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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代发】512抗震小说 《蜀道难》 by桔子树 -- 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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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代发】《蜀道难》 10 by桔子树

10.别让我傻站着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家长,他们焦虑而急切,有些人抱在一起小声的哭泣,而有些则在激动的嘶喊。偶尔也有认领到了幸存者的家长们喜极而泣,然而那喜悦毕竟是微弱的,很快的就淹没在了一片绝望之中,在这个地方,悲伤才是主旋律。

下午2点左右,阳光很烈,迷彩服已经被完全烤干了,浸透了汗水和泥水的布料像浆过一样那么硬,行动的时候会发出窸索的声响,程彻有些麻木的搬开一个水泥块传递给身后的人,随着救援的工作变得越来越惨烈,他们已经奇迹般地忘记了疲劳,因为心里比身上更痛,于是只有不停的工作,才不会被那种直面死亡的无力和负疚感所压垮。

“你再看一下,再摸一下看看!”苏立新忽然发了狠,从来不曾发怒过的娃娃脸上露出凶恨的神色:“他刚刚还在动的。”

医疗队的年轻军医脸上露出无措的神情,一时间进退不得。

“苏立新!”程彻闻声跑过去,首先喝止了自己手下的人。

苏立新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反而一把拉着程彻的胳膊着急的吼:“他刚刚真的在动,我看到他的时候手指会动的。”

程彻无言以对,强行抱着苏立新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轻轻拍他的背。

在这里他们注定要面对无数的死亡,而这是最难耐的一种,索性挖开来就已经没气了,那还好一点,最怕的就是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可是因为压在上面的重物太大拉不开,又或者生命力太弱转瞬而逝。

苏立新是个很乖的战士,年纪很轻,刚摘了红牌不到一年,这是个爱哭的小鬼,第一次测50公里越野他哭了20里地,可到最后也还是跑到了终点,他老是动不动就哭,然而该做的事一分也不会差,于是当他还在哭的时候情况总是不太坏的。

程彻没见过他发火。

苏立新一直不肯服,挣了两下到底还是从程彻怀里挣了出来,固执的冲过去扒地上的碎砖,同组的其他人已经转移到另外一边去了,他一着急,便拉着程彻不让走:“组长,我们挖他出来做急救,说不定还有救的!”

程彻蹲下去摸了一会脉,真的没了,一点都不跳了。

“小苏!我知道你很难过,可现在不是你闹的时候。”程彻牢牢的盯着苏立新那双火星冒冒的眼睛。

苏立新盯着他愣了几秒,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组长,你知道吗?这会真是我不好,我要能再早点看到他就好了,其实,其实我早上就想把这块看一下了,我为什么又翻到别地去了呢,我本来应该早上就能发现他的……”

“这不是你的错。”程彻叹气,捏着苏立新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你先下去帮忙运砖头,先别呆在上面了。”

“组长?!”苏立新有点激动。

“走吧,那边缺人手。”程彻推着他往下走,把他安插到了那一长排人体传送带中。

每个人的都有自己面对压力的方式,有些人能扛,有些人习惯于发泄,程彻看到李明远若有所思的看着这边,连忙跑过去想解释,明远还没等他开口就按住了他的肩膀:“行了,我知道。”

“队长……”程彻心里一松。

李明远皱起眉头一圈看过去:“别说他了,连我都受不了。”

程彻略微有点惊讶,李明远看着他笑了一下,永远张扬璨亮的眼睛里也折了光芒:“我见过死人,可没见过这么惨的。”他用力拍了拍程彻的肩,扬起眉:“稳住。”

程彻点了点头,努力给出一点笑意。

可是,就算他还能稳得住,场面却已经有点稳不住,随着越来越多埋在浅层的学生被挖出,救援的工作变得更加难办了起来,渐渐的,那些沉重的水泥墙已经不再是人力所能够移动的,他们需要更专业的工具。

李明远对着指挥中心催了好几遍,可是整个文川县城一共就只有四台可用的吊车,全部在救灾的第一线,指挥部最后派了一辆铲车过来。但是铲车的铲斗很短,当不了吊车用,程彻头疼的围着那台铲车转来转去,挖空心思想要把它改装出别的效果来。一个穿着深蓝色短袖T-恤的中年人试探着走过去,抄着手,看着车斗发呆。

“老乡,先退后吧,请配合我们的工作。”程彻有点警惕,家长们的情绪越来越坏,已经发生了两次小骚动。

“是这样的,我姓任,是个木匠,我办法把这个车,它改一下。”任木匠急切的冲着程彻做手势。

“你有办法?”程彻眼前一亮。

“嗯,有办法!”任木匠捡了一块砖,蹲在地上画开了草图。

程彻虽然想不到,但毕竟能看懂,马上就看出了这种法子真的可行,顿时大喜过望。他叫上了几个战士把操场上震断的篮球柱拖过了来,听着任木匠的安排,七手八脚的用钢架线和钢管把它联接到车斗上,拼成一个简易的土吊车。

这台土吊车最多能吊起两吨重的东西,一辆车能挡十几个战士用,马上大大的加快了速度,两个原本压在大块预制板下面完全束手无策的孩子被救了出来,这时候再没有什么比活着的生命更让人觉得振奋的。任木匠受此鼓励,马上又叫了几个熟人跑去县城,找到还没有垮塌的店铺里买氧气瓶和切割工具,先用这些东西切割水泥块,然后用吊车吊走重物。

另外几个有手艺的家长也都陆续参与到了救援中去,场面开始变得松动了一些,一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围在队伍最后面帮忙传递石块,而那些幸存下来的老师们,有些草草的包了伤口,又回到他们的教学楼前。

程彻站在高处,忙着监控每个点上的动静,方磊的声音便从他背后传了过来,那声不大,挟着点不耐烦的怒气。他听不太清,也就懒得回头去张望,忽然间背后那人拔了一嗓子:“他妈的,你给我下去。”

这个方小爷!程彻皱着眉头转过身。

人各有长才,每个人干什么活,到最后彼此之间会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方磊他们这些突击手年青气盛力气大,都在第一线搬水泥块,李明远是最大的官,而且善于调配,于是负责安排人手;至于程彻则更像个救火队员,他脾气够好军衔够大,哪里有了摩擦都得靠他去拉。

出乎意料的,这回站在方磊面前畏畏缩缩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半咬唇站着,眼泪都吓在眼眶里。

“你给我下去!”方磊拽着她的胳膊,可是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到底不敢用力,急得头上冒烟。

“我不去啊!”那女孩居然不退,反手拽着方磊的衣服:“你让我帮帮忙行不?我不添乱,你告诉我能帮点啥。”

“你……”方磊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药,一个火星落下去立马就炸了,瞪着眼睛吼道:“下去,这里没你呆的地!男人没死光之前,女人都给我滚远点!”

女孩被他吼得屏住气说不出话,一错眼看到程彻站在后面,脸上顿时亮了起来,急道:“哎哎,大哥,你还认得我不?我是朱玲啊,朱骐他姐姐!”

“当然,当然记得。”程彻一下反应过来,走过去插到他们两个中间,用手肘捅着方磊让他快滚,一边扯了个温和的笑脸露给朱玲:“你弟弟怎么样了?我没医棚里见着他。”

“手断了,刚刚让直升机接走了,今天下午有直升机来了,我听他们说等会总理也要来,大哥,我们真的要有救了。”朱玲一看到程彻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你让我干点啥吧,你看我这有手有脚的,我不能傻站着啊,你让我干点啥。”

“可是……你看啊,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你能干的活。”程彻也为难,这片废墟之上危机四伏,再加上时不时的余震,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跤下去,划上一身的口子,朱玲一个弱女子,她连站都站不稳,她能做点什么?

“大哥!”朱玲一直努力维持着的固执紧绷一下子碎成屑,她的手指发抖,急切的看着程彻却又说不出话来。

“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会有人来照顾你的。”程彻握紧了她的手,手指冰凉,汗津津的。

“可我不需要人照顾啊,你看我,你看看我,我有手有脚的,我一点也没伤到,震的时候我就在外呆着,我刚好就在外面。”朱玲的眼泪一连串不停的往下滚:“可房子塌了,家都没了,骐仔子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有时候,人们会有奇怪的悲伤,比如说,为什么我居然可以幸免于难的悲伤。

程彻一时无措,但是一个崩溃痛哭的女孩子会给身边所有的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看到方磊火气很大的在往这边瞪,当然,方磊是在瞪他。

“好好,我知道,来,你先跟我下去,让我们来想想让你做点什么。”程彻脑子里念头疾转,一边哄着她下去,迎面看到苏立新一脸喜气的向着他走过来,刚才程彻用了点私权,当他看到废墟之下埋着的小孩还有气的时候,他马上把苏立新叫了上来。

“有救吗?”程彻看着苏立新笑弯了的眼睛,一时之间感慨,活着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珍贵而又牵动人心。

“啊,小锦说了一定死不掉的。”小锦就是那位军医,刚刚才被苏立新骂了一顿,转眼间又成了他眼里的神。

“上去帮忙。”程彻偏一下头,苏立新马上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程彻看着医疗棚里忙碌的人影:“朱……朱,你会不会照顾病人?”

“可是我不会啊!”朱玲眼巴巴的看着他,脸色黯得更利害:“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啊,不会就不会,我也不会这个,”程彻的声音放软:“其实,你看,需要干的事就这么点,不是每个人都刚好能出上力的,没关系,你就去陪着他们,陪着他们难过,你的心疼也是一种付出。要不然你现在开始笑起来,要让每一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觉得天没塌地没垮,我们还有希望,这比干什么都有意义。”

“真的吗?”朱玲止住泪,眼底挣扎出一点光彩。

“当然,来,笑一下。”

朱玲愣了一会,嘴角慢慢勾上去,这是一个很勉强的笑。可有时候,再也勉强的笑容,也好过真实的哭泣。

程彻拉着她走到棚里底下去,随便指个了独自孤守的小孩:“你去陪陪他吧。”

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太荒谬,老天爷像是故意要捉弄世人,一边是绝望的父母找不到孩子,一边是哭泣的幼童等待着家人,像是无数只错开的手,在虚空中挥舞,却抓不到属于自己的依靠。

这个孩子叫什么没人知道,而这却是一个幸运到奇迹一般的孩子,压在一整块水泥楼板下面居然只有一点擦伤,和他埋在一起的有四个孩子,有两个死了,还有一个压断了腿,当时半堵墙都压在他的小腿上,确定是废了,小锦用很少的一点麻药、手术刀和老虎钳给他做完了截肢手术,哭声凄利的让方磊几乎想去堵他的嘴。

于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伤着的那个身上,没人顾得上这个没伤的,可是很快的程彻发现了:他不说话。怎么问都不说,眼睛里是空的,他像是看不到人。或者曾经的某一个瞬间,他一直生活着的教室塌了,他最喜欢的朋友趴在他的胸口断了气,然后他抱着两具尸体度过了48个小时……程彻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往深处去设想。

“嗯!我能干好!”朱玲用力的点头,她的自信在一瞬间回来。

“记着,不要逼他说话,也不要强制他不说话,不要劝他哭,也别不让他哭,总而言之你的任务就是陪着,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只要别让他伤到自己。”程彻郑重其事的告诫。

朱玲的眼中有一丝疑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对程彻的信服压倒了一切,她点头应诺:“我知道了。”

“还有,你会唱歌吗?唱点好听的歌给他听,他应该会喜欢。”

“我会,这个我会……”朱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

程彻终于放下心,拍拍朱玲的肩膀转身而去,走开几步之后,身后缓缓的传来了清甜润软的歌声……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程彻在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视野一下子模糊了起来,又迅速的变清晰。

听说川女都善歌,嗓音甜润,美貌多情。

这是一个应该哭泣的时刻,但,也仍然是适合歌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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