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江南遗梦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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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中

卢沟桥事变之后,全国都处在一种亢奋的激情当中。纵然是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四季歌》放映散场时还是频频出现观众们拭泪而出的情况。大家聚在影院门口低声唱《四季歌》,然后便爆发出爱国口号的呐喊声。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平时会横加干涉的军警人员也熟视无睹,甚至会跟着市民一起呐喊起来。而街头的游行和募捐活动也越演越烈,左尘和虞宁频频出现在这些场合。他们用年轻人的热情和奔放鼓舞着身边的群众,大明星爱国救亡运动的新闻也随即传遍大江南北。

在一次便衣监视游行的时候,沈福祥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把虞宁拉出队伍提醒:“小妹呀,现在街头不少赤色分子也在活动,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会受到牵连的……”

虞宁毫不犹豫地说:“我爱国无罪,就算抓我坐牢我也要去!”

沈福祥摇着头说:“光靠喊口号募捐就能救国?你太幼稚了,别被人引入歧途。回到摄影机前,拍些鼓舞人心的影片不是更好么?”

“小宁,小宁!”左尘一边指挥大家唱爱国歌曲一边呼喊虞宁,虞宁便甩开表哥的手跑回到游行队伍中,剩下沈福祥地站在路边叹气。

游行结束后天已经擦黑,左尘和虞宁在路边一人吃了一碗阳春面当晚饭。面摊前挤满了吃面的人,没人认出这位满脸灰尘和汗水的姑娘竟然是当红影星。虞宁吃了一小半,然后把碗里的面都拨给左尘。左尘看着她说:“好了好了,你不够了!”

虞宁说:“我吃饱啦,都给你!”

左尘端起饭碗来呼噜、呼噜往下塞,害得虞宁在一旁连声说:“别噎着!”

吃完饭后两人沿着马路往回走,左尘笑着说:“都怪我,害得你只能吃这个当晚饭。”

虞宁摇摇头坚毅地说:“是我自愿把钱都捐出去的,爱国不分贫富嘛!对了,我爸爸在家里也说他爱国坚定,从不卖日货。我说爸爸当然不卖日货了,绸缎庄里怎么卖日货?嘿嘿……”

忽然左尘向身后扫了一眼,一个鬼魅般的黑影闪身消失在街边的弄堂里。虞宁说:“怎么了?”

左尘恨恨地说:“这段时间总有人跟踪我,当局一直害怕人民觉醒。国难当头,他们还不忘内讧!我真恨不得离开这里到前线去,拿着枪和倭寇血战到底。”

虞宁停下来望着他说:“你真的打算去?”左尘点点头,虞宁一跺脚说:“那我也去!”

左尘笑道:“你到前线做什么,难道真的扛枪打仗么?”

虞宁坚定地说:“你去我就去,我跟你到天涯海角去!难道你真要让我像电影里一样望着你的背影唱奴愿做当年小孟姜?”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忽然红了,低着头想自己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不害臊的话?忽然她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虞宁大着胆子也用双臂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爱人,心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左尘低头在她耳边说:“对,小宁。我们一起去,到北方的苏维埃根据地去!”

虞宁哆嗦了一下,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真是赤色分子啊?”

左尘轻声笑了笑,虞宁挣脱他的怀抱,两眼紧盯着他的脸说:“你知道我表哥是做什么的,要是被他知道了就坏了!”

左尘微笑着看着虞宁说:“要是我被特务们抓去了你怎么办?”

虞宁捂住他的嘴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人这么好,你做的都是对的,所以你不会有事的。要是真有特务要抓你,我表哥也可以救你的,真的!他虽然对别人冷冰冰的,可是对我很好,一定可以帮忙的。”

左尘嘿嘿一笑说:“别瞎想了,傻瓜,我不会有事的。鲁波也想去红军那里,他和我计划好几次了。”

虞宁有些吃惊地说:“他也是呀?我真没看出来。”

左尘笑着说:“其实我俩都不是共产党,所以就算特务们跟踪我也没用。我们觉得中国的希望在红军那边,所以希望去他们中间看看。”

虞宁默然无语,他俩走了好长时间后,她才低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你一起走!”

左尘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去看看,然后回来接你,你觉得怎样?否则你一个女孩子在这乱世出行也不安全。再说要真带你一起走也得事先做好准备,否则你爸妈和你表哥都要一起追过来把你抓回去了。”

虞宁皱着眉盯住左尘的双眼,她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可不要骗我,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左尘郑重地点点头,他把右手小指伸出来说:“我发誓,来,拉勾。”虞宁也把小指伸出来勾住左尘的小指用力拉了拉说:“拉勾!”

当清晨的甜梦被急促的炮声打破时,虞宁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起来。这一夜她都被噩梦惊扰,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些天中国军队和日军在上海剑拔弩张对峙数日,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在这期间大华公司也暂时给员工放假。虞宁被父亲严令待在家里不得外出以免“吃枪子”,而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左尘也是几天没露面,让虞宁担心的要命。听着隆隆的炮声,虞老板叠声喊着:“哎呀,还是打起来啦!”

他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虞太太扯住他问:“你不要命了,要到哪里去呀?”

虞老板说铺子是身家性命,必须得去看着以免被乱兵抢光,他这么一说虞太太也要去一起守着铺子。虞宁也披衣起来说陪着爸妈一起去,却被勒令待在家里。虞老板让老妈子拿出几条棉被来铺在一楼饭厅的八仙桌上,让虞宁和老妈子柳妈钻到桌下“防弹”。还吩咐女儿说:“不是我和你妈回来的话谁叫门也别开!”

听着父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虞宁却在屋里紧张地走来走去,她心里盼着左尘能来陪着自己,可是能“安慰”自己的却只有柳妈不间断的念佛声音。终于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来,虞宁惊喜地跑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却是面色苍白的鲁波站在眼前。

“小宁,小宁……左尘他……”

虞宁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扶住门框说:“左尘怎么啦?”

“他跑了……”鲁波递给虞宁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我已离沪。”虞宁看出这是左尘的笔迹,她望着鲁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鲁波叹了口气说:“他是昨夜坐火车离开的,特务要抓他没抓到,半夜把我弄进去审了半天。”他抓着自己的鸭舌帽,声音颤抖得直打哆嗦:“幸、幸亏碰到令兄才把我放出来,我就赶来告诉你一声。”

虞宁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酸楚中也带着几分情人脱险的释然:“他终于去苏维埃找红军了……”

鲁波听了这句话嗯啊了几声后,想起几句话来安慰虞宁:“小宁,你别担心。我报纸上说红军都改编成八路军了,国共又合作了,左尘,左尘没事的,没事的啊。”他吭哧地说完后,匆匆告辞而去。只留下虞宁靠在门边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她在心里忽然想起《四季歌》的歌词来:“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沈福祥翻过几张照片,这是葬礼时留下的记录。淞沪会战中日机轰炸野蛮轰炸平民区,守店的虞老板夫妇与伙计们和绸缎庄一同化为灰烬。其中一张照片上,虞宁像是傻了一般跪在棺前祭拜。虞宁叹息一声说:“那时候多亏了阿哥你呀,要不连爸妈都没法入土为安。”沈福祥摇头说道:“一家人,何必再多说这客气话?日本鬼子,兽性的国家,兽性的军队!”

一直在侧耳倾听的小刘忍不住插话说:“沈老先生,在这之后你就留在沦陷的上海打游击了吧?”

沈福祥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这个也不叫游击……我是军统的特别行动组组长。那个时候顾不上这颗脑袋了,就是在上海“剪除附逆”——就是对汉奸搞暗杀,这玩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时候不少昔日的同志朋友投敌当了汉奸,咳,结果都是些熟人之间杀来杀去的。”

虞宁木然望着茶杯逐渐稀薄的热气,神态好像与照片上那个悲哀的自己一模一样。

上海沦陷后大华公司照常经营,不过《四季歌》之类的作品是再也不能拍摄了。电影院里放映的大多是日本的新闻片与故事片,只有少数经检查、删改后的欧美与中国故事片获准上演,这个时候沦陷区大多拍摄一些远离现实的古装爱情片和家庭片以免惹祸上身,但是很快日本人便勒令大华等公司拍摄宣传美化“大东亚共荣圈”的影片。得知情况后全市哗然,虞宁率先带领一批明星宣布退出公司息影,大华只好在报纸上刊登招聘新演员的海报,但应者寥寥。虞宁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日伪的警告和威胁,但她不为所动就在家里和柳妈相伴度日。沈福祥曾经暗中来访数次苦劝她逃到大后方去,但是虞宁就是一句话:“我在这里等着他。”

沈福祥无可奈何,只得怅然离去。他的妻子一直安居在陪都重庆,他自己则带着一帮手下在上海出生入死。为了奖励他的工作,政府已经将他提升为少校。不过这时候他走在路上再也不能穿着那身威风八面的“虎皮”军装了,现在日伪人员才是四处横行的当权者。

这时候的上海电影届除了演员们之外,不少其他电影人也抛弃了老本行。鲁波就是其中之一,曾经是“赤色分子”的他竟然为汪伪特务机关“76号”工作。在拍摄了几部不成功的政治宣传片后,鲁波干脆正式投身特务之中做起了汉奸。在这样的大时代之下,所有人的道路都开始扭曲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福祥的手下不断地被捕死去或是叛变投敌,他的上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终于有一天当他带着几个手下走进苏州河边的一家点心铺接头时,从店里迎面走出的几位顾客中却有昔日的熟人鲁波。

鲁波隔着同伴忽然喊了一声:“沈先生,好久不见啊!”

沈福祥闪电般拔枪射击打死了挡在鲁波前面的一个汪伪特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中埋伏了,打完一枪后转身就跑。而他的那些手下则在慌乱中被接连打死好几位,剩下的逃出店来又被街上埋伏的汪伪特务们开枪打倒。只有沈福祥成了漏网之鱼,竟然一路冲到苏州河边,他返身开枪打倒离自己最近的追兵,接着纵身跃入河中。鲁波等人跑到河边对着黑黝黝的河水开枪乱打一气,却始终不见沈福祥浮出水面。

特务们议论纷纷:“打死他了,水面有血迹”、“这么长时间没浮上来,可能是陷进淤泥里淹死了”,就在他们四处张罗找竹竿捞尸体时,鲁波却望着河对岸若有所思——这里离菩提桥并不是很远。

到了夜色朦胧之时,虞宁家门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这是当初约好的信号。柳妈连忙打开房门,把浑身湿淋淋散发着恶臭的来客放进屋来。虞宁一见这种情况连忙把灯关掉,然后压低声音说:“阿哥,侬出啥事体了?”

沈福祥哆哆嗦嗦地说:“中埋伏,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他的手臂中了一枪在肮脏的苏州河水里泡了半天,直到天黑才敢跑到虞宁家里求救。虞宁连忙把父亲留下的衣服拿给表哥换上,又把换下来的湿衣服藏起来。接着让柳妈去烧水给沈福祥洗澡,她自己则找出一卷绷带来为他包扎伤口。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福祥连忙问:“小妹,有藏的地方吗?”

虞宁一把拉着沈福祥跑上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屋门,先是打开衣柜,可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根本没法容得下壮硕的沈福祥。于是他自己干脆一下子钻进床底下,然后说:“小妹,我就在这里,生死由命吧!”

虞宁把绷带也塞进床底下说:“你自己包好伤口啊,我去开门看看是谁。”

沈福祥听着表妹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去,他把耳朵贴着木地板,胆战心惊地听着楼下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自从几年前通知左尘逃亡的消息之后,这是鲁波首次来访虞宁家里。他的神情与上次的紧张惊惶大不相同,此刻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头戴讲究的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支乌黑锃亮的勃朗宁手枪。鲁波先是板着脸说:“虞小姐,鄙人执行公干还望配合。”又喝令手下的小特务们:“你们看住前后门和窗户,我一个人进去搜查就行!”说完他看着只开了一道门缝的虞宁,虞宁无言地将房门打开放他进来然后将房门“嘭”的一声关好。

鲁波端着枪把客厅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枪收进怀里说:“这几年过去了,你家里摆设都没换过啊。”

虞宁强压住心理的紧张,慢条斯理地说:“鲁导,几年不见你倒是大变样子了。”

鲁波看着地板说:“外面又不下雨,这地板倒是先湿淋淋的了?”

虞宁不动声色地说:“快到黄梅天了,返潮而已。”

鲁波指着沙发说:“我能坐吗?”

虞宁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招呼老妈子:“柳妈,给鲁先生沏茶。”柳妈颤声答应着去厨房里准备了,老太太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哆嗦。

鲁波笑着说:“小宁你虽然息影几年,演技倒是一点都没丢掉。”

虞宁回答说:“自然不好把本事都丢掉的,等世道太平了我还是要靠这个吃饭呢。”

鲁波翘着二郎腿说:“你还在等他?”

虞宁不说话,只顾望着窗外黑森森的夜。

鲁波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又强压下去。他干咳几下,然后忽然大声说:“算了,你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一个人呀,就这么闷在家里把大好青春摆给墙壁看!人做事都是要准备退路的,你却一条道走到黑。”

虞宁不看他,仍旧望着无边的夜说:“这就是我的路。”

鲁波忽然笑起来说:“开始的时候我幻想去参加革命,去改造世界。后来我梦醒了,所以知道该怎么活了。人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想逆流而上?只有死路一条啊。我与你不同的就是我时刻准备退路,路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条不成就换一条嘛。”

虞宁问他:“莫非,鲁导夜间来访是为我上课的么?”

鲁波伸出一根食指摇晃着说:“非也非也,我是来开路的。”

虞宁大惑不解地说:“开什么路?”

鲁波故作神秘地说:“开一条退路,想必有人很明白这道理。”忽然他直盯着虞宁说:“小宁,你知道么,从你刚进大华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虞宁一听头皮都发麻,她顿时站起来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要是没其他的事情就请你回去吧。”

鲁波却一下将虞宁扑倒在沙发上,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说:“我为你们留一条退路,可是我也要得到报酬!”虞宁拼命地挣扎,却被鲁波一把捂住嘴威胁说:“你想让我的手下都冲进来抓住他吗?”

柳妈端着茶杯走出来,一看这情景把茶杯都摔得粉碎!老太太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拉扯捶打鲁波的后背,喊着:“我家小姐还没出阁呢,你这丧良心的东西!”鲁波猛地把柳妈一搡,柳妈头撞到墙瘫倒在地上。

沈福祥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着楼下发生的一切,他浑身颤抖着,泪从眼眶里一路淌下来。时间好像凝固了,沈福祥不知道鲁波是在什么时候扬长而去的,等到许久之后他才慢慢从楼上走下来。楼下一是一片狼藉,衣衫不整的虞宁抱着柳妈木然跪在地板上。

“小妹……”

“柳妈死了,我……也死了。”

沈福祥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他痛苦地瘫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却没有上前安慰虞宁的勇气。大门没有关严,夜风把这里吹得如沉默的绝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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