布。予与龙夫人偕十仆先往,移时龙虾等蹑踪而至,在柳林小憩,饮茶毕复前进,约共行十五六华里乃达。厂屋位于树林内,依山临水,风景清幽,入东首大门,上一楼,室中不甚清洁,不耐久坐。

稍息往观机器间,地在西首,分前后两院,前院有机七架,分截铁机、印钱机、锥孔机、上火机、伐木机等。所有工人均在劳作,后院全属制枪械,闻能造九子枪,出品亦甚佳,已完工者有三千枝,惜予于此道为外行,不能评其优劣。亦自制枪弹,正装药置火,忽忽无暇。技师为一西藏人,曾在英国某电气专门学校毕业,闻内中尚有四川人,但不识所操何技。

次晚龙虾又请予进餐,所食虽不类中国菜,而颇有中国风味。闻以前拉萨本有中式菜饭馆,后停闭,然一般官僚仍好中国烹调,当时城内有中国司厨数人,彼等乃争相罗致,以示阔绰,故理庖儿尚得时际也。

十九日坚决往坚色宫官处,要求于二十五日不领回公文,不要乌拉,单骑出走,请致意达赖,并谓吾以藏人之立场,无论西藏官府待我如何,予回内地决不作挑拨非毁之辞,只望我西藏同胞早日觉醒耳。讵知所答出乎予意料者,谓达赖已批准回文,并将于明日赐见话别,决于一来复日送予归汉,以坚色当无戏言,即转告龙虾,龙氏若有深忧,亦不之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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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女性

西藏女子地位甚奇特,不得谓其绝高,以社会尚认渠为下生,而褫其参政权。更不得谓其绝低,以其经济能独立,而行动又非常自由。例如未成年女孩,虽长至十七八岁,亦被认为幼童,而得与一般男子征逐,时当暑热,则共解衣入水游泳,人不以为奇。间亦读书,与男孩同学,无分校授课之例。

稍长即习商业,学应对,后来婚嫁恒以此为标准。夫家选媳,每以为问,若无商场技能,事多不谐也。娶妻者须纳奁资,普通约为汉钱一千圆,故中产之家,亦每叹负担无力。饰物例分三种,一重要,二次要,三常用。重要者,接贵宾、觐大官、赴盛会用之,次要减一等。余则平日所佩头上戴“白主”,此为成年加冠物与订婚之表示,作锐角三角形,上端复突起一角,于每角缀大珊瑚一枚,沿边串以真珠及松石,最贵者有高至三万元。遇丧事则拆去之,另覆以帽,若平日不用,则众皆以为不祥,扬长过市,且将受罚。

耳环甚粗,坠以椭圆大宝石,屈金作勾,挂于耳上,另以两线系于鬓边,藏名“捻哥”。康人则不戴“白主”,梳大发辫,或若干小辫,盘绕头上,发中间以缨,于耳际垂出。前藏人略仿满洲式,顶置木夹,上盖假发,使左右分垂,庞大无比。谓木夹抵头甚为痛苦,今则改用一种易于取下者,睡时除去,清晨复置上,均颇便利。

面部亦涂脂粉,但不令太显,畏人讪笑。旧时女人多用一种富有黏性之树胶,名曰“夺假”,密擦全脸,尤以晚间就寝时所敷为厚,以此物敷在脸上后即成紫色,汉人视之,或以为难看也。此外又于紫色上印红点,远望之如麻斑。晨洗面巾不入盆,而仅以水洒巾,谓汉人洗法为大不洁。亦有不用巾者,仅以手接水而洗脸者。

衣服作大领,略如日本装,但腋下缝严,微有不同耳。袖甚细,相服多用洋汗衣,暑天着绸裹衫,外罩长背心,束绢带,务使紧扎成纤腰,全身仅用纽扣一枚。平民多不着袜,贵族则着布袜与羊毛袜等,间亦穿洋袜,但以为不经济,穿者甚少。鞋作厚底,浮面例以青色镶红边,绣小花数朵于前,着时盖至脚胚,似靴而非。另有胸饰一种,多属金底正方,嵌宝石,以珠练悬之胸前,彼等谓之”苟”,在汉文不知应作何义,或略当于项练之类。更有趣者,则每种首饰新成,戚属全起而贺之,馈赠如逢大典。

惟前所谓女子自由,在平民则最显见,贵族内眷亦甚拘束,因待人接物不能失其彬彬之礼,就坐起立亦有定制,席间非有长辈及丈夫之命,不敢唱舞,但不能唱者奉命后亦得强为之。若宴客无女宾,主人不命,女眷出不敢径出也。

但大官之夫人,则权势甚煊赫,可以辟室应客,可以许人职位,可以处决一切财产。钻营者多出其门,与内地太太当权者不相上下。平民妇女遇贵族,饬之唱则唱,饬之舞则舞,在命者认为当然,在受命者亦以为不当一回事。最下层即歌女,兼营娼妓业,前已略言之。

王树:刘曼卿《康藏轺征》(五十六——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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