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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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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28)

(28)

南北两个大炮楼没了,炸掉了,站何家湾远远瞭看山顶那瓦砾,像多了座秃坟。

想两年前建它们时,人嘶马叫何等红红火火,好像炮楼往那一戳,一个“大东亚圈子”算建成了,从此世面就太平了。物换星移人去楼空,说冷清便冷清了。

传仕受地窨里算命先生老伍的惊吓,把事琢磨几天,决定做件日后能向老蒋交代的爱国抗日壮举了,眼前慢慢从一个模糊轮廓,逐渐变成清晰影子,伸手可触;传仕也看到这事做了也没多大意思,但眼下似乎无法顾及大的意思,小意思里见得大名堂。

传仕决定拿掉那个视何家湾为休假地的日本人池边。有炮楼时传仕还不敢朝大了琢磨,怕你来我往人多眼杂,炮楼一倒大地清静了。

跟学诚说了打算。学诚听着发愣怔,嘴巴张着,那眼光如被鞭子抽着,一下落在传仕脚上。虽说树倒了猴子没跑老伍身份照旧当县太爷,得拿他的支使当事,但想那池边,说到底不过是庄上一游客,没做过星点过头事。传仕说到这份上朋友交情提不得了,也活该池边死,不要了他的命怕将来蒋委员长会要他何传仕的命。

池边给了学诚一顶战斗帽,再次来时送传仕一双长靴,池边说喜欢何家湾树叶枝杈里飘荡的气息,送长靴这次穿走了传仕的一件白绸大褂。

除了头回登门带了奉天翻译外,原本就不是当兵打仗的池边再来何家湾,随意多了,他迷信皇军军威,把铁路何家湾一线当模范区,还有随身一个老鬼子,平日里松懈得要把一杆大枪当了拐棍使,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悠闲如赶大集,进了庄黑胡子老士卒,往往要把枪搁一旁,除去挂子弹盒的腰带,四肢并用爬树摘四季果子,几个衣兜装满,口里叫着“要西要西”,咧出一个大嘴巴子如同老槐树开岔。

池边更比以前清闲了,他来何家湾是看朋友的。转子爹看池边这人真的不错,可惜到了这骨节,两国交兵做不得朋友,若搁平时不妨来个桃园结拜。自然,真到平时池边也就来不了中国了。

但池边对转子爹说并不喜欢何家湾的谁,只喜欢这个古雅肃静的庄子,看庄子有种天然亲近感,对着它时忍不住想唱唱家乡的歌,于是就唱,唱得声情并茂。转子爹不觉受冷落,还是对传仕他们说小日本的祖上也是中国人,被一个叫徐福的率领跨海而去一去千年,于是何家湾人要动动心思,从池边身上找找是否沾些庄上的老影子——且不论那时有无何家湾。当从正经来路上见不得毫端,不免心生疑窦,也不往话皮子里排排,这下更难说的准了,仿佛看见他满盈盈的一身妖气,老宅生鬼,他为寻宗而来也说不定。

后来学诚转变了,同意杀池边,说哥想得对个头,蚂蚱再小也是个肉。传仕暗骂对个屌头,牛到地头卸不下笼套,对不对头的都得犁一沟了。

古雅肃静的庄里开始游走无形的杀气。

接下来池边来的一趟传仕没“犁”,任池边游荡,把门关了,独自一人坐暗影里一把紫檀福寿椅上发呆,后来学诚送走来客,登上石墙看青石路上的人渐行渐远,问传仕咋啦哥,传仕说不咋“……我再想想……看下回罢。”

“只怕天冷起来他出门少了,记得上年冬里来过两趟,看雪景……雪后做事不利索,到处都能留下痕迹。”

“知了。”

传仕知道不能等了。

好在池边是个明白人,下了阴曹地府能理解传仕做法,传仕是大筛子里的一颗黄豆,想不想动愿不愿动黄豆自个说了不算。池边明事,能把天下事啦的头头是道,知道国军为啥不抗打一打就丢了国都,给传仕讲那打城部队只有十几个联队,换为支那军编制不过十几个团,而守卫南京的唐生智长官带了十几个师,而且十几个师里有超过皇军的德国装备,但打不赢。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不清楚为谁打仗。池边还说早年贵国北洋水师,为亚洲一流,有火力强大的英国战舰,水师一动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可黄海一战还是落北。池边跟你不紧不慢摆事实,讲问题根源只在平日里朝廷没把国人视为人,而当成两脚的羊,从根上说老百姓就不知这仗为什么要打为谁而打!

打死个明白人,不会遭报应,因为他是明白人,知道自己个为啥不得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一句,讲得即是这理。

那日酒吃到一半学诚进门了,先堆上一腮帮子的笑,弯腰对池边行过礼,手里帽子并不放下,拉一个事情见紧随时再奔忙的样,跟传仕嘀咕古来稀在银子峪闹乱子了,为宅基上的一些鸡毛蒜皮,跟华老财的几个兄弟别扭着,没人能劝得动,少不得还得哥去瞅瞅。传仕脸挂几分不耐烦,对转子爹抱怨家业不见大事儿不见少,饭也吃不个安稳,再陪个笑给池边,池边连说何桑自便。

传仕走前留给转子爹的话是真诚的,要转子爹陪池边先生吃好。

转过进士庄去,是铁道外最后一道坡,站坡上看得清铁道边四四方方的日式扳道屋,涂着土黄色调的扳道屋冷冷清清,门前有枯草随风招摇。路上还见人,偶尔有推了车的庄稼人从城里回,许是走前忘了往木轴上点几滴油,载重过大的车子一路走一路“吱吱”响,如同碾住了一窝又一窝的老鼠。

风掠过疯长一秋后干枯下来的草地,草地起伏如涛。背风石窝里,传仕口咬半截草棍问枣核儿怕不怕,枣核儿把一杆大枪横放膝上,看一眼坡下通往铁道的青石板路,回头冲传仕露个笑。传仕放下心来。

“说实在的……”学诚照传仕样撅一棵草掐去两头咬在牙上,开口。

“到这光景就别再跟老娘们似的了……下不了手是吧?我也下不了手,可这是抗战,是爱国大事,下不了也得下。”

学诚不吱声了。

“学诚,你知池边他们咋那么清闲么?”为打破伏击前的一个沉闷,传仕用心找话啦呱,“他们有个歇息假,一月下来总得玩上几天……这话说来见长了,听前头人讲早先德国人也是这样……洋人都懒,皮肉娇贵着呢!也因懒就格外喜欢琢磨找省劲,人人喜欢穷鼓捣,你看那火车汽车火轮飞机,是不是一个赛一个的安逸?”

“安逸。”

“听池边说……也是个穷苦出身,来中国前没见过大城市,我不信,去问老伍一个穷苦户咋有钱上书房得那多学问,老伍信,说他们自打有个啥‘维新’后,一国里大小孩子有书读,是拿了咱国老娘们的赔款去让自个孩子上书房的,我算算池边差不离正赶上日本国‘维新’,这不,学好了,长大本领了,回头就来中国给中国人做主了,老伍说这是玩中国人的蛋蛋……学诚你看看人家日本国的见识,咱从哪里去比?”

“从哪里去比?”

“问你。”

“别问了哥,学诚知道哥是好人……”

传仕平日里话不多,大家都知他沾过酒话更少些,可那天后晌,学诚枣核儿都看到传仕话真的多了,零零碎碎絮絮叨叨,连回去后要把几村的孩子统统拢进何家湾的书房里也提到了,他想学东洋人的“维新”,他无力“维”一个国但能“维”几个庄子,大人苦一把不见得啥,得让孩子们长点本领。

天见晚,行人少了,在石窝六只眼睛注视下,四处讨戏看的黎姿老先生走过去,遗了一地走调走得厉害的《四郎探母》。如前所想,山路静了,三人相视而笑。

背一身残阳的池边跟黑胡子老士卒出现了,学诚远远看见一声低呼,三人就势趴好了,见坡下路上还是池边走后,相距五六步老士卒斜背大枪走前,大概也看离铁道近了,显得越发心无二事。二人越走越近。“是好时候,把活做俊一点!”传仕提枪在手扳开大机头,再嘱咐亲兵枣核儿。

一枪能把颠跑着的兔子撂一旁的亲兵枣核儿,这会把活也做俊了,一颗弹丸逆风而去,击穿了老士卒的脑袋,人倒时如木桩,直直挺挺的向前趴。石窝里传仕学诚看到,在枣核儿退壳上膛的一刻里,当过几天“黄军”的池边竟无反应,哪怕是本能的躲避,也没有,传仕远远看那人傻傻怔怔的,到第二枪响保持一个姿式再也没变。那一会他大概忘了身在敌国,几碗香冽的地瓜干酒落肚,他以为走在了大洋另一边的幽静的家乡。这好像是唯一说词了,楞不能摆活他是怕滚爬而去沾了一身干净衣裳。很快,枣核儿第二枪响了,掀去了他的半个天灵盖,看那少了半个天灵盖的人像陀螺似的原地打了几个转,手臂高仰如舞蹈……

“过去看吧。”传仕一时一点也不想动弹。

学诚向坡下跑去,白绸褂迎风而起,轻飘如蝴蝶展翅翩舞。风比较寒,可他还是摘下了池边送的战斗帽,捏着帽沿煽个不停,蹬过软软的两堆肉,抬眼望望后赶来的传仕,摇摇头。

“死了?”

“还有不死!”

“别看了,拖废井筒里吧。”传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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