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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沦陷——摆活一下外患时期的内斗(连载) -- 轻疯王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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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沦陷(16)

(16)

再到冬上,市面上风传黑豹军叶子壮军长反水,归顺了马司令的和平建国军,帮着“黄军”维持治安了。

果然,时隔不久叶军长带两个正宗义和拳后人骑马到了何家湾,把脚力拴上,张口还是吩咐要喂它们麻糁豆饼。叶军长不光把毛驴换成了快马,脸膛也见了油亮,黑中泛亮,一看便知肚子没受过几多委屈。两马弁自然不再披剖杀老锛头时的战袍大黑袄,正经八百的黄军装,斜挎的枪盒里露着正经二十响的圆把儿,相比之下传仕着装见了小气,因为他不要马司令除枪之外的配备。传仕抱拳,叫声叶军长久违久违,马弁纠正军长懒得当军长,改当独八团铲地瓜土豆大队司令了,这回是正牌的。

“哈哈,本军两回撵上了郭麻子,”叶司令洪亮地笑一声,“也不过如此呀,吹胡子瞪眼的劲全没了影,狗屌鸡巴毛,那叫一个一触即潰兵败如山倒……哈哈,倒叫老子险些闪断了老腰。”

老叶钻过一冬的山沟,凭庄稼人的狡猾,盘算随众人一鼓作气打跑小日本跟老郭要个国,彻底出出当老百姓当出的半辈子鸟气,哪知铁流滚动,打来打去净打中国人自己,打当了皇协军的中国人,打当了土匪的中国人,打啥也不是但手里有枪的中国人,打啥也不是手里也没枪的中国人,打打打杀杀杀……打杀一年了,硬是没见打杀到日本人头上。老马这时派人游说,明摆钻山沟啃雪蛋子与进城啃白面饽饽两种活法孰优孰劣,力陈人生只一世,不敢指望下辈子享受手里有国的日子。有了国怎样?那也是郭麻子的,老郭前头也讲他们土豆党是不要国家的,他们的使命只在帮老农们挣脱身上的锁链,话是那样摆活,可等到把这天下打下来,只怕不够他自个搂抱愉贴的,还肯轻易转让别人?在这里就不提东洋人热心建的大圈子原是个不错的大圈子,只问老郭要盘个国送人,老汪老蒋他们依不依……其内道道与东洋人在不在关系不大,东洋人不在仗也少不了打。这话在理,征伐一年老叶也看到了,那郭麻子招兵买马,逢人便许出一个国去,逢人便许日后让谁当地主当国主,叫“土地主人”叫“国家主人”,遍地主人了到底哪个说了算嘛,谁是正宗?“就是就是,老大不小的人别叫老郭给坑了,能许出国来不正说明他要当窃国大盗么,就凭他?凭两腮帮子麻子大?麻子大也不能这么坑人!”代表马司令谈判的那人最后说:“追打老郭,就是为民保国。”

为民保国责无旁贷,老叶胸中顿然升起神圣的使命感,其大气与凛然,不亚当初撑起营盘准备迎击东倭。国不能让老郭给抢下来私分掉,大家应联手打掉这心存异志的家伙。早前一帮人感觉自个与国离得老远,现在一看居然如此之近,近得仿佛闻得到郭麻子许愿许出的土豆烧牛肉的味道,大家听过一千遍了,听说那是从苏联——过去叫老毛子——那里传出的味道,老毛子懂个鸟,土豆牛肉?岂不知人间上乘美味非驴肉莫属?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属于国粹民粹,要吃嘛,就吃像模像样的东西。

传仕当然赞成吃像模像样的东西。讲到底老郭是在召唤一帮长工短工和长工短工两样全不沾的赖子抢国抢地,且不提国只说那地,那地自然有主,依何家湾为例,从大明朝起,何家人就靠点滴积累买地造屋了,一砖一瓦哪样是风刮豆叶?哪样不是得个辛辛苦苦?嚯嚯,见庄子好了,有气象了,你两手空空就上前来抢?轮不到,若讲抢,传仕挨得最近,靠手里的枪把大石墙里边的人一一驱赶出来行不?传仕也没,传仕也懂一个千古道义,有了枪也是贴着石墙盖间自个的屋,没闯进里边横霸。

对打郭麻子,传仕与叶子壮一拍即合,老叶跟老郭一起混过,颇熟对面道道,稍一用心便摸着了两回腚瓜子,只可惜那老郭也不白给,钻山沟钻精了,且战且退两回都能钻个不见形影,叫老叶一连数天大呼有拂上天美意。老叶虽莽,这当口也该动动脑筋,照规律老郭该流动西南了,树叶落尽时他是哪里草深哪里扎营,自然与传仕近了。老叶跑何家湾,邀约传仕爱国,建震天奇功,讲若哪天在大野里见到他们踪影,传仕不可使快枪一通猛轰,有两三杆掺杂其内为妙,诱他动心,老郭不怕土制铁砂枪不怕火铳,听见了少量快枪定眼馋得挪不动腿,老叶只求传仕沾紧老郭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他的别动队定能赶到。

“两个时辰准到!”老叶手拿把攥。

打老郭没二话,可待说到了打老伍,传仕显得走神。老叶依旧豪迈,告诉一个整日蒙在庄上的人,说伍岳完了,自地瓜土豆两党交恶老伍那边每况愈下,若进城镇还有几人认他,到了乡村没星点咒念,凡是老郭盘过的地场,都下足了蛆,放言老伍是“顽军”,不打日本专搞磨擦,比汉奸更坏千百分,人人可得而诛之,老伍眼下是被好几路人马追打,被打得恨不能找蚂蚁洞藏身;毕竟老伍四处贩卖的三民主义干不过老郭减租减息和日后让老百姓当地主国主,有今日在所难免。

“狗屌鸡巴毛,真他娘的叫一个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老何,千载难逢的好时光呵,就叫你我给碰上了,哈哈……”

两壶茶过,传仕感慨真真屈杀一个老锛头,想那时老叶英雄之气甚于眼下,挖何家湾“贼地瓜”不依不饶。老叶呵呵,坦诚相告,杀老锛头只算杀着玩儿,当着众人试试他话能不能当话,再无他意,要讲那挖“贼地瓜”,可不是他老叶的主意,他也想不到那么高远,当时好多人都听了郭麻子名为“宣传”的挑唆,话说到底还是让传仕怀抱的好枪给闹的,大家眼热嘛!

传仕想到老伍挂在树枝上的制服,那制服可代表一面旗子,传仕冲制服起誓也就是对旗子起誓,老伍有话,制服是国家给的。传仕想老叶十分有可能冲老伍制服起过誓,老叶不掖着藏着,直言国家毁只毁在老伍他们这些官老子手里,老伍没说他吃的粮食也是国家给的,粮食化变为大粪还能不能代表国家?也能!老伍比别的官家好些,只好在没当场拉一个屎橛子,指着对人说它代表国家,大家冲屎起誓团结起来去跟洋鬼子拼命。

老叶说明白过来想想后怕,脊梁上要走一道冷气直逼脚丫子而去:当小民的拼完了命死光了,这国家还是老伍他们一帮官人的,到时候少不了会坐下来和东洋人谈谈如何分!

望着老叶带马弁一晃三摇走上石板路,传仕淡淡地问身旁亲随,有无把握赶在他们掏枪前撂倒三人里的两个,枣核儿看看传仕,再扫一眼两箭地外行走的人,就从肩上摘枪随手顶了火,传仕说别别,“我只是问问,要打也不能打在庄前,怕几个王八蛋脏了我的地……也不知咱们一顿枪打倒这几个爱国英雄,算不算抗日……”

改弦更张的老叶来趟何家湾不易,所挂心的又是与传仕一起建大功业,可干坐半晌,竟不见传仕兜些货色出来让他带回喂喂脚力,打谱要清茶一顿管个水饱。这时老叶要起身找点儿话说,撂下茶盅拾阶走上大墙,刚巧就见了新添一条土围,初看它是寻常土围,再看便得万千气象,请教传仕大土墙南北西三面用坯独独对了铁道和城里一面却用石,到风水一课上咋讲?自谦是粗人,粗瞅上去,猜它多是防备马司令的。传仕陪声呵呵,不提防河发大水蔓延过来,只说紫气东来,何家湾庄浅只怕受用不起好多,福大冲寿。再说庄里的事他过问少了些,打墙用料由学诚拿主意。老叶贺喜传仕一腚坐到太上皇的位子,提醒若想坐稳太上皇,就不可给马司令还有皇军一个巨石冷脸,马司令行伍出身粗将一员,若见过这阵势,不能不想有人冲他设防……惹恼马司令时他们是不管风水不风水的。传仕听出话中阴风,明透了这又是一轮沦陷,一路呵呵要仰仗老叶在马司令面前多多美言,再吩咐腚后随着的枣核儿跑家一趟,找转子爹开开账房匀个茶钱。

遭正牌贼人明讹而憋了一肚子邪火的何家湾枪没响,这一夜银子峪那边却打个不停,枪响得华丽铺张,像富人家贪玩的孩子过年放鞭。

何家湾警觉了一宿,黑洞洞的枪口一会指指南一会指指北一会是东一会是西,谁也不知该对哪边警戒恰当,如被捂上了眼围磨盘瞎转了三天三夜的驴。日头爬上河沿老桑树,大地早静,学诚说传仕“哥你去睡了吧,看样子没啥大事”,传仕就裹裹羊皮坎肩下哨门,回家路上不觉打了两个喷嚏,跟着鼻涕就流了下来。

传仕还喝着姜汤暖着身,身裹一股喜色的学诚带了华老财古来稀一干人抢进了门,华老财的随班怀抱一挺机关枪!

这一惊差点要让传仕大叫出来!

事情就是这么邪怪,传仕从大清铁疙瘩始,玩枪炮若干年,见机关枪也没几多回,更别说摸着搂着抱着,马司令那里有捷克造,但他手紧,几百个光洋撒过去,换不来个嘴巴许诺,偏偏,盘了重武器的人却不与枪结缘。

华老财进门连叫大兄弟。

华老财倾半生积蓄从马司令手里换到这挺捷克造,在城里,马司令手下贾副官问他想要啥样的,他叫不出名堂只要好样的管用的,只会说大兄弟帮着长个眼力给一些,家里乱啊,走兵走得比刮风还见频,不得不防啊。说起来这副官也不远,论谱挂得上老婆那边的亲戚,仗打出了缘分,没仗时谁也不知谁在哪里啃窝窝头。贾副官再问他有几个兵,老华说眼下兵还没几个,只有兄弟侄儿一堆。还是一包银洋元宝管用,贾副官出主意让他讨要一挺机枪,兵不是短缺着嘛,拿火力补,一挺机关枪放起来顶一两个班的人手,还不多费煎饼卷子白面饽饽。

拿些棉布包巴包巴,其外再裹上麦秸,华老财就这样把又管用又不占人手的私货悄悄搬回了家。

黑夜里的枪就是老华掺和里面打的,真是放机关枪,没使洋油桶子鼓捣鞭炮吓唬人。老华叫苦,说憋着憋着没憋几天,还是有人把他藏机关枪事给走露了,夜里有人来收,两只黑狗被沾了药的白面饼子毒死,他听到了人翻墙进院轻揭瓦片的声响。

传仕再听了个惊炸,差点又要大叫出来——老华说他听来抢机关枪的人不下几十号,乒乒乓乓打了一宿,居然没伤着老华家叔侄半根毫毛,莫非外边的人全拿打狗棍子?还是这机关枪放起来即可打人又可防别人的枪打?

哪也不是!不提这些华老财还能讲些连贯话,一提坏了,老头又哆嗦不止,老头的机枪阵地建在正厅大窗上,前头用撬来的碾盘挡住,朝外开火通过碾盘中间碗口大的眼子,根本不看人,一宿里听见人叫“缴枪”就给一通,听见猫叫也给一通,天亮后静下来,老头战战颤颤出门看,大院里除了两条死狗剩下的只有被打成麻脸的碾盘了!

老华携枪投奔,只求传仕分兵将银子峪也把守了。

那抗日英雄古来稀不能学华老财直呼传仕一个大兄弟,却不知该呼保六旅独立大队长,还是十乡维持会长,还是旧时县上委任的二十八组司令,在一旁憋上半晌,自降一级,直通通喊声“爷们”,说“爷们,起个头吧,学水浒曾头市,咱们来个几村联防吧——全靠爷们了!”

华老财把心肝宝贝搬来了,言明等于献出了一个班。

那天传仕忘掉了伤风流涕,只把机关枪支撑在了红木八仙桌上看。

爱国者在不停歇地爱过来爱过去,忙活着“日你”与“抗你日”,东洋人却不陪你消磨光阴,他们跑中国来不玩“日”与“抗日”,他们万众一心干正经事,而且效率极高。等有一天人们过铁路,会忽地诧异一下,看到早先西洋德国人铺就的钢铁枕木飞了,飞到日本国,而脚下一条条,则全变成了从东北运来的木头。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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