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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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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30)

(30)

何唐去司令部找一圈,不见老郭也不见廖政委,只见一个修凳子的勤务小曹,出来,拿了挂树杈上的葫芦瓢就大缸舀半瓢水喝了,把嘴一抹上了街。

眼下何唐手里握了一条说出来能令司令部振奋的情报,铁道那边的眼线过来,告知部队他们把传仕过铁道的情况摸差不多了,据半年观察那人见月总要过去呆个三五夜,小老婆二秀很少随着,有时带一个叫枣核儿的小伙子有时不带,摆活不出他去小老婆娘家做哪样,看样子里边有些不尴不尬……回时早晚难定,但出门大多在个傍黑时分。眼线说老天爷给了郭司令一档子好空。

何唐找块石头坐下来。

山区午后的街很静,偶尔的有一两个区上催粮的干部出现,从这胡同进那胡同,影子一闪过了。大秋收个差不多了,到了该盯紧的时候,这时多跑一步强过来年春头跑十步百步。

有老鼠从角落里伸出头来,看到了何唐竟不再动,也不逃,耸起油亮的毛扒牢了洞前石块与人瞪眼。偏巧何唐身旁没有小石块可捡,没办法,只能与它瞪眼,老鼠偷吃了一秋棒子粒,精气神很足,大概也少见眼前一类瞪眼选手,有心把比赛进行到底,哪个先眨了眼哪个算输。最后还是人动了,去卸肩上的大枪,它慌忙逃去。何唐骂声娘的,有本事你敢老呆着不颠!

街上走着两个斗气孩子,一个朝地上摔个烂柿子,另一个也摔个烂柿子,再四目相对。这个说等爹回了叫他拿刀来劈那个,那个更硬一些,说自个爹当民兵司令,从不拿刀劈人,都是使枪打。拿刀的见比不下去,就从腰里摸出一个柿子再摔,那柿子尚未黄匀,一摔一个粉碎,看上去暴烈极了。何唐认出扬言拿刀的一个是穗儿的兄弟,叫颗儿,叫声颗儿不帮娘去拉碡子滚场,净闲着找事,颗儿还声啥时候了还滚场,再问何唐背着枪帮不帮他打对方的司令爹,何唐说他爹若是反革命就打,但不使枪,为革命节省子弹拿刀劈剁。颗儿就不摔柿子了,感觉自个赢了,感觉没枪的爹更占一些上风。

东方在给何唐说媳妇,介绍的就是那个穗儿,提出给穗儿找个好婆家,等穗儿听说那人是何唐小队长,先吐一下舌头,说可不敢跟他过日子,东方问其缘由,穗儿说何小队长杀人最狠,郭司令去外边筹款派抗日爱国捐,把一些有钱人拿来,等若干天不见有人来赎就杀,是砍头,派别人去时,别人少不了要讨一碗酒喝上壮胆,何小队长从不要酒,简简捷捷提刀直去,照准脖子连砍三人眼不兴眨一眨,特别行动队上,何队长狠是出名的。穗儿怕跟了这人日后有鬼魂缠着索命。东方笑了,说乡村里封建意识就是浓,革命几年了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那有啥好怕的,将来革命成功了,何唐同志就是大功臣,鬼魂见了也怕也会躲远远的。再说,这世上也没有鬼魂,鬼魂都是剥削阶级编出来骗人的。

穗儿还不敢应,懦懦地只说个听家里爹娘的,那事就搁下了。

很奇妙,事放下了,但从那时起穗儿见了何小队长就脸红,显得越发拘谨起来。何小队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东方说这是他们有了些意思。

只是没几天,老刁被关了,原有的一种顺序被打破了。

把颗儿打发走没了影,何唐站街口感觉有点茫然,楞怔一会,忽想见不到郭司令他还应把情报对哪个人说说,无疑,这人是从何家湾出来东方姐,应当告诉她他们何家湾的何传仕命快颠到头了,只要他带一个小队过去设伏,打掉老何手拿把攥。只是,打掉老何之后,何家湾会不会有学诚和东方的爹何老倔他们接上把持?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牵扯到根据地能不能扩大到铁路边。何唐瞟一眼关老刁的小屋子,耸耸肩把枪调正,上坡去找东方。

“天呀,真那么有规律?”东方听罢何唐一说,感觉事很蹊跷。

何唐说真有,搞情报的同志留心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下去伏上三五天,大有可能碰上一回,万一碰不上也不十分要紧,七八个人分散出山不会招人眼,几天等不上就撤回来了,除些脚印子丢不了别的啥。

是,碰不上也就撤了,丢不了啥的,而一旦碰上,石佛的根据地真有可能扩展到铁路边上,一个地区的抗战可以宣告胜利了一半。东方望着年青的兄弟,有点激动了。

“郭司令下令了么?”

“没呢,没见上他,这事除了我只有姐知道。”

东方沉沉,“哦”一声,攥攥拳舞一下,忽有了个大胆想法,不觉抬头定定地看何唐。

“姐咋啦?”

“不咋……你真的没报告上去么?”

“是,没报,司令部只有小曹在修杌凳子,没别人。”

“何唐,”东方忽地变得严肃起来,直呼小队长姓名,“你信得信不过我何东方干革命?”

“姐……”

那夜黑屋子门被打开,一下涌进好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卒,三下五除二即把一对男女给捆绑了,老刁自知罪大先泄了气,第一个被推搡出去,黑屋里只有何东方的一声声高叫,叫廖政委,问廖政委信不信她何东方进山到石佛是为干革命,信了就放开她,不信时也不用劳动战友们舞刀动枪,她自己个去跳村口沤麻的水塘池子。而那会司令部里,老郭正对着廖政委跳脚,他退一步放过了东方,咬定得剁了姓刁那厮,奶奶的,反了他了,黑屋关住了人关不住人的鸟,把个好女人给糟蹋了!老廖看老郭还是气话,保留吃苏联洋面包习惯叫声我亲爱的同志,你那点小心思我清楚,但两个人一个也不能杀,你杀了姓刁的那厮,最后把小妮子娶了,想想同志们会咋看,少不了要寻思你是杀夫夺妻,咱们是干革命的,等革命成功会缺了老婆么?别说是城里来的上过书房的,到哪天城又是谁的城?我们的,我们是国家主人,老百姓会不爱主人?到时只怕你会挑花了眼!可老郭说理是这理不差,只咽不下一口气。老廖再开导,让老郭盘算这口气吐咽之前,先去想老家那个与他结发的老女人,想想她就把心思给分了,就不那么痛苦了。

说到底还是政委有远见,没出十年嘛,老郭们就得了天下,得天下后处处建文工团,军队里有地方上也有,选净了有“姿”有味的小妮子,据传把个真正行伍彭德怀气毁了,当上国防部长先出手解散了最高级别的一支,不许占最高位子的人变相选妃子。那一堆大小京官里,唯有老彭与后来一个叫林立果的青年算异数,老彭异在没批斗过谁,或许是历史没给他一个批斗谁的机会,好像半辈子净挨别人批斗了,死得恓恓惶惶。那林立果异在一边享受从全国范围寻上来的女人,却又想改变一个人整人的万恶社会,搞出了一份从历史角度看立意可算不坏的宣言(从公布的一份“罪行”材料上看,得承认它的积极意义,后来社会发展也证明那份文件有前瞻性),舍一身剐要把最高人物拉下马,做中国的“施道芬贝格”。然而,与那位在“狼穴”放置炸弹想阻止二战之车前进的德国英雄一样,林也没成功,他最大的贡献是通过与老爹林彪的逃亡,让人们在“文革”中期忽地看到没了“英明”没了“神”,看到了革命道路的混乱前途的迷茫,尽管“文革”这挂大车此后又行走了多年,实事求是讲一场内乱自此后流血少了,大家魇在了二号人物的叛逃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心灰意懒了。从一九七六年始刹,到一九七八年上,疯了的“文革”勉强刹稳了——多少年过去再看那“车”,它只是停在了那里,只是停在了那里,像喘息像等一把火,有着随时再来的可能。

“关那婊子养的三个月,让他好好反省!”末了是老郭修改了前令。

老刁就那样被关了,反省去了,这时谁也不知他该反省哪一嘟噜。

东方听说情报没送上去,一下感觉自己应做一件大事了,她看那传仕已成了圈中之猪栏中之羊,剩下的是谁来宰他把他变成猪肉羊肉,她不想贪功,也不愿去剥夺自家庄上干革命的兄弟何唐的功劳,但,她清楚还有一个人此刻也非常非常需要有建树,这人便是被关进了黑屋的老刁,老刁若想对革命表示出忠心,只怕剩了这一个机会——就是说他得让众人看到,根据地这天能扩大到铁道边上,与他曾参与的一次行动分不开,他是抗战的,不是内奸投降派。天,这情报太重要也来得太及时了!

“把老刁放出来,何唐,我们一齐行动,我何东方把命交给你,他若叛变你枪毙我!”

何唐初吓一跳,但看东方眼中一份坚毅,犹豫了,担心郭司令那边说不过去,会杀他的。对这点,东方看得更准,显得信心百倍,说:“只要情报不虚,何唐,只要情报不虚我们就能建成大功勋,你想,郭司令会怪一个大功臣么?”

真得份大功就戳得住了,郭司令责怪时也有话挡。何唐心松缓了。

人数要少,用最少的人数建最大的功勋。东方有些激昂,不觉抓住了何唐的臂。何唐沉沉,答应伏击何传仕不带特别行动队,用最少的人数建最大的功勋。

“他……走得了远路么?”

“吃饱了能走,他……这些天是反省,没上大刑。”

斜阳照射着一对年青人的脸,年青人脸上流露果敢与热切,他们感觉到了出手要打碎一个旧世界,但也略略感觉胜利来得过于快过于容易了些。可是,一切都很真实,这胜利如熟透的果子悬在枝稍,摇摇欲坠。

“有可能咱们会碰上哑巴枣核儿,怕不怕枣核儿的枪快?”东方这时就想起了传仕身旁有一个寡言少语的神奇小厮。

“不怕,他枪再快也架不住咱在暗处先开。”

东方要全信穗儿对她讲过的何唐肃反与肃奸了,现在看看,小伙子果然勇冠三军。

打掉何传仕再取群龙无首的何家湾,到时整个根据地都有望过个好冬好年,到来春山区百姓再也不为交公粮发愁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东方想着,只是老刁手还空着,何小队长说找把枪难,但找些手榴弹不难,只要传仕行踪摸得准,出去的三两天里能碰上把他给干掉了,大功建成,擅自离队与私拿手榴弹的过,全抵消了。下一个问题是如何说服看守,何唐来坡前朝黑屋子瞭过一眼,看是一个名唤满仓的在站岗,说服放人出来必定费劲,倒不如拉上他一道去建大功立大业更容易,四个人三条枪一堆手榴弹,胜算又加大了。

“杀了何传仕,我们再赶几步摸回家门口,把大墙刷上标语……”女子有些沉醉了,想象一个早晨村子从睡梦中醒来,在青柳河萦绕的薄雾里,大家忽地看到了一个叫“革命”的不速之客到了,那么神秘真实,那是一个安稳了几百年的村落,就在一个早晨,悄无声息里来一声霹雳,醒了,震惊了——但他们有所不知,没外人,何家湾的革命就是何家湾人亲手送来的!东方征求何唐意见,可有了游击经验的何唐不同意打完埋伏再去何家湾宣扬,只打好埋伏就够了,郭司令准备组织武装工作队,刷标语的事到时他们会干,说贪多嚼不烂。东方不再争,但留个私心暗拿主意待得手后去做,让老刁做,她觉得四人分一个功劳还不能突出老刁的伟大,而刷标语的活,何唐也罢满仓也罢,都干不来。

东方把身上戴着的一个龙凤玉佩摘了下来,递给何小队长,歉歉说声“不当心把龙尾巴摔掉了半截——送给你了。”

“姐,不要。”

“拿了吧,帮姐这么大的忙,姐没啥好的送你。”

“都是爱国抗战……”

“亏杀兄弟,别嫌,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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