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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淝水大战的前前后后一,请各位方家指教 -- 闲云野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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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淝水大战的前前后后(二)

其次,苻坚顺利地统一了北方,建立了一个庞大帝国,其疆域“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苞襄阳,北尽沙漠,唯建康一隅未能抗也”高僧传卷5释道安传。其疆土地域超过后来的北魏。如果苻坚是一个汉族帝王,很可能他会选择谨慎长久的方案,土地、人口、经济和军事力量都使得他几乎立于不败之地。连后世的人们也都相信,他的人格魅力和气度都超过他同时代的任何对手。从传统的观点看,苻坚无疑是一个“好”帝王,他和王猛合作,建立了较为完备的统治秩序和法律制度。只要他遵循原来的做法,继续识别和任用人才,时间肯定是属于他和他的后人的。

但由于出身于一个弱小的民族,一切都不一样了。苻坚知道,仅仅依靠人数很少、整体发展水平较低的氐族人才无法实现对一个这样庞大的帝国的长期统治。而不攻取东晋,汉族,特别是代表当时主要文明的汉族世族人才不可能大量为其所用。而胡族不能窃据正统的阴影时刻压在这些异族的杰出统治者心头。与其先祖苻洪曾并肩作战后来又反目成仇的羌族头领姚弋仲在死前戒诸子曰:“吾本以晋室大乱,石氏待吾厚,故欲讨其贼臣以报其德。今石氏已灭,中原无主,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晋书姚弋仲姚襄姚苌载记》)。

他自己的亲族,苻融在劝谏他不要出兵伐晋时,也说出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穷兵极武,未有不亡。且国家,戎族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不绝如綖,然天之所相,终不可灭。”的话。晋书苻融载记。这在苻坚心中如何能不忧虑!

即便在前秦强盛之时,汉族臣民仍然保持着反抗的意识,晋书中记载了一些谶纬之言:初,坚强盛之时,国有童谣云:“河水清复清,苻诏死新城。”坚闻而恶之,每征伐,戒军候云:“地有名新者避之。”时又童谣云:“阿坚连牵三十年,若后欲败当在江、淮间。

在战争中被俘的东晋文臣武将也大都拒绝降服,看到对进攻襄阳时死节的丁穆、吉挹情事,联想到此前不降的周虓,苻坚曾经感叹: “周孟威不屈于前,丁彦远洁己于后,吉祖冲闭口而死,何晋氏之多忠臣也!”(《资治通鉴卷104》)。其实在研究东晋历史中东晋江左世族无忠臣可谓定论,但不忠于皇帝却不得不区分民族大义,在当时华夏世族毕竟还没有认可胡人可为正统的可能。王猛临终前关于晋为正朔,愿无以晋为图的遗言,更为这种思想作了很好的注释。

这些在苻坚看来都是今后可能爆发的隐患。与此同时,弱小的东晋政权随时可能复兴,发动对中原的反攻,而自己或许不可以不输于现在那个东晋帝王,但自己的子孙后人就难说了。晋书苻坚载记中记载了一段话:坚南游灞上,从容谓群臣曰:“轩辕,大圣也,其仁若天,其智若神,犹随不顺者从而征之,居无常所,以兵为卫,故能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率从。今天下垂平,惟东南未殄。朕忝荷大业,巨责攸归,岂敢优游卒岁,不建大同之业!每思桓温之寇也,江东不可不灭。今有劲卒百万,文武如林,鼓行而摧遗晋,若商风之陨秋箨。朝廷内外,皆言不可,吾实未解所由。晋武若信朝士之言而不征吴者,天下何由一轨!吾计决矣,不复与诸卿议也。”这其中桓温之寇,点出了他心中的忧患所在。当年桓温北伐军至灞上,关中人民持牛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晋书卷98王敦桓温传。》)苻秦之不绝如线,苻坚的父亲苻雄在战争中劳累致死,当时的君主苻健的太子苻苌为流矢所中重伤,后来创发而死,苻健本人也在此后一年病死,终年39岁,相信这一定给苻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难想象,一旦东晋君臣和睦,日益强盛,进而北伐中原,苻秦将何以待?

大凡杰出之君多以子孙不若己为忧,常有时不我待之感,乃思奋己之力为其后世销平祸患。前燕慕容儁在其死前两年公元358年曾欲大举征兵,“复图入寇(东晋),兼欲经略关西”,下令各州查核户口,户留一丁,余悉为兵,力图凑出150万人,这一企图比苻坚还要夸张。《晋书卷110慕容儁载记》后来慕容垂在垂暮之年强起亲征西燕,也曾道:“吾计决矣。且吾投老,扣囊底智,足以克之,不复留逆贼以累子孙也。”晋书123卷慕容垂载记。苻坚也不例外,因此诸臣越是强调东晋正朔,君臣和睦无衅可乘,越是强调己方危机四伏,军民疲弊,苻坚心中的忧虑逾甚,伐晋的决心勿流患于子孙的想法逾强。

只有灭晋一统天下,方可自成正统,收天下人心,长治久安。而若晋日久不亡,天下人终以正统视之,晋若有明主贤臣未必不能中兴,不可留患以类子孙,此苻坚必欲急于伐晋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都对苻坚不听王猛的遗言中建议苻逐步剪除鲜卑、羌等后患颇有看法。特别是后来鲜卑族的慕容垂和羌族的姚苌都背叛了苻坚分别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直接导致了前秦的崩溃,而苻坚实际上是死于姚苌之手,这种观点就更显得有说服力了。

确实,在苻坚伐晋前,苻秦的氐族贵族与后来战败入朝的鲜卑、羌等族贵族之间的矛盾已经非常激烈,尤以鲜卑为甚。鲜卑慕容氏汉化程度很高,其文化水平高于氐族,对于醉心于汉族文明,急于引进人才加强自己政权的的苻坚而言,在缺少汉族世族高门人才的情况下大量任用鲜卑贵族为官是很正常的事。但在此前苻坚与王猛实施的政治改革中,由于强化了法制和君主中央集权,经济上迅速实现封建化,文化上强调学习先进的汉族文明文化,削弱了氐族贵族的势力和特权,大量鲜卑贵族反而进入朝堂这使得氐族贵族本来就多有不满;另一方面,对苻秦宗室贵族叛乱的忧虑和前秦统治范围扩大使得苻坚采取军事殖民政策,将大量氐族从关中外迁,而将大量异族豪强迁入关中,更进一步增加了氐族与鲜卑之间的对立。在苻坚伐晋前,这种矛盾已经非常尖锐和激化。

晋书记载,在灭燕之后,公元373年,有彗星出于尾箕,长十余丈,名蚩尤旗,经太微,扫东井,自夏及秋冬不灭。太史令张孟言于坚曰:“彗起尾箕,而扫东井,此燕灭秦之象。”因劝坚诛慕容暐及其子弟。坚不纳,更以暐为尚书,垂为京兆尹,冲为平阳太守。苻融闻之,上疏于坚曰:“臣闻东胡在燕,历数弥久,逮于石乱,遂据华夏,跨有六州,南面称帝。陛下爰命六师,大举征讨,劳卒频年,勤而后获,非慕义怀德归化。而今父子兄弟列官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劳旧,陛下亲而幸之。臣愚以为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往年星异,灾起于燕,愿少留意,以思天戒。臣据可言之地,不容默已。《诗》曰:‘兄弟急难’,‘朋友好合’。昔刘向以肺腑之亲,尚能极言,况于臣乎!”(《晋书苻坚载记》)

随后的375年冬十二月,有人于坚明光殿大呼谓坚曰:“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坚命执之,俄而不见。秘书监硃彤等因请诛鲜卑,坚不从。(《晋书苻坚载记》)

与苻坚的意见不同,王猛也是一直反对任用鲜卑贵胄的,早在慕容垂归降之时王猛就劝苻坚杀死慕容垂,而且在攻燕时曾用金刀计陷害慕容垂父子,虽然没有害成慕容垂,但成功葬送了其子慕容族的“希望之星”慕容令。公元376年,王猛疾笃,坚亲临省病,问以后事。猛曰:“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死,时年五十一。(《晋书 苻坚载记》)苻坚很悲痛,但对王猛的意见并没有完全接受。

公元380年,苻坚开始实施军事殖民政策,分氐户于诸镇也。其伶官赵整因侍,援琴而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坚笑而不纳。(《晋书苻坚载记》)

在苻坚正式提出伐晋决策时,苻融进一步提出意见:“吴之不可伐昭然,虚劳大举,必无功而反。臣之所忧,非此而已。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诸畿甸,旧人族类,斥徙遐方。今倾国而去,如有风尘之变者,其如宗庙何!监国以弱卒数万留守京师,鲜卑、羌、羯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亦未必万全。臣智识愚浅,诚不足采;王景略一时奇士,陛下每拟之孔明,其临终之言不可忘也。” (《晋书苻坚载记》)

以上各例反映了氐族权贵对鲜卑的仇视。但苻坚却始终不为所动,坚持其优待鲜卑贵族的政策不变。我认为苻坚的决策并非没有道理。

我们注意到尽管所有人都强调民族间的仇恨,但其实前燕鲜卑族与前秦氐族在两族建国前栖息地和生产生活方式均有较大差别,交集并不多。两国两族间主要矛盾主要来源于后来的秦灭燕,但氐族对相处时间更长、恩怨更多、同样被征服的羌族集团人士似乎并不特别仇恨,除了王猛和苻融提到过羌族以外,很少提到氐、羌之间的矛盾。苻坚既欲平定天下,当然要收服各族人心,笼络各族人才为其所用。特别是对于弱小和相对文化落后的氐族,仅仅依靠本民族人才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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