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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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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第四章  被玷污的岁月 (下)

十、孟塬纪事

  

    打下戴子营以后,铁N局造反派威震潼关、孟塬,没有谁敢惹了,造反派自然也很神气。有一回,一列客车停靠在孟塬车站,几个乘客和乘警坐在车窗前的座位上唠嗑。乘客看见窗外来来往往穿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人,于是就问乘警,那是什么单位的?乘警一边抽烟,一边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不屑地说道:“那是铁N局的人,哼,一群土匪。”谁知,车窗附近恰好有个铁N局的工人,他一听乘警这么说铁N局的人,顿时大呼起来:“弟兄们!这个乘警说我们都是土匪!”

  

    这一喊不要紧,顿时有几百个工人抄着家伙奔向列车,转眼工夫就把列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上去就把那乘警给揪下来。那乘警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扇自己嘴巴子,可是工人们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把那乘警单独留下来审讯。列车长赶紧找了孟塬火车站的站长,老站长来到工人们中间,跟大伙说道:“弟兄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吧,我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乘警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作揖,喊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孟塬火车站站长跟铁N局工人朝夕相处,大家也挺敬重他,大伙一听他这么说,再看看那乘警的熊样,也就算了。

  

    自从1967年以后,伴随着到处串联和无政府主义泛滥,社会上的流氓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一列从四川开来的火车上,几个串联的红卫兵拿了列车售货员的苹果和啤酒不给钱,乘务员申辩,那几个流氓就打了乘务员,乘警去吓唬他们,谁知他们连乘警都不怕,还把乘警给绑了起来。列车长听说这事,指示火车司机把列车停到孟塬车站后,通知了车站方面,车站又通知了铁N局。

  

    竟然敢在“铁老大”的地盘上撒野,这还了得!铁N局掌握实权的造反派一听,立即召集了一两千人,将列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工人上车搜查那几个流氓红卫兵。几个肇事的红卫兵一看这个架势,连忙翻车窗想跑,可来不及了,大部分当场被抓,只有一个跳下车窗后趴在车底铁轨上。几个坏小子被抓住以后一清点,少了一个,于是又全车厢里大搜索。这时,我父亲偶然往车下一瞅,火车轮子后面藏着一个人,于是这小子也被抓了出来。然后,又从这几个坏小子身上搜出钢鞭、匕首、军刺、手铐等凶器。列车长向铁N局道过谢以后,列车又前行了,留下这几个坏小子由工人审讯。先开始几个小家伙嘴还挺硬,于是工人们把他们用电动葫芦吊起来,用钢鞭抽打,把这几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坏小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吊了两天,一看他们已经快没气了,这才放他们走。

  

    在潼关时,我的父亲还目睹了一起处决。被处决者据说是原潼关县公安局长,他在“砸烂公检法”中受到迫害受不了跑到朝鲜(【注】此人以前参加过抗美援朝),可朝鲜又把他给送回来了,因此犯了“叛国罪”而被判处死刑。因为怕他喊口号,他被用铁丝穿过面颊和舌头。类似处决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十分流行,后来张志新处决前被割了气管。后来不久,父亲工地所在的村庄上城子有一个九岁的小孩,因为刚在学校学会了“打倒”二字,就跑到一堵写有“毛主席万岁”标语的墙上用粉笔写了“打倒”两个字,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走,不知所终。

  

    当时,陕西的农民非常穷,但民风很淳朴,农民老实、厚道。在孟塬工地不远,有一个小小的洗染店,当时很多工人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一来二往就跟里面的人混熟了。这个洗染店里有一个老师傅,姓张,当时背上总是戴着写着“小业主”三个字的布条。张师傅原本是这个洗染店的老板,穷苦人出身,抗战时在国军部队里当兵,给长官当马夫。日本人打洛阳时,他在战场上给长官看马,眼见着一发炮弹打来,离自己百步开外爆炸;第二发炮弹又近了一点,第三发更近一点。老张一看,坏了,再有一发就轮到自己了。于是他撒开脚丫子就跑,刚跑了几步,一发炮弹落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长官的马全被炸死了。后来他们部队在深夜里与鬼子遭遇,被打散了,老张辗转到了孟塬,开了间洗染店,找了个媳妇。解放后,老张的洗染店被公私合营,老张也继续留在里面当职工。老张人很豁达,因此尽管当时每天都背着“小业主”的白布条子,但依旧谈笑风生,声如洪钟。

  

                      十一、“进洞要紧”

  

    铁N局在潼关一带,修筑的是连通孟塬(【注】属陕西省)到风陵渡(【注】属山西省)的铁路,合计修了一座黄河铁路大桥和几个隧洞。由于当时局势混乱,工程修修停停,四、五年才最后完工。修黄河大桥时,一个吊臂因基础不牢而翻倒,致使在吊臂上的几个工人牺牲,也被埋葬在黄河南岸的沙滩上。后来1991年我考上大学时,我们全家到临潼旅游。火车过黄河大桥时,父亲还指着黄河南岸的沙滩对我说,那里埋着当时牺牲的工人。

  

    后来开山洞时,山洞塌方也造成了伤亡。有一个叫郑××的工人一向是个积极分子,也在事故中受了伤。等到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来,他在担架上大叫:“别管我,进洞要紧!”当时,此事被当作“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活教材四处宣扬。但是渐渐的,他的豪言壮语却变成了工人们的笑柄,人们见了他,总是笑着问:“怎么样,进洞要紧不要紧?”更有尖酸刻薄的人做了发挥:“你是要进什么洞啊?咋的就那么急?”每当人们问到这里,他就一脸愧色,争辩道:“唉,过去的事啦,还提它干什么……”

  

    在孟塬时,有一天傍晚来了一车皮开山洞用的TNT炸药。火车停在车站里,领导认为很不安全,于是组织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连夜装卸。可是工人里党员、团员不多,人手不够,于是就让积极分子也去,后来又叫出身好的也去,然后出身富农的也叫去了。最后工棚里只剩下包括父亲在内的3个出身不好的工人。工棚里没有电灯,只有外面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3个人谁也没有睡觉,但谁也不吭声……“出身”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你的心头,让你窒息,让你随时感觉你是个异类。成分不好的人在那个时代就是不可信任的人、就是政治贱民、就是中国的“首陀罗”和犹太人。

  

    在潼关后期,单位里有一位叫王××的女工友,在上厕所时用《林彪语录》擦屁股,竟然被一个“觉悟高”的人给检举揭发了,还把“赃物”交到了领导手里。造反派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那个王××被抓起来审查,还居然为此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可是查出身,是八辈子贫农,根正苗红;查历史,苦大仇深;查表现,一贯积极。这可真难为了专案组,好在这时传达了林彪“九?一三”折戟沉沙的消息,这才不了了之,把她给放了。

  

                      十二、崇拜芒果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经常发出一些“最高指示”。不知为什么,这些“最高指示”总是要等到深更半夜才传达到父亲单位。于是,人们不得不从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敲起锣、打起鼓,有时还要燃放鞭炮,在举着大红纸写的“最高指示”的造反派头头带领下游行,以显示革命群众的伟大力量。

  

    还有一次,游行是因为听说“据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毛主席他老人家完全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甚至更长”这个特大喜讯。当时半夜起来先是在工地折腾了一阵子,又觉得这个喜讯实在是太重要了,几个头头凑到一起一合计,打算到陕西省华阴县去游行庆祝。等大伙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坐汽车来到华阴县时,当地已经庆祝过又去睡觉了,街上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听到锣鼓声声,只有一个人从一间商店里探出脑袋来往外看了看,旋即把门关了。见此情景,大家只得悻悻然地回去了。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还有一次,半夜起来传达一个“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最高指示。虽然这句最高指示让人听着感觉到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毛泽东说的话,就是屁话也要庆祝。后来才知道,这句最高指示竟然是毛泽东批评江青的。

  

    在他老人家送给“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芒果之后,又兴起了“芒果崇拜”,全国到处都充满了用蜡做的假芒果,人们就对着这些假玩意顶礼膜拜。在铁N局,由于没人会使用蜡做芒果,就有心灵手巧的木工用木头雕成芒果的样子供人们崇拜。

十三、天涯沦落人

  

    1967年底,我的母亲时年16岁。滑县老家已经实在不敢再待下去了,于是外婆托媒人为我的母亲找男人结婚。母亲太小,外婆怕她受欺负,于是提的条件是也找一个出身不好的、年纪大一点的男的,希望他能心疼她。就这么着,找到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由于年纪轻轻就受到政治上和婚姻上的双重打击,因此一直没有再婚。波折的经历,使得他脾气很暴躁,对什么都缺乏兴趣。此外,由于还要供养祖母,特别是文革初期祖母被红卫兵押回确山老家,也使得父亲颇为破费,不但没存下什么钱,还欠了几百块钱债。结婚时,我父亲找人借了5块钱给我的母亲买了件新衣服,父亲装行李的炸药箱是他们唯一的“家具”;没有房子,就住在父亲单位的帐篷里或者寄住在祖母家里;没有被褥,是我大姨买了个套子连夜赶制的。

  

    前面已经提到过,我的祖母养成了自私冷酷、飞扬跋扈、花钱大手大脚的性格,因此对这个儿媳妇的到来,她并不欢迎。因为,这个儿媳妇是农村户口,来了就是注定要吃“高价粮”的。同时,由于我的父亲整整大我的母亲一倍,年龄差距达16岁,人又长得漂亮,因此祖母认为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婚姻不可能持续多久,故而我母亲过门后,对我的母亲百般虐待。我的父亲对我母亲感情还是很好的,但是,男人心粗,又经常随单位东跑西颠,因此疏忽了我的母亲,经常单独让我的母亲和祖母住在郑州。父亲留给母亲的生活费一并交给祖母,没想到自私冷酷的祖母私自截流花掉了。母亲当时年纪小,又不敢说,因此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的母亲受了很多的苦。

  

    后来我的姐姐出世时,由于家里太穷,买不起卫生纸,我的父亲就到工地捡了些装水泥的袋子,回来后洗干净,又在锅里蒸一蒸算是消毒,给母亲临产时用。生姐姐时,祖母使坏不让父亲陪伴母亲。我父亲孝顺,不敢违抗命令,只好待在家里,任由我的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里挣扎。当时医院里产妇,基本上都有家人陪护,只有我的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当时恰逢冬天,窗外滴水成冰,母亲羊水破时,就浸泡在冰冷的羊水里几十个小时。我姐姐出生时个头太大,母亲年龄又太小,因而极度难产,人都快憋死了。幸亏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特别好,在一个老护士长的带领下,慢慢用宽带子一点一点勒,生了40多个小时才生出来。孩子出生后,祖母和父亲去看我的母亲,医生实在可怜我母亲,于是对他们俩大声训斥,祖母听后一言不发。

  

    回家不久,父亲就又和单位走了,留下祖母和月子里母亲在家。祖母故意虐待母亲,让还在坐月子的母亲大冷天去洗被子,结果又使我母亲落下了不少病根。祖母这个人,在我少年时来过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她残忍、自私、冷酷,对我这个孙子一点也不亲。母亲原指望找了我父亲能逃出苦海,此时又落到我的祖母手里,真是雪上加霜。

  

    我的母亲实在不堪祖母这种令人发指的虐待,父亲又不在身边,又不敢对外公外婆说让本来就陷于苦海的他们伤心,于是到郑州人民公园上吊自杀。当时母亲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因此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也是母亲命不该绝,当时幸好有几位行人路过,行人见状大惊,连忙将母亲七手八脚地放下,此时我的母亲都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但意识还清楚。出了此事以后,父亲才恍然大悟,于是把母亲带到了工程队,母亲才算脱离了祖母的魔爪。

  

                      十四、彻底的无产者

  

    因为我的母亲是农村户口,按照当时的规矩,奴隶的子女也是奴隶,所以我的姐姐也是农村户口。当时,我的父亲一个月工资加补贴大约是六十来块,按当时标准说已经比较不算低了,但是,父亲单位是流动性质,经常需要外出吃饭,无形中多了很多开销;祖母因是地主婆,文革初期被红卫兵强行扭送回农村,父亲帮她安家欠了300元外债,每月都需要还债;祖母回到郑州以后,花钱依旧大手大脚,经常请人帮着写信要钱,还时不时地发来电报,谎称自己“病危”,实际是要钱。我父亲孝顺,一接到电报就六神无主、长吁短叹,赶紧跑回郑州去,这么折腾着,也花掉不少钱。此时,家里又添了两张吃“高价粮”的嘴,家里日子越来越困难了。

  

    为了求生,我的母亲背着我姐姐,到工地附近的农田里挖别人不要的、半腐烂的马铃薯,捡别人收割时洒下的麦粒、玉米,三口人才得以勉强维持生活。运气不好时,曾被生产队抓住游街示众,但我的母亲为了这个女儿,自己豁出去了,爱游街就游街,爱斗争就斗争;不过,有时运气好,也遇到过好心人,偷偷塞给她一把麦子。

  

    七十年代初期,潼关铁路修完,铁N局又流动到北京附近的河北怀来、幽州一带,从事丰沙线铁路复线建设工程(【注】丰沙线是连接北京丰台――河北沙城的铁路,该线于1954年建成,1955年11月运营。其复线工程于1972年10月竣工运营)。此时我们的家庭,用“彻底的无产者”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当时全家三口住在父亲用木板和油毛毡定成的简易房子里,用枕木锯成大大小小的木墩子埋在地上充当桌椅板凳。当时的卫生状况也非常差,臭虫遍地,晚上咬得人根本无法睡觉。臭虫这东西,今天的人们多已见不到了,但那时却非常普遍。臭虫是一种菱形的寄生虫,专门靠吸人畜的血过活,未吸血时呈扁平状,吸饱人血之后,则像人指头肚子似的圆圆鼓鼓。

  

    风沙线沿线地处燕山山脉,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间或有河流溪谷流淌。附近出产葡萄、山杏。当地的葡萄呈奶白色,晶莹剔透,非常可口。如今我们市面上常见的“长城”葡萄酒,就是用当地生产的葡萄做的。

  

    到风沙线不久,我的母亲又怀孕了,这个胎儿就是我。刚一怀上,我母亲的反应就非常剧烈,特别想吃酸的食物。于是,她和另外一个家属一起到山谷里摘酸杏吃。时值1971年夏末秋初,二人刚摘了一会儿,突然下起大雨来。雨越下越大,转眼间变成了倾盆暴雨。那个家属一看,指着一块大石头说,咱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于是二人向那块大石头走去。可是我的母亲抬头一看,发现四周的悬崖上均有水冲刷过的痕迹。当时母亲不懂什么地质学,但直觉告诉她,既然那么高的地方水都能冲到,那么何况这沟底呢?母亲越想越怕,于是对那家属说此地不能久留,得赶紧跑回去。那个家属本来不愿意走,但母亲跟她说了自己的担忧,于是二人拼命跑起来。一路上顶风冒雨、磕磕碰碰,但总算安全到家。刚刚过了家里附近的那座桥,巨大的泥石洪流就倾泻而下,里面夹杂的石头,大的有双人床那么大。

  

    一回到家里,看到屋里陋得跟水帘洞一般,地上的水已经齐膝那么深了。我的父亲正在忙着用脸盆往屋外舀水,姐姐则哭得哇哇叫唤。母亲暗自庆幸,要是当时依了那家属,那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十五、咄咄怪事

  

    丰沙线靠近北京,因此我父亲偶尔也利用星期天带母亲到北京玩玩。一天他们到颐和园去,到了石舫,被人拦住不让进。父亲看见上面有一两个外国人,于是就问,上面明明有人,怎么不让进。工作人员说,只有外宾才能进,否则这么多人,石舫早就垮了。这事父亲一回忆起来,就很气愤,说这不是“华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翻版吗?现在,颐和园的石舫也对普通百姓开放了,并没见被踩垮。

  

    还有一次,父亲到八达岭长城去玩。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长城好好的垛口被拆掉了一段,修成了花墙。我的父亲想到垛口那里照相,可照相的不想走,偏不让照,非要在花墙那里照不可。于是我父亲只好在花墙那里照了一张,至今,我们家还保留着这张照片,成为那段荒唐历史的又一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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