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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江南遗梦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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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下

沈福祥红着眼眶说:“当时我连累了你啊,这几十年来我经常为这个做噩梦。”他强忍着悲伤接着翻过一张张照片,嘴里嘟囔着:“好了,最坏的日子过去了。光复以后,小妹你回到舞台上,又是一位电影皇后呀!”

小刘忽然想起这些剧照有些是自己有印象的,在小时候看过的老片子中的确有过这些苦难的寡妇、受尽磨难的母亲和孤独的中年女子等形象。这些角色的形象气质都与当初风华绝代的虞美人迥异,却在无形中将深刻的印象印在观众的脑海中,以至于多年后仍然能让观众回忆起影片中的那些真情流露的片段。

虞宁抽出一张剧照,里面是一个满脸尘埃的农村妇女,她站在堤岸上望着面前的大江,眼中无尽的哀愁似乎汇入了悠悠江水之流到天的尽头。小刘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这是阿婆在《一江水》里面的剧照,我记起来了,主角的丈夫在战乱中离散,她带着孩子们在家乡奉养公婆历尽苦难。抗战胜利后,逃难的人都回来了,可是她的丈夫没有回来,她每天到江边望着江水等着渺无音讯的丈夫。很感人,很感人!”

“很感人”也是当年观众的一致评价。当时内战已经持续了三年,上海街头四处是乞讨的难民和流浪的乞丐。大华公司也在逆境中变得千疮百孔难以支撑,可是《一江水》首映之后,连政府的机关报都忍不住在满篇的战败消息和政治鼓吹中腾出版面来夸赞:“在电影界今天这样贫弱简陋的条件下而有这样的成就,算是电影业者最高的成就了。”一群群的观众流着眼泪看着荧幕上的虞宁忍受生活的种种磨难,现实中的人忘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完全感受着女主角的凄楚和心酸。当虞宁站在堤岸上望着江水时,她留下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影院中的观众们却早已泣不成声,其中也包括一群群见惯了沙场血战的军人们。这些随着“保卫大上海”口号涌进城来的军人们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在此刻他们也想起自己除了是炮灰之外还是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他们也是一个人!家乡的亲人是否也想银幕上的女主角一样在绝望中苦苦期盼呢?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候还能再回到家乡吗?想到这里谁不会肝肠寸断!

沈福祥坐在一堆国民党将校军官中间看完了这部流行大片,然后穿过一群擦着眼泪的观众走到自己的小汽车前,他的妻子就坐在车里等他。沈福祥说:“告诉你一起看,你偏要在这里干坐两小时!”

沈太太厉声喝道:“我不愿去看那个狐媚子小妖精!”

沈福祥匆忙止住她说:“别叫外人看笑话!”

沈太太还要情绪激动地诉说什么,沈福祥匆匆发动马达,载着妻子的责骂一路开到杨浦码头。他安排妻子上船,船上还有他们的全部财产,连那辆小汽车也一并被装到船上。他向妻子保证过几天随后就乘飞机去台湾,然后目送“复兴3号”轮船鸣笛启航。

两天后,一身酒气的沈福祥敲开了虞宁的家门。自从那夜仓皇逃离后,他很少来到这里,那一夜的经历让他无颜面对虞宁,可是今天他不能不来。虞宁请他坐下,看着他无言地递过来的一份报纸,头版大新闻是:““复兴3号”轮在金门海域遇风暴沉没,全船乘客全部罹难!”

沈福祥目光呆滞地说:“小妹,我的老婆和我的身家财产都沉到海底了!”

虞宁同情地看着他,为他递上一杯茶水说:“人死不可复生,嫂子……”她话没说完,沈福祥却忽然哆嗦了一下,他大笑着站起来疯狂地走来走去,又一头倒在沙发上抱着头哭泣:“这十多年来,我不要脸地往上爬,娶不喜欢的老婆,一路拍着上司的马屁,出生入死地为党国效力……可现在都没有了,家庭、财产都没了,老丈人也死了,官场上没有靠山。现在共产党已经打过江,国家就要亡国了,还有谁记得我为国家流过的血?我付出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回肩上这副上校军衔吗?一个光屁股的上校,什么都没有的中年人!哈哈哈……”

虞宁迟疑地伸手按住这个落魄男人的头颅,他把头埋在沙发里,伸手紧紧抓住表妹的手说:“你的手这么凉……我的心也是这么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后悔当初退亲的举动,要是没有离开家乡去广州,现在我们安安稳稳地看着孩子们长大该有多好!”

虞宁轻轻把手抽回来说:“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呀,阿哥。”

沈福祥猛地抬头带着满脸泪痕说:“小妹!这么多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跟我走吧,青春再也没有了,可至少我们还能有下半生可以一起走啊。”

虞宁轻轻摇着头说:“谢谢你,阿哥。可是我要等那个人回来。”

沈福祥气愤地喊道:“你看着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就能风风光光地来娶你是吧?你这个顽固的女人!赤色分子!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一点音讯回来,要是他另外成家了呢?”

虞宁说:“我会要他亲口向我解释。”

沈福祥又问:“要是他死了呢?”

虞宁说:“我就一直等下去……”

酒醒了,沈福祥也彻底绝望了,他捡起大檐帽转身走出门。他要去机场,那里有最后一班飞往台湾的班机。他的口袋里有两张千金难求的机票,可他只能孤身一人踏上旅途……

茶早已凉透,沈福祥和虞宁终于从六十年前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中。小刘万分感慨地看着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简直要迫不及待地劝说他们:携手走完最后的人生路吧!不过他还是强忍住自己的唐突,看着沈福祥自己的表态。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慢悠悠地问自己的心上人:“小妹,我又是孤身寡人了。你也是一样啊,你等他一辈子了,我也等你一辈子了,咱们都是没几天日子的老朽了,别再等下去了吧,你说行吗?”

虞宁看着沈福祥,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万般难以言喻的表情。保姆赶紧走上前说:“阿娘心脏不大好,可勿要激动啊。”虞宁走到桌前按下一台老式磁带收录机的按键,随着沙沙的走带声,悠扬的小提琴渐渐响起——这是《小夜曲》。琴声悠悠,屋里人都默默听着不再做声。一曲终了,虞宁也静静地倒下……

抢救室外面,医生对着久等的沈福祥、小刘和保姆摇摇头。保姆黯然擦着眼睛,沈福祥则颓然瘫坐在椅子上说:“小妹,是我这老不死的乱说话害了你呀!”小刘忽然想起应该看看阿婆有没有话要留下,他看着悲痛不已的这两位似乎都难以冷静下来,于是径自走进抢救室里的病床边轻声说:“阿婆……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带着氧气面罩的虞宁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提篮桥监狱里面。那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的人员忽然来访请她去见一个即将被枪毙的犯人。那是鲁波,他作为军统潜伏特务被捕再加上以前的汉奸罪自然是必死无疑,他招供后希望能再见虞宁一面说有要事相告。虞宁在劝说下来到提篮桥,鲁波对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能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你等不到左尘了,当年我被沈福祥逼着向军统告密说左尘是共党分子,沈福祥带人在夜晚秘密逮捕了左尘。我劝他说给你留个纸条以免得你担心,他就写了我已离沪四个字。写完后沈福祥就开枪打死他,还把他分尸后投进黄浦江里。第二天我就拿着纸条去找你,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弥留之际的虞宁缓缓睁开眼,对着眼前的小刘说:“《小夜曲》……”小刘无计可施之下,干脆笨拙地用口哨吹起了那熟悉的旋律。虞宁微笑着闭上眼睛,《一江水》中的妇人、《四季歌》中的少女和《渔船上的月光》中的渔家女都如时光倒流般一一在她心头掠过,最后只剩下那个拉着提琴为自己的表演伴奏的年轻人在由远而近地清晰起来——我,终于等到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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