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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童年 之 迷路 -- 小号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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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童年 之 丢失的记忆

对一个怀疑论者来说,很多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包括记忆——或者换种说法,尤其是记忆。白布漂洗之后可以染色,染到最后便看不出原先的花纹。记忆也是如此,被时光冲淡模糊,然后又在新印象的叠加下悄悄改变模样,仿佛洗脑一样的过程。到了最后,留下的已经不再是当初感受到的一切,而是浓雾中远眺的风景。站在今时今日,过去和未来同样遥远,前此后此,杳不可知。

  

  我因此不相信幼年的记忆。它们和家人的叙述叠加起来,以至于有时候我认为那些事我确曾经历,有时却又倘恍迷离,仿佛只在他人口中存在过。妈妈告诉我,三岁那年我转过幼儿园,经她这么一说我就似乎想起冬天里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坐在阳光下,有点发呆地做着无聊游戏。然后妈妈来接我,站在一边和阿姨说话。因为并非通常的放学时间,所以见到她让我有些惊异,又为能够提早回家而欢喜。更进一步,似乎连当时的穿着都能回忆起来:浅紫白花小棉袄,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印着小熊的围兜——那玩意儿经过多次抗争,都没能让固执的家长摘去——加这一句是为了强调,三岁的我早就不流口水了。之所以保留了这个不甚光彩的附着物,完全是大人们的错。

  

  这些就是全部记忆。但当我向妈妈求证的时候,她非常肯定地说,你没有浅紫白花的小棉袄,你的围兜上也没有小熊。她的说法应当比我可靠,于是这段记忆就被彻底否决了。紫底白花的小袄难道是我的幻想?那只围兜上的小熊难道是我曾经渴望过却终于没有得到的玩具?无论如何,人生第一个幼儿园已被记忆彻底遗弃。

  

  第二个幼儿园印象似乎深刻一些。很大,很多小朋友,很多老师。水磨石的楼梯扶手,可以坐在上面当滑梯。食堂每隔两天就会煮红烧带鱼,我几乎把一生的带鱼都在那里吃光了,弄得长大以后对它提不起一点兴趣。也就是在那儿我遇到了平生第一个朋友,飞飞。他有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双眼皮很深,而我则是小圆眼、单眼皮,因此非常羡慕。似乎也是他,告诉我双眼皮是揉出来的,于是没事就拿手背揉眼睛,希望也能变得和他一样。乏味的午睡时间,钻进一个被窝里,偷吃他带来的苹果。你一口我一口,连皮带核啃得光光,只剩下一根细溜溜的苹果梗,和几粒黑乎乎的苹果籽。

  

  关于午睡时间,补充一句:我讨厌午睡,从小就讨厌。不幸的是幼儿园有集体午睡的规定,一到吃完中饭,一群大大小小的鸭子就被赶上床,而老师则四处巡视,看看有哪个不肯乖乖睡觉,或者比赛谁会先闭上眼。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为了让老师有个休息的时段,毕竟我们睡着了,她们可以乘机打打毛线聊聊天什么的。但对精力旺盛的孩子来说,整整两个小时的空白时间无所事事,又不能出去玩,实在痛苦。我那时大概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不睡午觉的人。而把我从这种无聊境况中拯救出来的恩人是章阿姨,幼儿园里最年轻也最漂亮的老师。

  

  即使仅仅依靠现在残存的、模糊不清的回忆,我仍然能非常肯定地说,她是美女。个子高而窈窕,容貌光洁,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她喜爱我,并且不掩饰这种喜爱,常常会给我一些特殊照顾,比如牵着我的手让我到食堂挑选带鱼以外的食物,又或者在午睡时间带我到她的宿舍,给我看图书馆的小人书。这样一来,难以打发的午睡时间便成了愉快经历。和大房间里排得整整齐齐一个个紧挨着,床头还装有栏杆好像监牢的我们的床不一样,她的床柔软舒适,有着和她身体相同的淡淡香气。

  

  她那时候在爱着,和一个军人。有点绝望,有点热烈。有时候看见她捧着那男子的来信,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然后对我彷徨地说:“怎么办?他回不来呀!”

  我并不知道怎么办,可在当时却认为自己知道,然后给她出主意,说,那你就去找他呗,你们是一对儿呀——一对儿这个词我很早就会用了,记得是看戏,指着台上的生与旦,回头跟妈妈说,他们是一对儿。孩子的心里并不知道成人世界那些烦恼,只知道一对儿就是在一起的两个人。如果分开,很简单,那就去找。只要是一对儿,失落的那一个总能找到。他就站在某座山的后面,某条河的对面,不会死,不会变,不会走,不会老。

  

  从幼儿园毕业(不知能不能用这个词)那天我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午睡的时候睡着了。是那种极沉的睡眠,怎么叫都叫不醒。说不醒并不确切,飞飞跑过来呵我的痒,章老师在我耳边紧张地叫我的名字,这些我都知道,就是不愿意睁开眼,不愿意从白日梦一般的魇中苏醒。后来一个年纪较大的阿姨抱着我冲进了园长室,在那里我听见敲打铁皮的声音,然后睁眼,看到老师们在做我们的告别礼物——盛着糖果的漂亮盒子。蓝色,上头有手拉手跳舞的小人。我伸手拿起一个,在场的她们全笑了。这糖盒子是我对幼儿时代最后的记忆。

  

  很多年以后回老家,车在某条陌生的街道上停留,等绿灯亮起。妈妈突然指向窗外,说你还记得吗,那是你的幼儿园。循着她的手我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没有水磨石栏杆也没有铁皮盒子。大门紧锁着,一只麻雀缩着脖子孤零零地站在铁栅上,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毫无疑问,我的记忆又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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