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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二十世纪旧诗史(初稿)zt(1) -- 边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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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十世纪旧诗史(初稿)zt(4)

第四章 耀眼的群星――南社诗人群体

本世纪前期重要的诗歌流派还有以王贻运为代表的湖湘派、以李希圣、曾广钧、张鸿、汪荣宝等人为代表的西昆体派,以及以黄节、林庚白、柳亚子等人为代表的南社。其中南社影响最为深远。

南社由柳亚子、陈去病、高旭创建于1909年,是以种族革命为号召的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同人并没有比较一致的诗歌风格,也就无所谓南社诗派可言。但是因南社是一个革命团体,参加者自非大胸襟莫办,这就保证了南社诗才卓越的诗家同时便可以称雄于整个诗坛。南社中黄节、诸宗元、林庚白风格近于同光体;而柳亚子、陈去病则追摩唐诗;南社另有剑气箫心的黄人、缠绵悱恻的苏曼殊,面目多殊,各有家数。要知二十世纪前半叶,革命乃是最中心的大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南社的影响远泽后人。

南社最优秀的诗人是黄节。黄节(1873-1935),初名晦闻,字玉昆,号纯熙,广东顺德人。因不齿同宗万历状元黄士俊变节偷生的行径,改名黄节自励。黄节1909年入同盟会,次年加入南社,曾创办《国粹学报》、《天民日报》等鼓吹革命。民国年间他也决不随波逐流,始终以民族大义作为立身处世的标准。1917年后曾在北大、清华等校任教职。他为汉乐府、曹植、阮籍、谢灵运、鲍照、顾炎武的诗都作了笺注,在创作上则学习宋代的陈师道。生前有亲手刊定的《蒹葭楼诗》,今则有马以君编《黄节诗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梓行。黄节一生诗作,自以七律为工。他青年时期诗风激昂悲壮,意境同陆游有相似之处,作于1900年的《庚子重九登镇海楼》:“东南佳气郁高楼,天到沧溟地陡收。万舶青烟瀛海晚,千山红树越台秋。曾闻栗里归陶令,谁作新亭泣楚囚?凭眺莫遗桓武恨,陆沉何日起神州?”早年的诗情感较直白,多抒发他种族革命的理想和对于国家命运的忧惧。如“记行莫作词人语,大陆河山半异洲”(《题潘兰史〈罗浮纪游〉》),“更谁共洒裴刘泪?月照边烽古晋城”(《中秋望月有怀邓秋枚书寄藤村老屋》)。然而,即使是少年的激昂意气,并不能消解他与生俱来的忧惧感。因此,尽管他感慨“中原人物无刘祖,北陆关山走马牛”,却对于民族的将来抱审慎态度:“有日澄清吾岂敢,鸡声寒动九边秋”。(《八月二十八日破晓出长台关》)他吟道:“无限归鸦起暮寒,夕阳如画满江干。烟尘历历秋笳里,绝好河山袖手看。”(《登珠江啸海楼独酌大醉夕阳隔江胡笳四起东望风云顷刻百变读放翁句“如此江山坐付人”泪涔涔而下矣》)沉痛当中透露出一种士大夫的孤高来。即在少年时,他的诗中就时时流露出颓唐,这种感觉伴随他一生,并参与营造了他阴柔坚韧、悱恻苍凉的艺术风格。《甲辰生朝拍照自题一律》:“茫茫大地吾安适?眼底风云郁不平。绝好头颅须有价,未来岁月肯虚生?人群今日犹刍狗,佛相前身满珞璎。世界无穷愿无极,寸心留得俟河清。”豪气抑郁,如孤出之峰,却被满眼的云雾所遮。“已无片土栽兰蕙,瑟瑟河山更可哀”(《读郑所南先生集》),有忧惧、有颓唐,然而终于是相信理想:“神州戮力诸公在,无限苍生付醉醒”(《宴集白鹅潭畔潘氏园亭醉中有题示同社诸子》)。

黄节中年以后,诗中现实化的情感逐渐消隐,多抒写抽象的情感。或悲或喜,或怨或怒,却并不明确悲喜怨怒的事由。像这一首《雪朝过唐天如同登江亭》:“暝想江亭鸟绝飞,南街风雪已侵帏。响明一室疑非世,睡起余魂尚满衣。岂为叩门惊独寐,不辞纡道意多违。寻常顾览辽辽叹,岁暮天涯各未归。”温柔敦厚,偏饶情致。复如《三月三十日与栽甫过崇效寺看牡丹多已披谢》:“聊为花时一问存,迟开恨晚更何言?寻僧旧识前朝寺,促座犹悭入市尊。不意荒寒生绝艳,已愁春色近黄昏。客怀三月匆匆过,却是今朝最断魂。”“解道春归忽送春,斜街飞絮逐车尘。等闲绿树栖莺后,来时朱颜被酒人。染柳熏梅殊未了,方晴乍雨更无因。可怜俯仰低枝在,?i地东风又浃旬。”“莲根未长秦衡老,况汝残开已不堪。剩与桃梨同沆瀣,尚留蕉萃对瞿昙。蝶阑向暝知谁过?燕语无眠却独谙。错被玉人回靥看,不如漂泊满江南。”“汲汲光阴顾景来,闲阶小立意徘徊。始知成碧看朱误,何待香消酒醒回?强札未为游客惜,盛时曾向众芳哀。相逢此日犹如此,;浪费驮金走马才。”达到了词语所能营造的完美的情感世界。陈三立评价黄节的七律说“效古而莫寻辙迹。必欲比类,于后山为近,然有过之无不及也”,的确是识见超卓的议论。

林庚白是南社另一位有杰出成就的诗人。林庚白(1897-1941),名学衡,字浚南、忏慧、庚白,别署众难。福建闽侯人。幼负神童之目,以第一名入京师大学堂。十五岁加入南社,年十六,即任南京政府内务部参事,二十一岁上就充任国民政府众议院秘书长。他的诗文之名并著于当时,文章连梁启超都深表佩服。1941年林庚白由重庆到香港,居于九龙。不幸太平洋战争起来遭日寇杀害。林庚白生前订有《丽白楼自选诗》,现下则有周永珍编《丽白楼遗集》,见于国际南社学会南社丛书第一套。

林庚白对自己的诗很是自负。他说:“曩余尝语人,十年前郑孝胥诗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数年,则尚论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他解释说:“余之处境,杜甫所无,时与世皆为余所独擅,杜甫不可得而见也。余之胜杜甫以此,非必才力凌铄之也。”(《丽白楼诗话》下编)。林庚白少年时学同光体,成年以后则说“同光诗人什九无真感”(《丽白楼诗话》下编),这就较为偏颇。实则林庚白诗最可贵之处是真诚,真诚得不著一丝掩饰。他诗歌的两大主题分别是爱情和革命。不少写爱情的诗很自然主义。写革命,则是完全的现实主义。他的诗突破了温柔敦厚的主旨,风格和意境都是新诗的。如“斜阳烟柳关忧乐,泪尽燕云十六州”(《北丽陪同小淑岳母雪庐先生游老虎洞遂至玉泉游泳池》)、“怀柔安内非无策,信美山川是祸胎”(《立秋日感怀》)、“等闲负却平倭手,借箸何曾到腐儒”(《晓枕得句》),虽常用典故,情感却是全新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诗确实超越了前人。

南社的创始人之一柳亚子(1887-1958),本名慰高,字安如,因崇尚卢梭为人,更名人权,字亚卢,又字亚子。复因企慕辛弃疾,更名弃疾,字稼轩。江苏吴江县人。柳亚子一生求变,诗作豪迈慷慨,以崇尚盛唐为标榜。他坚决反对宋诗派的同光体,主要是从政治方面着眼,其实他的诗同盛唐的风格并不像。《哭周实丹烈士》:“龙性堪怜未易驯,淮南秋老桂先焚。三年讵忍埋苌叔,一语无端死伯仁。嚼血梦中犹骂贼,行吟江上苦思君。新亭风景今非故,遗恨悬知目尚策。”《三哀诗》(三首选一):“磊落宁居士,长吟诗百篇。未罹专制劫,终死共和年。骂座狂堪掬,名山集未传。头颅付黄祖,此意问谁怜!”他的诗直刺现实,不稍假一丝颜色。《孤愤》:“孤愤真防决地维,忍抬醒眼看群尸。美新已见扬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岂有沐猴能作帝,居然腐鼠亦乘时。宵来忽作亡秦梦,北伐声中起誓师。”柳亚子认为当时名家都不过是“竖子成名”(《论诗六绝句》之二:“郑陈枯寂无生趣,樊易淫哇乱正声。一笑嗣宗广武语:而今竖子尽成名。”),其实是站在不同的评诗标准的立场上说的。柳亚子诗风如天风浩荡,继承了黄遵宪、丘逢甲等人的传统。限于才学、天赋等方面的原因,他的诗没有达到黄、丘的高度,在南社诸家中也非第一流,但他所遵循的道路却是完全现实主义的。正因为他的现实主义的创作准则,茅盾称他为从清末到解放后“在旧体诗词方面最卓越的革命诗人”。

南社的重要作家还有刘三、宁调元、苏曼殊等。其中苏曼殊尤具特色。

苏曼殊(1884-1918),原名戬,字子?b,后更名元瑛,柳亚子又为改作玄瑛。曼殊为僧名。广东香山人,父亲是广东巨商,母亲则是日本籍。曼殊为了掩饰他的私生子身份,在文章、小说中总是宣称自己是日本人。苏曼殊在政治上鼓吹暗杀,而天性浪漫多情,时人有情僧之目。小说借才子佳人的俗套,开中国小说未得之新境界。他的诗主要是七绝,有《燕子龛诗》。曼殊身后,柳亚子、柳无忌父子曾编有《苏曼殊全集》。曼殊的诗多写爱情,凄艳哀婉,自成家数。“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猛忆玉人明月下,消无人处学吹箫”、“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吴门和易生韵》),这样深挚而浓郁的情感,在中国的诗人当中是不多见的。其实曼殊的诗虽以爱情为主题,他对待革命的态度与对待爱情也无二致。“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无题》)、“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东居杂诗十九首》)、“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丽而有风骨。苏曼殊身上有着日本文化的背景,故其气质当中的女性化的敏感是中国其他诗人身上所罕见的。正像陈独秀诗中所说的: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和苏曼殊《本事诗十章》之四)曼殊的心底里其实有着很深的影恋倾向,即使如此,却保存有为着理想甘愿献身的精卫般的坚韧。《有怀》:“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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