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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棒槌成精

棒槌成精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小时候读到李白的这一句诗,心里想,原来那时长安人过的日子,像我们双抢时候一样苦。炎夏双抢,割稻种田,常要忙到天黑才能回家,脱掉一身拖泥带水的长衣长裤,洗澡洗衣服。

去溪边洗衣服时,要带上一个木制的棒槌。脏衣服打上肥皂,然后按在石头上,用棒槌打,翻来覆去地打,溪边扑嗒扑嗒之声不绝。

所以石窟堡的一片月,也有好几户捣衣声。

我们小孩子洗自己的衣物,只是拿一块石头,也不打肥皂。这会遭到大人的责骂,因为拿石头砸,衣服容易破。可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用石头砸与用木头砸,有多大区别?

后来看到一幅《捣练图》,是唐朝的张萱画的,几个女的拿着长长的木棒,在一块石头上杵,根本不是洗衣服的样子。这个张萱与李白是同时代人,想必不会画错。

吴大江的诗中说得更明白:“那堪裂纨素,时许出房栊”,“杵影弄寒月”,衣服拿出来了,棒槌也拿出来了,跟我们那儿的妇女洗衣服时的顺序一样。接着……接着就不对头了,“砧声调夜风,裁缝双泪尽,万里寄云中”,还没到溪边去,连水也没浸,就捣起来了,然后做起了裁缝,做好裁缝后又寄出去了,说明捣衣捣的不是衣服,是布,捣好布后做成衣服,然后寄到远方去。

这种捣衣与我们乡间的捣衣很不一样。我们用的棒槌,也与画中不同,是一段手臂粗细的木头,五分之一是柄,五分之四是击打衣服的地方。

棒槌除了捣衣服,没有别的用场。

内人曾讲过她奶奶的故事,说她奶奶在上海曾加入过“打衣队”。我第一次听说“打衣队”这个名目,以前倒听有人说过,武生、武旦穿打衣打裤,莫非奶奶是演戏的?不知道武功怎样?

不免细细追问。

原来,打衣就是洗衣,打衣队就是洗衣工的组织。以打衣这个动作为名,那么,棒槌不是主角,也是最重要的武器。看来,在奶奶和她的同事们眼里,棒槌的地位还是挺高的。

想像一下一群女人肩上背着棒槌在上海街头走,倒像是程瞻庐小说中唐伯虎家的女人向祝枝山家冲去的样子。当然,打衣队的女子恐怕也不会走得那么飒爽英姿,最多是端着个脸盆脚盆,沿着马路边走,棒槌就搁在盆里。

棒槌是会成精的。

小时候我经常挨的一句骂是:“棒槌挂三年也成精了。”

这几乎是一句成语,大人都会用这句话骂孩子,意思是像一块烂木头一样什么事都学不会,怎么教都教不会——就算是木头做成的棒槌,不用教,挂上三年,也能成精了。

真是拐弯抹角。

这句话听起来也很耳熟——想当年,孔老夫子曾经骂过宰我:“朽木不可雕也。”还是孔子说得直白。

我一向很傻,别人说什么话都会相信。大人说,孩子不能吃孵胎蛋,否则读书要退步的(孵胎两个字,在方言中与步、退谐音),我就不敢吃孵胎蛋了——当然啦,棒槌挂三年会成精,我也相信。

有时候就去看看棒槌,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们家的棒槌从来不挂在墙上,失去了成精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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