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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纪事】高层的背后 -- 老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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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纪事】高层的背后

高层的背后 by laoyuman

2004年1月的寒假,我在苏锡常及其所辖市参加了一个中科院地理研究所组织的地物验证工作。所谓地物验证,其实是在1:2000的城市地形图上标注所有建筑物的层数。为了看清每一幢楼,不得不穿行于城市内脏中任何你能想象到的空间:从七八千一平的高级住宅小区到城市边缘的棚户区;从高层云集的CBD到散发着农家肥臭气的城郊菜地;从双向八车道的“政绩路”到一下雨就泥泞难行的老城区羊肠小道……每天面对不同的脸孔:有红光满面、全身名牌休闲服的晨练者;有衣不蔽体、见人就躲的流浪汉;有脑满肠肥、双手戴满大金镏子的暴发户;有只穿一件粗灰布单衫,满头银丝的老乞丐……人们忙忙碌碌,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家里的父母孩子,为了出国,为了下一顿没着落的饭,为了明天要交的功课,为了或明或暗的理想,为了让自己生活更惬意一些,为了在城市中挤出一个容身之处,使出浑身解数,仍然愁容满面。

四月,城市社会学实习。春光明媚的周末,再一次剖开城市的肌理,走访了南京的五个居民区――颐和路、典雅居、月牙湖、中国人家和评事街。颐和路的房子很好的保留了民国遗风,典雅居借环境设计把建筑的粗糙掩饰的很巧妙,月牙湖畔的别墅昂贵但俗气,中国人家把中国古典园林元素在现代住宅中尽情发挥,然而评事街――这条代表南京中下层收入者生活的老街却勾起了我的思绪――破败,绝望,阴暗……生活未必美好,明天未必阳光灿烂。

下面就以一个十年后的规划者的眼光将一些感受为诸位看官一一道来。

1、 居住情况

先讲讲前四个小区。如前所提及,颐和路的民国建筑外围空间继承了建设时幽雅的环境,自然休闲,路面被参天梧桐遮掩,不见夏日炎热的阳光;房屋内部我们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凭借观察外表得出结论:如此低容积率且独门独院,生活必然惬意无比――据说是南京较有政治背景的人士住处。典雅居是典型的现代小区规划理念,多栋中层建筑以广场为轴线,互相围合成多个半公共空间,进而向中心过渡到公共空间――广场以及一个纯粹摆样子的钢琴房――环境小品较有创意,但空间塑造方面斧凿痕迹过重;内部仍然不得而知,按房价及小区开发水平推断为中层收入市民住宅。月牙湖小区西边紧靠月牙湖水域,较之典雅居更加高档,空间更加开敞,公共服务设施更加完善,各个组团均以一个雕塑形成副中心,环境小品在极开敞的空间里略微稀疏了一些;滨湖的别墅组团代表了南京高层收入者的居住环境,居民多为各个业界“精英”。中国人家将江南园林艺术中很多元素整合进住区规划设计中,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雕梁画栋意趣盎然,小径当中有隐藏的很巧妙的小音箱播放着中国古曲,营造出江南水乡独有的意境;据物业管理人员介绍,在这小区买房的多有相当文化背景,大抵可以用“知本阶级”来描述。

不过能真正代表南京,甚至代表中国城市住区现状的却是这评事街。中国大部分城市社会分层还是金字塔型,“精英”以及中产阶层仍是塔尖的少数,那巨大的基座里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住在像评事街一样的老城区内。走在街道上,仿佛又回到寒假那次打工经历的拆迁区:人们目光焦灼、表情复杂,小店铺小摊位沿街密密匝匝,道旁老房经过无数次涂抹,摇摇欲坠,空中招牌和电线凌乱不堪,满眼没有一丝绿色……这些老房解放前一般是城市里富商巨贾们的宅第,解放后被共产掉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挤进不知多少新中国的工人阶级。这些当时的无产者勤勤恳恳的工作半辈子后,退休之际突然发现自己早已被林立的高楼包围,成为城市中心一段扎眼的低矮天际线。他们的房子,有的被满街横流的污水浸渍出尺把长的裂缝,有的被涂抹上可笑的政治标语,有的被刷上刺目的“拆”字。老房子一般都是自发形成,没有严密的规划,摩肩接踵,道路也弯弯曲曲,很多房内有一个或多个天井采光通风。房子里所有能利用的空间尽被使用――房角处可能突然冒出一个小楼梯,窄的一个人上下都成问题;楼梯下不足两米的空间可能会有人在做饭;好容易挤到一个天井,以为可以舒口气,抬头一看天井早已被层层晾晒的衣服占……评事街不是我见过的城区最穷的地方――毕竟还通水通电,有些人家还买了空调和摩托――也不是最糟糕的住处――南京城有一个老太太在一间几平米的小黑屋里,摇着一把纸扇熬过一个个酷暑――但是已不能使人感到任何舒适:前四个小区人家的孩子长大后或许还想住在长辈的

房子里,而评事街的孩子一旦有了能力是肯定要搬走的。

2、 生活内容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倘若我们执意要了解每个小区人们都在干什么,不涉人隐私达不到目的。现在只能从一个角度,即我们匆匆而过时瞥见的老年人的生活窥一斑而知全豹吧

颐和路街角有几个可以称做广场的空地,有健身器材和简单的绿化。我们经过时正值周末的上午,很多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散步遛狗活动身体,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孩子加入这阵营。典雅居的老年人很少,除了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女人带着自己的小孙女到处转之外,只有一对老夫妻拎着菜篮子溜溜达达回家。行至月牙湖畔,老年人则踪影全无――空空荡荡的道路上间或驶过一辆豪华轿车,剩下的只有四十岁左右,或独身或带着孩子的中年人从离我们一帮人很远的地方绕过。中国人家则更加空荡,可能因为地处城郊(江宁开发区附近),开发也较晚,买房的人还不多所致。据介绍,在此地置办家业的多为上年纪的成功人士,但从空房率来看,中老年人虽懂得欣赏水乡韵味,可惜有钱的实在不多。

再说评事街。和前几个生活区相比,居然年轻人非常少,50岁以上的人占据了街道的大部分。不论什么日子,这里居民的字典里都很少出现“休闲”二字。老头老太太或站在小铺柜台后面吆喝,或倚坐在门口看着路人择洗蔬菜;老女人系着围裙,听到我们经过就从一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里抬起头来;头发斑白的拾荒者蹒跚着在断垣残壁间刨食……账永远算不完,家务活也永远干不完。

3、 理想

不论住在哪里,每个人都有一种改变生活里不尽如人意之处的渴望,每个人也都不会完全一样。这里只能主观臆断的谈点共性。颐和路的人们身处官场,无非是想再向上爬一点,或者利用身居高位的优势观察风向,提前做出调整,使生活风平浪静;典雅居的工薪阶层,则不外乎盼望工资升级,房价下降,股票暴涨,买一辆私车,工作期间攒足养老的钱;月牙湖的“新富裕阶层”显然追求重点没放在家庭以及居住空间上,人在别墅心在外,追逐着高利润高回报,以期在更丰厚的收入上实现自我价值;中国人家的“文化人”,可能在前几种追求外,更加向往一种美好的夕阳人生;而对于如评事街的人们,理想很多情况下是一种侈谈,他们脸上过早的布满岁月的印痕,同时刻上深深的绝望。人沉没在琐碎的生活中久了,激情肯定会被磨光,他们对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过多要求。然而,无论身在何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追求,就是让自己的孩子生活的更好,让他们有学上,有饭吃,有钱花。

4、 恐惧

这个内容或许才是人类社会真正的动力本源――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被淘汰的可能性追赶着每一个人。

颐和路的是有闲阶层,手指通天,或许只有政局的动荡才能使他们恐惧;典雅居“中产阶级”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代表的是社会舆论主流,他们的担心及恐惧虽多但多半得到了关注,毋庸赘述;对于月牙湖畔的有钱人,借用月牙湖小区物业某负责人的话来说,他们生活中最大的讽刺就是:“年轻的时候很有钱,买了最高级的别墅,可是没时间回来住;等年老退休了,时间有了,可钱没了,房子一卖,仍然没机会住……”。

到了评事街,想起寒假我拿着地图到处转悠,经过类似的老城区时,几乎所有能鼓起勇气向我提问的人都问了同一个问题:“要拆么?”我实在难以形容当时的感受――一个个可以做我们父辈或爷爷辈的人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用乞求的表情像你投来询问的目光时,除了那些毫无人性的官僚及其走狗们,谁能不震惊?我十多年没有掉过眼泪了,那些日子眼圈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酸变红。而当我到了拆迁已是板上钉钉的小区,人们不再向我提问,投来的目光变成了仇恨――在他们眼里,没有规划好的宏伟蓝图,只有失去祖祖辈辈赖以栖居之地的不满。与他们相比,评事街的人们意气实在算是平和,看见我们的到来,至多发一句牢骚:“怎么又来了,年年都来!”就好象一个难看的疮疤,你已经用衣服把它盖上了,可是总有人掀开你的衣服瞧个究竟,末了还要议论两句,更何况没准哪天有人以旧城改造的名义把你这疤连皮带肉挖走,再逼你交一大笔钱买一块新的皮肉回来。谁摊上谁不乐意。难道说,新中国城市的贫困阶层已快沦落到居无定所的地步了么?不提旁的,做住宅小区规划时,在被拆的废墟遍野的基地上行走,总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显然,我的规划是不可能给那些拆迁户看的。

网上有个署名“泪眼看人”的穷学生写了这么一段文字:

“一个毕业后去广州的朋友告诉我,以前我们都以为广东很发达,经济发展这么快,工资水平应该不错,可他到了那里才发现:十多年来,工人们的工资一直都没长,长了的只有物价和生存费用以及子女教育的费用。我在深圳那个据说是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堡垒里的资本主义飞地里看到的也和他差不多,我穿过整洁漂亮的楼房,看见的是民工拥挤不堪的住房,肮脏而混乱的生活。同去的朋友站在从深圳回去的火车上告诉我:‘深圳可真是现代化’!我知道,我也承认,深圳确实很发达,很漂亮,但这漂亮与我们无关,属于我们的是漂亮背后的肮脏、拥挤和混乱。这是穷人的宿命。”(摘自《我站在穷人这边》)

在中国大地飞速发展的城市里,我还没有成为它的规划者,只是在一边旁观,纸上记录着无关痛痒的字符,眼中留下人们的背影。高层背后,忙碌的人们匆匆过去,顶多抬起眼皮向我这少见的“闲人”投来一个诧异的问号。我想,这城市生活的水面看似平静,其下也许暗流汹涌,一个小石子投进去,留不下任何涟漪。

2004-5-11于南京大学浦口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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