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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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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章   峥嵘岁月

 第一章   峥嵘岁月

  

                      1850~1949

  

                     一、家庭的由来

  

    我拥有一个非常奇怪、非常少见的姓氏――中国的“国”。从小到大,总有不少少见多怪的人向我发出这种疑问――“姓国?还有这个姓?少数民族吧?”偶尔,还有一些自作聪明的热心人在抄写我的姓名时帮我改正成姓“周”、“匡”。记得中考时,就有人把我弄成了姓“周”的,害得我解释了好半天才进得考场。

  

    根据老一辈人的回忆,我们家的祖籍是山东省兖州一带。大约在清朝顺治年间,我的祖先们举起了“反清复明”大旗,随即被清政府镇压,全家上百口人被株连处死。唯一漏网的,是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当清军去抄家时,家里的一对仆人夫妇谎称这是他们的孩子,于是性命得以保全。为了防止以后有人告密危及孩子的性命,那一对忠义的仆人夫妻,用扁担挑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步行百里,一路上千辛万苦、风餐露宿从兖州老家亡命到了河南省确山县,并悉心照料这个孩子直至他长大成人。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将那位仆人拜为“义父”,进了“国”家族谱,被当作祖先一样供后人祭拜。这位祖先和那位仆人的坟墓,至今还在确山。

  

    就这样经过二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个家庭在确山县发展成两个紧挨着的小小村落:王岗和国楼,二者相距不足一华里,如今已经并成了一个村庄了。我的高祖父本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不满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和他的族兄国保善、国乃功一起于清咸丰年间参加了捻军起义,转战于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据1960年出版的《确山县志?咸丰、同治年间乡团死亡姓名》一节中的记载:“严明选,59岁……于同治元年闰八月二十三日,在驻马店与捻军国保善部作战,被杀……张义和,47岁……咸丰十年五月二十日,在大石桥与捻军国乃功部作战,被杀……史占魁,32岁……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在吴寨河与捻军国保善作战,被杀。”――这就是我的祖先们在历史上留下的淡淡痕迹。相同的痕迹也许在他们所转战过的许多地方中还有,可惜我无法一一考证了。

  

    捻军的起义具有很强的流寇性质,几十万人马在山东、河南、河北等省的平原上奔驰,没有建立稳定的根据地。同时,这种旧式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个吸引人的纲领,也难以长期得到人民的支持的。因此,在清政府的绞杀下,捻军起义最终归于失败。同治四年(【注】1865年),高祖父和他的族兄国保善一同兵败被俘,随后被杀,同时王岗、国楼二村全体姓“国”的族人,全部被列为罪族,直系不得进仕考取功名。

  

    我的曾祖父一生平平度过,并没有做出什么大业绩来。年轻时,靠着家里的几亩地务农。曾祖父有着异常的求知欲,读书非常刻苦,但因自己是“罪族”,无法考取功名,后来在村子里做了一名私塾先生。这样,这个一直叛逆的家庭又成为封建社会的“楷模”――耕读之家。

  

                     二、废除科举

  

    我的祖父名仲颖,字异公,约出生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到了祖父这一代,朝廷不准进仕的戒令就解除了,于是曾祖父就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我的祖父身上,对祖父要求异常严格:作为私塾先生,假如别的学生功课不好,曾祖父就会用抓起他的手,用铁戒尺打上几下;假如是祖父功课不好,则将祖父的手按在桌子上,狠狠地打。

  

    就这样,祖父在曾祖父的严厉管教下自幼寒窗苦读,异常勤奋自觉。祖父晚上学习时因怕自己睡着了,就拿一把锥子放在身边,一旦犯困,就用锥子自己扎自己的大腿一下,于是马上又警醒过来,继续读书。就这样,祖父学得满腹经纶,又练出一手好书法,不到二十岁就中了拔贡。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金榜题名之时,1905年,朝廷发布了一道上谕:“从丙年(1906)起,所有宫试、乡试、会试一律停止”。这件事,史称“光绪废科举”。

  

    “光绪废科举”宣告了延续一千多年的中国科举制度寿终正寝。从富国强兵、改变教育落后的角度出发,废除科举无疑是具有极大进步意义的。然而,对于那些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的旧式读书人来说,考取功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废除了科举就是断了他们的前途。噩耗传来,天下读书人莫不如晴天霹雳、捶胸顿足。因此当时读书人投河、上吊的事情很多。我的祖父当时也异常苦闷,几次企图自杀,但幸好都被家人及时救起。

  

    经过一段时间的闭门思考和别人的劝导,祖父也逐渐想开了。后来,他到河南南阳知府去谋了一个差事,大约是八品左右的小吏,还有官服和顶戴花翎。满清灭亡后他仍然保留着这身穿戴,后来被老家的亲戚们一直保存着,每当逢年过节扭秧歌时候就借出来穿穿。到“文化大革命”初期,作为“四旧”给烧掉了。

  

                     三、革命与混乱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革命党人发动了起义,随即全国发生革命,各省宣告脱离清政府统治独立,腐败无能、千疮百孔的满清贵族统治随即土崩瓦解。1912年元旦,清帝退位。在经历了上层精英和知识分子们短暂的对“共和”的喜悦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被鲁迅先生形容为“城头变换大王旗”的袁世凯窃国、张勋复辟和军阀混战时代。

  

    辛亥革命的失败如同满清政府的灭亡一样不可避免,因为在那个时代,来自于西方的“共和”与“民主”观念并没有根植于普通中国民众的头脑中。无论几个留过洋的爱国者们如何满腔热血,在两千年亚细亚专制主义文化积淀影响下的亿万民众根本还不了解“共和”为何物的时候,“共和与宪政”必然难以获得普通民众的认可和支持。而掌握着实权、“咸与维新”的原清政府官僚袁世凯,更是成天梦想着做皇帝。

  

    时局的混乱,加上此时曾祖父染病去世,使得祖父回家闲赋、务农了好几年,一是为了守孝,二是开始重新思考个人的出路。三年服丧期满以后,祖父开始感觉到自己以前学的旧式知识已经不能再为己所用了,索性弃文投军,考上了高等警官专科学校。

  

                     四、冯玉祥麾下

  

    在祖父从高等警官专科学校毕业时,恰逢一九二二年直奉战争以后,冯玉祥出任河南督军。冯在河南时颁布了《治豫大纲》,实行了一些进步措施,如:惩办贪官,提倡节俭,改良社会风尚,禁绝封建陋习,兴办学校等等。初期,这些措施为河南百姓所称道,也吸引了祖父的注意。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祖父认为冯玉祥是一个可以救民于水火的革命军人,对冯玉祥产生了敬仰之心,于是从学校一毕业就投奔到冯玉祥的麾下。

  

    冯玉祥手下多为赳赳武夫,文官很少。祖父虽为警官学校毕业,但深受传统文化熏陶,举手投足,依旧保持旧式读书人谈吐儒雅的风范。同时,祖父文化功底厚实,文章如行云流水,字迹也颇显功力,很得冯玉祥的器重。祖父这人有些政治抱负,点评时局也有独到之处,在投奔冯玉祥时,只与冯玉祥深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被委以重任,并且很快就跃升为冯玉祥的幕僚之一。1926年9月16日,冯玉祥在五原誓师加入国民军,被推举为国民联军总司令。几经征讨,于1927年6月与武汉国民政府北伐军会师于郑州。郑州会师之后冯玉祥掌握了豫、陕、甘三省党、政、军大权,并成立了以冯玉祥为主席的开封政治分会,祖父也随之迈入国民政府。其间伴随着冯玉祥的几次上台与下野,几经仕宦沉浮。期间先在河南省民政厅任职,执掌河南全省警察大权,后又升任河南省视察委员会主任职务。

  

    大约在此前后,祖父离婚又娶了。祖父的原配夫人姓袁,在生育了两个女孩之后就不再生育了。按照当时人们的观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没有儿子对于旧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但是,祖父也受到“一夫一妻”的新观念影响,也不想和当时达官贵人那样讨几房姨太太。因此,尽管与原配夫人感情不错,但祖父在矛盾的煎熬中只好选择了离婚。通过媒人介绍,他娶了一名来自豫东的贫苦农民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祖母。人长得也不怎么漂亮,但小祖父二十多岁。祖母过门才一年,就生下了大伯――已过不惑之年的祖父如获至宝,加上又大祖母二十多岁,从此非常宠着祖母,使她养成了非常骄横跋扈的性格。祖父和原配离婚后,仍然养活着她们母女三口,后来祖父去世后,在祖母的阻挠下,她们和我们家庭失去了联系。

  

    中华民国时代各个省的民政厅与当代的民政厅的概念有很大不同:它囊括人事、民政、监察、治安大权,相当于现在四、五个厅。当时一个河南省政府下只有四厅一部:建设厅、民政厅、教育厅、财政厅,以及一个警备司令部。省政府机关也没有如今这么庞大,一个大院就把省政府几乎所有的部门都装下了。当时的国民政府官员,也没有什么“级别”可言,官员在任上,马上就有俸禄;一旦免职,马上就停发薪水;不象今天的官员,明明什么都不管,还要享受个什么待遇。至于冯玉祥本人,我的父亲没见过;我的大伯倒是记得,因为每个周末到省政府机关澡堂洗澡时候,经常能碰到冯玉祥。在民国前期,河南人不是很讲卫生,即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冬天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情。冯玉祥来了以后大讲卫生,在省政府机关开起了澡堂子,号召省政府官员及家属周末都去洗澡。每个周末,冯玉祥就站在澡堂门口,看到有人来洗澡就招呼:“啊,来了,好,欢迎欢迎!”大伯小时长得虎头虎脑的,每次跟着祖父去洗澡,冯玉祥总是要逗逗他玩一会。

  

    冯玉祥生活简朴,一向简衣敝履,和士兵穿得差不多,还特别讨厌穿绫罗绸缎的富人,只要见到,就要想办法羞辱一番。在这种风气下,冯玉祥手下官员,也都不敢穿锦衣华服。我见到家里留的祖父当时的照片,虽然官也不小,但穿着非常简朴,即使冯玉祥走后,他穿衣简朴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冯玉祥特别讨厌妇女缠足,已经成人的也就算了,经常派兵抓那些缠足少女,一抓到就把女孩的父亲也一并抓来,把裹脚布缠在他的耳朵上,由士兵抓着游街示众。当时开封大街上,经常有这类事情。

  

    不过,冯玉祥作为一介武夫,尽管有爱国之心,但执政措施却有不少不妥之处。三十年代初期,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冯玉祥在河南大力推广时渐渐变了味道,例如:下命令禁止过春节,只能过元旦。可是老百姓过了几千年的春节却不是一纸文件所能禁止的,因此大家都偷着过。于是乎,冯玉祥派出大兵到处站岗监视,看到谁家贴对子就撕、看到谁家包饺子就踹,就连蒸馒头多了也要端走,弄得老百姓鸡犬不宁。可是小孩子不管这些,总是在没大兵的地方偷偷放炮。鞭炮一响,冯玉祥的大兵就端着枪急急忙忙地追过去,等一到地方,人早就没影了。每当过年,开封城里的零星鞭炮声就此起彼伏,满街跑的都是大兵。此外,冯玉祥信基督教,对佛教道教很讨厌,在开封时驱赶僧人,砸毁佛像,还把开封的大相国寺改作游乐场,也惹的老百姓怨声载道。

  

    冯玉祥在开封期间,祖父主管开封治安。祖父这个人比较敬业,做过一些好事。在祖父执掌警察权力期间,开封的治安状况是比较好的,这一点从一些民国史料中可以反映出来。为此,当地一些民众曾经赠送给他一把“万民伞”,以示感激。此外,受冯玉祥的影响,祖父比较亲近进步人士,从不主动予以迫害,即使冯玉祥下野以后也是这样。

  

    虽然祖父官位颇高,但他对人和蔼可亲,特别是对老百姓倒是没有一点架子。曾经有一次,祖父带着随从从一家门口走过,恰好那家主妇出来泼洗菜水,人在门里,脏水泼了祖父一身。那妇女吓坏了,祖父的随从也立即掏出家伙,却被祖父按下了。祖父自己掸了掸身上的菜叶子,一边嘟囔了一句:“也不看看……”

  

    祖父在省政府任职以后,由于薪水较高,很快就在开封城内买了一处四合院;随着职务的升迁,又在省政府对门购置了一处比较大的院落。这个院落有前后有两个四合院,正房是老式的楼房。同时,用积攒来的俸禄,陆陆续续地在确山老家购置了不少田地,总计大约有600多亩。担任河南省视察委员会主任职务后,作为主管全省官吏政绩考核、监察的官员,祖父自然有不少门生。其实不少人都是跑官、要官来的,到家里来的时候都自称“学生”,称呼祖父为“老师”,家中总是门庭若市。既是跑官要官,那就免不了送礼收礼,父亲记忆中祖父有一件全部用狐狸腋下毛皮拼成的裘皮大衣(【注】成语“集腋成裘”就是这个意思),还有高达二、三尺的珊瑚。

  

    祖父履行职责,主要是在抗战胜利以前;光复后由于身体原因,主要在家养病;到了国共两党决裂之后,就基本不问政事了。因此,祖父并未被牵扯进国共两党的恩怨中去,解放后也没有被清算。

  

                     五、杨靖宇和徐子荣

  

    著名抗日将领杨靖宇将军原名马尚德,是和祖父故乡不远的确山县李湾村人。马尚德与祖父有亲戚关系,二人以叔侄相称。马尚德生得浓眉大眼,人品非常正直,祖父也很喜欢他。民国十六年(1927年),马尚德领导了著名的豫南农民暴动,一度攻占了确山县城。在暴动被镇压下去之后,马尚德化名张贯一,躲到了河南信阳地区。在信阳待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不安全,于是北上到了开封,住进了我的祖父家里。由于祖父是国民政府官员,因此住在那里是比较安全的。当时,马尚德和他的战友徐子荣(【注】徐子荣在解放后任公安部副部长,1968年因被迫害而愤然自杀)以河南大学学生身份为掩护,以祖父家为据点,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当然,祖父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点。

  

    后来,马尚德和徐子荣可能是接到了上级指示,准备转移。临别那天,马尚德想跟祖父告别,凑巧那天省政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祖父迟迟没有回来。马尚德等了很久,始终不见祖父回来,于是对祖母说:“表婶,俺表叔看来一时回不来了,可我还得走,有件事想您帮忙办一下,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祖母问,要借多少?马尚德回答说要借二百块现大洋。虽说二百块现大洋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祖母一直都很相信马尚德的为人,知道他开口借钱必有急用,二话没说就按要求把钱给了马尚德。临走,马尚德跟祖母说:“表婶,我给表叔留了一张条子在烛台下,回来交给他。”之后,他和徐子荣的身影就消失在夜幕中。

  

    晚上祖父很晚才回来,祖母将马尚德辞行的事情跟祖父讲了一遍。祖父看了条子后一言不发就把条子烧毁了。吃饭时,不识字的祖母问祖父:“马尚德的条子上写了啥?”祖父让佣人出去后,叹了口气,说:“尚德这孩子,参加了共产党……”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一次别离成了生离死别。1940年2月,杨靖宇将军血洒白山黑水,在黑龙江朦江县牺牲,时年仅35岁。由于音信不通,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个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杨靖宇,但谁也没想到他就是马尚德。马尚德还有一个弟弟叫马令德,大约在土改前后去世,办丧事的时候我的父亲还回去了的。

  

    谈到杨靖宇的家庭出身,现在多数材料都泛泛说他“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这是不准确的。马尚德家庭是个有着几十亩地的小地主,他的儿子马从云在土改初期也被划做“地主分子”。幸运的是,随后不久确认了杨靖宇就是马尚德,因此其地主出身也就没人提起了。文革期间,我的父亲曾经看过一本描写杨靖宇的连环画,里面说:杨靖宇出身贫农,小时候他父亲为了少交租子让他给地主老财送点心,小杨靖宇心想:凭什么给地主老财送?于是他把点心分给了村子里的贫苦孩子。当时父亲就明白,写这本连环画的人要么完全不了解杨靖宇,要么就是蓄意胡说八道。

  

    开封解放后,曾和杨靖宇一同住在祖父家的徐子荣曾经又回来找我们家,但当时祖父已经去世,祖母带着几个孩子躲避战祸回到了确山老家,因此他没有找到。等从确山老家回去时,邻居告诉祖母:一个八路军的大官骑着马、带着几个警卫员来找过你们。祖母想了想,没想起是谁来,因为毕竟隔了二十多年没通音讯,那时杨靖宇和徐子荣他们还都是小伙子。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徐子荣平反时,才得知当年正是他。后来,重新召开杨靖宇将军追悼会,由于祖父已经过世,祖母就作为杨靖宇亲属之一参加。祖母告诉我说,由于经过防腐处理,杨靖宇将军的头颅尚保存完好,面目栩栩如生。

  

                     六、捕杀韩复渠

  

    实际上,1927~1936年的这十年是我国历史上,特别是中华民国历史上发展比较稳定的十年,国民党称这十年为“黄金的十年”。是不是“黄金”姑且不论,但当时中国确实出现了比较好的势头,表现在:北伐战争推翻了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中原大战结束和东北易帜实现了中国形式上的统一,而且在中央政府不断“削藩”的政策下,统一日益巩固;在西方大萧条的情况下经济仍然取得了很大发展,工、农业产值均在1936年达到最高峰;钱塘江大桥等一批重点建设项目相继竣工;随着新生活运动的开展,渐渐地革除了一些封建陋习,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等等。

  

    然而,这一切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打断了。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装备低劣、指挥不力的国民政府军队在日寇的进攻下节节败退。1937年底,冯玉祥旧部、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为了保存实力,竟然拒绝执行军事命令,在日寇进攻下不战而退,把山东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从而使具有战略意义的中原腹地完全暴露于日寇炮口下,也使河南境内的几十万国民政府军队陷入被日寇合围的困境。

  

    蒋介石对韩复渠的表现本来就甚为震怒,此时,又得到军统密报的两个足以置韩于死地的消息,一是说韩与日寇秘密谈判,企图“独立”,出任汉奸政权主席;二是韩与另一军阀(【注】这个军阀的名字父亲回忆不起来了,我查找了相关资料以后,推测这个军阀应当是石友三)密谋,打算拥兵反蒋。于是,蒋决心解决韩复渠的“汉奸”问题。1938年初,蒋介石抵达开封,在河南省政府内召开军事会议,会前做了精密布置,诱捕了韩复渠,不久又将其拉到郑州碧沙岗处决。祖父与韩复渠虽同属冯玉祥旧部,但对韩这种只顾保存实力、不顾民族大义的做法也甚为不齿。

  

    不过,捕杀韩复渠的打算也不是祖父这一级的官员事先所能知晓的。据祖母回忆,那阵子祖父经常彻夜不归,逮捕韩复渠当晚,祖父回到家来小声对祖母说:“韩复渠被老蒋抓起来啦,看样子要被毙掉……”在捕杀韩复渠的过程中,当时主管治安的祖父也深深卷入了整个事件的谋划与准备工作。他的任务主要是:第一,负责蒋的安全,当时时局混乱,当地保不准有日本特务,万一出了差错,那就脑袋不保;第二,配合蒋介石的卫队解决韩复渠的私人精锐卫队――手枪旅。当时韩复渠手枪旅是一支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队伍,韩来开封开会时,带了整整两个车厢的手枪旅队伍。但火车一进开封车站,就有军官上车来宣布,见蒋总司令有令,各将领的卫队一律留驻城外。韩没有料到他与日本人秘密勾结的消息已被蒋获悉,于是一时疏忽,单独进城,结果自投罗网。韩复渠走后不久,群龙无首的手枪旅就被缴械了。

  

                     七、花园口决堤

  

    山东陷落后,开封已不保,河南省政府随即西迁,经郑州迁往洛阳。在此前后,国民政府在徐州一带与日本军队进行了一次会战,虽然取得了台儿庄大捷,但整体来说,国民政府军队处于来自江苏、山东两个方向的日军南北夹击的不利局面。国民政府军队与日军激战数月,早已筋疲力尽,只有放弃徐州,退回到豫东、皖北休整。特别是1938年5月,日军一部从黄河北岸偷渡黄河成功,之后沿陇海铁路迅速西进,于6月初攻陷开封,接着跟踪西进,抵达距离郑州不足百里的地方。郑州是陇海、平汉铁路的交汇处,北扼黄河天险,郑州一失,不但阻断各个战区间的铁路交通,而且将会导致西安、武汉无险可守的严重局面。而此时在河南境内的国民党主力部队多为徐州战场撤下的疲兵,尚未得到休整,已无力再战。为了阻止日军侵犯中原,国民政府在郑州花园口决开黄河大堤。

  

    单从军事层面来讲,决开黄河大堤是具有一定作用的:首先,它形成了新的黄河河道,形成了新的天险,从而阻止了日军的西进,使得中原地区又多守了6年而没有沦陷,保证了大后方的安全;第二,使得日寇迟迟不能打通“大陆交通线”,迟滞了日军军事调动和战略物资运输;第三,以水代兵,直接消灭了日军精锐部队万余。然而,从政治角度出发,当时战局混乱,国民政府为了取得“洪水滔天”的奇效,对老百姓严格封锁消息。等到洪水来临,百姓躲之不及,造成了89万人死亡的惨祸,这无疑是抗战史上非常沉痛的一笔。

  

    然而,我并不同意以往我国解放后一些历史书所言决开花园口大堤是“蒋介石为了逃命”、“丧心病狂”等提法。因为,人们选择的时候并不总是能够在“好”与“坏”之间选择,而是往往在“坏”与“更坏”之间选择。是中原沦陷、既而导致整个大后方沦陷、中国被亡国,还是炸开花园口保住中原两个糟糕的选择之间,只有“两害取其轻”。其时,中原附近的国民政府军队均已无力再战,其他战场上的国民政府军队驰援已力不能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还相当弱小,不足以抵抗整个日寇的进攻。因此,在这种局面下,“以水代兵”是唯一现实的选择。至于说蒋介石“逃命”,则更是站不住脚的,不用炸花园口,蒋介石什么时候都可以“逃命”,大不了在英美成立个流亡政府。如果说花园口决堤这个责任要由谁来负,那就应该由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侵略者来负,没有他们发动的十恶不赦的侵略战争,什么都不会发生。

  

                     八、中原大饥荒

  

    我的父亲出生于1935年,抗战初期尚不记事。父亲记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1942~1943年的中原大饥荒。1942年,处于抗日前线的河南在不断遭到战祸的同时,还遭到一场巨大的自然灾害。先是几个月滴雨未下,再就是漫天的蝗虫。那时蝗虫非常之多,落在树上把树枝都压弯了,等蝗虫飞走,树叶被蚕食殆尽,光秃秃的如同死树。旱灾和蝗虫使得河南中部、南部一带赤地千里,大部分庄稼绝收。根据后来的资料,大约有300万人被饿死,占当时河南人口的十分之一。当时街上饿殍遍地,到处是乞讨、抢食之人,均为父亲亲眼所见。

  

    饥荒往往是人为造成的。当时,河南驻扎的是国民政府军汤恩伯部,党务、政务、军务、民生大权均集于汤恩伯之手,河南省政府有名无实。汤恩伯这个人,原本也算抗日名将,无奈他刚愎自用、贪婪冷酷。中原大饥荒时适逢汤部大搞扩军,除了抓丁拉夫,还通过吸收土匪、地主武装、杂牌部队、反正伪军等扩充势力。在此基础上,汤恩伯部一度发展至四个集团军、三十万官兵,基本上靠河南一个省支持。当时河南一半以上的地盘和人口已经沦陷,剩下的残山剩水却要供养三十万大军,老百姓自然苦不堪言。

  

    然而,汤部这个“胖子”却是虚胖,部队素质良莠不齐。特别是杂牌部队和反正伪军,原本就擅长扰民,此时更打起“中央军”的大旗,抗日不力、搜刮有方。汤恩伯为了维持军饷,在大灾之年仍不顾百姓死活,大事征收所谓的“汤粮”,弄得百姓流离失所、人尽相食。当时有民谣一则:“河南四荒,水旱蝗汤”,其中的“汤”就是指汤恩伯。所以1944年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时,汤部兵败如山倒,老百姓甚至有不少人甘当汉奸、为日本鬼子引路的,足见老百姓对“遭殃军”的极端痛恨。此后国民党政权在解放战争中被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般消灭,正是应了“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句古训。

  

    此外,1942年河南灾情虽重,但排除战乱原因,假如当时国民政府高效廉洁、努力赈灾,那么饿死的人肯定会少很多。然而,虽然河南省政府多次向重庆方面汇报灾情,但上面无论如何就是不信。因为当时上上下下的吏治都非常腐败,下面的官僚经常谎报灾情骗取赈灾款项和物资中饱私囊。谎报得多了,上面也就把灾情汇报当成“狼来了”,不予理睬。直到1943年河南饥荒的惨状被媒体披露后,救灾的物资、款项才陆续抵达。在此之前,军饷、捐税都没有任何减免。

  

                     九、颠沛流离

  

    1944年,在东南亚已处于困境的日军为了便于向南洋运送战略物资,在豫、湘、桂战场发动了“大陆交通线”战役。是役,国民政府军惨败,大好河山被日军蹂躏,创下了在反法西斯同盟节节胜利之时丧师失地、一溃千里的奇迹。

  

    抗战开始后,随着开封的沦陷,全家人从开封撤到郑州(【注】当时旧称郑县),又从郑州撤到洛阳。当时河南省政府、战区司令部先设在洛阳,洛阳沦陷后迁往洛阳南边的鲁山县,鲁山城小,放不下如此多的人。因此,省政府官员的不少家眷都住在南阳、漯河等地。鲁山沦陷后,省政府又迁往南阳。

  

    祖母等人在南阳住时,祖父还随省政府在鲁山。当时恰好祖母的钱花完了,就让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表弟去鲁山找祖父要钱。祖母的这位表弟黑瘦矮小,但是头脑却很聪明。当时局势混乱,土匪猖獗,祖母的表弟从鲁山祖父那里取了钱以后,想到路上不太平,于是弄了辆独轮车;又买了一车红薯,把银元塞进红薯里面,一个红薯塞一颗;又弄了一身破衣服一穿,加上他本身其貌不扬,一看就不象体面人。就这样他推着一车红薯,路上遇见杂牌队、土匪,都没有人对这车红薯感兴趣,平安到达家里。祖母见他回来,连忙问钱带来没有?他此时还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没有带来钱,只带来一车红薯。祖母一听,抱怨道:“家里没钱用了,带红薯干什么?”他笑嘻嘻地回答道:“鲁山红薯好吃,买来尝尝。”看到祖母着急的神色,他就拿过一个红薯掰开,只听“当琅琅”一声,一块银元滚落到地上。这样把一车红薯掰完,地上便有了一大堆银元。祖母见了,直夸他聪明。

  

    后来南阳一度吃紧,祖母又带着子女逃到漯河暂住了一段时间。日军兵临漯河城下之时,祖父派出一队警察来护送家眷撤退。当时漯河城里一片混乱,老百姓争相出逃,连载人、载物的车子都找不来。正在大家看着堆在地上的行李、细软发愁时,恰好有两个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走到队伍边上。负责护送的警长一看,立马把二人抓来,指着问道:“这些货,拉到南阳去,每人给十块大洋!干不干?”二人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于是一行人就上路了。

  

    刚一出城,日本鬼子的飞机就来了。百十号人的队伍,在旷野里目标显得很大。鬼子的飞机都是双翅膀的老式飞机,其中有几架飞得特别低,连机翼上的膏药旗都看得非常清楚。一行人慌忙四散卧倒,两个推独轮车的农夫也撒把子就跑。边上的人还喊:“别把车把对着天上,看着像高射炮!”不过,鬼子的飞机在头顶盘旋了几圈后没有投弹,转身向漯河方向飞去,随后,就见到几颗炸弹投下,漯河城里几处冒起了滚滚浓烟。我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当时没有撤走,事后他说,为躲避日机轰炸,当时他躲到一条壕沟里,随着一声巨响,一条血淋淋的女人大腿炸飞到他的面前,长筒袜里面还塞着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后来轰炸结束之后,他用长筒袜中的那些钱为那可怜的女人买了口棺材,还请了一个和尚超度,把那条大腿安葬了。

  

    撤退的队伍继续前行到一个小集镇时天黑了下来,大家决定住一宿再走。正在吃饭时,饭馆的几个伙计议论着日本人的事情,被随着队伍一同撤离的一位姓方的太太听到了。这位方太太不知道是省政府哪位大员的太太,脑满肠肥,个子很矮,一脸横肉。方太太一听到伙计们提“日本人”,就吓得六神无主,高声吆喝起来:“坏了!日本人就要来了!”等大家闹明白原委,一个伙计在父亲那一桌前小声地说:“哼,就是日本人真的来了,她这号人也不会有什么事。”结果,逗得全桌人哈哈大笑。

  

    在途中,年幼的父亲和那两个车夫混熟了。两个农民既淳朴、又风趣,总是喜欢逗父亲玩。又走了几天,来到了一个叫李家寨的地方。这是个比较大的庄园,旁边紧邻一条宽阔的河,外面还有城墙,家里还有武装。李家寨的寨主是祖父在警察学校的同学,此时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迎候在寨门外,一行人都很高兴。在李家寨休息了一晚以后,第二天清早渡河。但是当时河里的船都被军队搜走了,还好找到两条渔民放鱼鹰用的划子,一趟载两三个人渡过了河。渡过河就算安全了,很快到了南阳。此时两个车夫领了钱要回家,祖父一高兴,加了一倍钱让他们走了。二人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去了。只是父亲此时跟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哭着不让他们走。两人又哄了他半天,说等不打仗了就可以去找他们,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面。

  

    祖父在抗战期间大概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因此经常需要化装穿越敌占区。根据当时祖父的保镖后来讲述,最危险一次是在从日据的某县城搜集情报出来的时候,险些被抓。当时二人装扮成客商模样,祖父手持一根中间掏空的竹拐杖,里面装的是文件,保镖伪装成他的随从。二人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口日军关卡,正走到几十丈开外伪军关卡时,一辆马车从身后突然驶出。那马大概受惊了,速度极快。祖父一惊,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马车的铁轮压过,拐杖从中间轧劈了,露出了里面文件的纸头。保镖见状,立刻用手紧紧攥住露出纸头的部分。幸亏当时伪军和日军只注意了受惊的马,没注意拿拐杖的人,因此二人得以侥幸逃脱。

  

    不过,1944年的日本鬼子已经不象1937年南京大屠杀时那么凶残、那么趾高气扬了。据没有撤退的亲戚们讲,占领漯河当天夜里,日军进城,竟然露宿在大街上,颇有点像共产党八路军的作风。向人问路、找房子借宿也都是点头哈腰,显得很有礼貌。还有一些鬼子士兵,竟然帮老百姓挑水、打扫院子。和害民扰民的汤恩伯部比较起来,此时日军的作风简直强到天上去了,也难怪会有那么多河南人愿意充当汉奸,跟鬼子合作。

  

                     十、和平昙花一现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开封光复。在举国欢腾之中,我们全家也随即迁回了阔别七年之久的开封,仍住回到了原先的宅子。回家后发现家中的原本宽大的房子都被日本鬼子改造成了和室,到处是小拉门、踏踏米、小格子窗户,很像老鼠洞。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这个院子在日据时代被日本“三井洋行”用作了办事处兼招待所。父亲和叔叔这些小孩子觉得这些玩意挺新鲜,但祖父讨厌日本的风格,雇人拆除了那些踏踏米。那些滞留下来的、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日本侨民,斯时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见了中国人就低三下四地鞠躬再鞠躬。这些侨民前后不同的表现,正应了国家强,百姓强;国家弱,百姓弱的道理。

  

    当时日寇正在受降交枪。1945年夏末的一天傍晚,确山县老家王岗村外开来一小队日军降卒,由于天晚了就在城外的瓜田中露宿。早晨起来时,忘记叫醒一个熟睡中的士兵就开拔走了。这士兵掉了队,直到被发现他的当地人用石头砸醒。士兵睁眼一看,发现四周已围满了愤怒的王岗村民,他立刻扔掉了手中的枪,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喊着。但围观者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喊什么,也没有怜悯和饶恕他,而是继续用石块砸他,那士兵转眼间浑身是血,仍然磕头不止,直至被砸昏。我父亲的一位堂兄,叫国之模,带了几个人走上前去,用一根绳子把他勒死了,然后拿走了他的那枝三八大盖步枪,扒下了他的衣服和鞋子,并把尸体扔到了地头的一个枯井中。据国之模后来说,那个士兵很年轻,身材矮小瘦弱,至死没有开一枪,一直在磕头、哭喊。

  

    此外,当时还听说了一件事。一列满载撤退日侨的闷罐列车在确山境内行驶时,因为铁轨被当地人扒掉而颠覆了。当活着的日侨浑身是血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守侯多时的当地居民一涌而上抢劫财物,不分男女老幼都用石头或者棍棒砸死,现场脑浆四溢、哀号连连,惨不忍睹。

  

    对于这两件事情,在我记忆中父亲向我讲过多次,每一次他的表情都很沉重,我的心情也很沉痛。但是转念一想,这也许就叫报应――谁邀请这些鬼子士兵、侨民来中国的?是他们自己来的。日本帝国主义自甲午战争战争以来,每次侵华都最积极,对同文同种的中国居民烧杀奸淫,掠夺了无数财富。特别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民死伤3500万人,无数城市和村庄化为废墟!杀人者,必为人所杀!这两个悲剧性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侵略成性、血债累累的日本军国主义。

  

    不过,抗日战争胜利的最初一年,却是中国人民真正开心的一年。随着战争胜利、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和租界的相继收回,人们对建设新生活充满了希望。那一段时间在开封城内,无论贫富,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每个店铺旁边都备有免费的茶水,供行人解渴。当年离开开封的人们回来后,只要见到认识的人,哪怕仅仅有一面之交、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也都热情洋溢,互问寒暖。1946年春节,开封城内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自己动手扎的灯笼,还自发地比赛,胜出的人都觉得自己很有面子。而一些读书人,则在自己灯笼上写上自己设计的灯谜供行人猜。如果有人猜中,猜谜者便扣开主家的大门,宾主双方落座后,猜谜者会很谦虚地对主人说:“贵家的灯谜,我想试一试,猜不中别见笑啊!”如猜谜人说对谜底,主人就立刻献上酒菜,二人从此便引为知己。

  

    开封龙亭附近有一大一小两个湖,小的水比较浑浊,叫潘家湖;大的水比较清澈,叫杨家湖。当地老百姓说这两个湖的湖底,分别就是当年潘仁美和杨继业的府邸。开封光复后的那个元宵节,在潘、杨两湖举行了放河灯活动,附近几十里内的人都赶来观看,人山人海、盛况空前。由于人多,经常还有站在湖边的人被后面涌来的人挤到湖里的情形。当时天气还颇冷,掉到水里的人爬上来就狼狈不堪地往家里赶,边上的人就哈哈地笑。总之一句话:普天同庆,其乐融融。

  

    此时父亲上到了小学三年级,当时班上有穷有富,年龄差别也很悬殊,从十来岁到十八、九岁的人都有。开封城内自古居住着一部分犹太人,被当地老百姓也叫做“回民”,不过是“蓝回”,与信仰伊斯兰教的“白回”相区别。当时父亲班上就有一个犹太姑娘,大约十五、六岁,棕色头发,黄眼珠,人高马大,父亲他们这帮小孩非常怕她。改革开放后,有不少开封犹太人回到了以色列,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又回来了,因为无论从语言、习惯、心理和文化上,已经跟以色列人太不一样了。

  

    抗战结束后的国民小学里,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童子军。所谓童子军,跟今天的少先队有些类似。不过,童子军的军服需要购买,家里有钱的就买;买不起的就自己家用土布缝制,再到染坊染成童子军服颜色。自己染的衣服无论怎么下工夫,也跟买来的制服有色差。当时有些老师也挺可恶,称那些买不起童子军服的学生为“杂牌队”,在学生列队出操时总是喊:“正规军站到前面,杂牌队站到后面!”每当此时,那些穿着“杂牌队”衣服的穷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就总是低着头,非常尴尬。不过,父亲天生同情弱者,跟老师作对,总是自己也站到“杂牌队”里去,老师也无可奈何。

  

    大概那时起,学校、机关就有了每星期升国旗、唱国歌的习惯,那国歌(【注】国民党时期的国歌也即国民党党歌)的歌词是文言文的,对童子军们来说不好理解,老师也从来没解释过。不过唱得多了,到现在父亲还记得歌词:“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由于多年战乱造成的严重破坏,当时中国大部分地区经济凋敝、民不聊生。为此,当时美国救济总署给了中国不少援助,特别是对学生。父亲上小学时,学生们几乎每半个月都能领到美国救济总署发来的食品:大铁筒装的奶粉、大块的巧克力、肉罐头等等;此外还有衣物,质量都非常好。其实我们家是不需要救济的,但由于学生人人有份,也就领了。有时还发来一些美军士兵战时的口粮:几块饼干面包,一小罐果酱,一罐肉罐头,一罐蔬菜罐头,几块巧克力,几块口香糖,五枝“骆驼”牌香烟。美国作为中国反法西斯战争的同盟国,在四十年代向中国提供了不少的援助,这些食品和衣物对于当时很多穷人家的孩子的成长是有益处的。解放后一些人出于政治目的和狭隘观念,要么对这一段历史闭口不谈,要么硬要给美国的慈善援助戴上一顶“侵略”帽子,这实在不够公正。

  

                     十一、祖父病逝

  

    我的祖父在年轻时感染了肺结核病,当时只知是“肺病”、“痨病”,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随着年龄的增大和抗战时期的颠簸,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经常咯血。到了1946年,祖父的病情愈发沉重,基本上在家休养。此时的他,已难以再掌管民政的职责了,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个“视察委员会主任”的职务。其实他也没下去视察过什么,只是下边的人拿来文件,他卧在床上圈阅。

  

    当时给祖父治病的主要有开封同济医院的院长,姓孔;还有一个是日本医生,姓柳川,不知什么原因跑到开封谋生,自己在开封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柳川医院”。这二位医生经常来家治疗,医术也算高明,但对于当时的绝症肺结核还是束手无策。1947年初祖父去世后,孔院长还不知情,办丧事那天还拎着个医药箱来了,一进门看到灵棚,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当时大人们都忙着张罗丧事,谁也没注意到他,父亲看见了。后来祖父丧事办完后,孔院长和他的夫人还一起登门来慰问,顺便提了提结清医疗费的事情。

  

    祖父的丧事办得算是很隆重的。灵堂就设在家中,省府要员来吊唁的络绎不绝,还请了不少出家人来超度。其实咱们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是杂的,来超度的出家人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吃饭时和尚在一边吃斋,道士在另一边喝酒吃肉。家里的亲戚也来了不少,还有许多平时不怎么认识的人也来凑热闹,边假装哭边偷东西。丧事办完之后家中少了不少小玩意,包括父亲小时最爱玩的德国造的望远镜,甚至还有一缸金鱼。

  

    可是人死如灯灭,那些阿谀奉承之徒也在瞬间树倒猢狲散,渐渐地门前冷落了。当然,也有一些祖父栽培过的、有些良心的人偶尔过来看看。当时的国民政府是没有“抚恤金”这一概念的,人死了就死了,就再跟政府没什么关系了。于是习惯于奢华生活的祖母就开始卖家产度日,由于她不懂得经营,被人连蒙带坑,再加上战乱,家道迅速败落了。

  

                     十二、内战爆发

  

    百姓所盼望的和平如同昙花一现,没能持续多久。1946年下半年国共内战爆发,国民党军队占着美式装备和美国的支持一开始占了上风。谈起国共内战爆发的责任,我认为以往的历史书把责任完全推到某一方面的描述不够客观。其实,国共双方均无和平诚意,都在扩充实力、抢占地盘,从抗战结束到1946年内战爆发,双方因抢地盘发生的冲突延绵不绝。因此,公正地讲,参战双方对内战的爆发都有责任。

  

    然而实话实说,国民党的部队秉承了军阀作风,实在太黑暗、太腐败了。当时,国民政府实行的是义务兵制,征兵对象主要是农民。农民一般不愿意当炮灰,国民党也不做什么宣传鼓动、思想政治工作,只好采取“抓阄”方式决定谁家的儿子去当兵。穷人儿子一抽上,立刻就用麻绳套着,生拉硬拽地拖走。万一有钱人家儿子抽中了,则可以通过行贿让穷人家孩子顶替。此外,有些地方干脆连这个程序都省掉了,直接抓人当兵。有很多外出赶集、甚至在地里干活的农民,碰上抓壮丁的,连给家人报信的机会都没有。解放后我父亲参军,所在的师参谋长就是这么一个例子:红军长征时期,他在湖北老河口当脚夫,碰上国民党抓拉夫,给国民党军队运辎重。后来他所在部队调到川西草地附近跟红军打仗,部队被打散。红军优待俘虏,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留下的留下。他看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走也活不了,干脆参加了红军,最后成长为解放军高级干部。他算运气好的,过个十几年还能衣锦还乡;而运气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也没人通知家里人一声。

  

    此外,国民党军队里的官吏有很多贪污军饷,“吃空额”。所谓吃空额,就是假造花名册领空饷中饱私囊,有饷无兵。到了上级来抽查时,就临时找街上的地痞流氓假充士兵,每个人记住自己所扮演的假张三、假李四的名字,上级点名时答一声“有”就行了。还有狗急跳墙的,干脆自己人策反自己人。我父亲在1948年就亲眼在开封火车站看见这种情况。当时父亲正在火车站内玩耍,从别处驶来一列装满士兵的火车停在月台上。此时,一个国民党军官跑到车厢前策反,离父亲大概只有二三米远的距离,因此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我的部队待遇好,你们来我们这里好了。正在说时,军列上的随行军官下来了,二话不说,拔出手枪就照那家伙头上打了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连帽子也掉了。那人捡起帽子,拔腿就跑。

  

    国民党普通士兵的命运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出身,抓到军队里不但受军痞的奴役和欺侮,而且往往吃不饱,饥寒交迫。其实每人都有军饷军粮军装,但多被长官贪污掉了。国民党的军官多数很坏,动不动就体罚士兵,在开封大街上,父亲也多次亲眼看见士兵被打得哭爹喊娘。在豫东战役不久之后的淮海战役当中,据说国民党军逃窜时,遇到有河流阻挡道路,就把伤兵、死尸向里填,硬是填出一条堤坝,汽车和坦克就从上面驶过。后来解放军赶到,组织了挖掘,还有活人。如此的黑暗与压迫,军队怎么可能会有战斗力呢?

  

    共产党的部队如何好,解放后宣传得不少了。但实际上,内战激烈时共产党也迫切需要兵员,农民也并不是和电影里描写的那样个个踊跃参军的。父亲在部队时,有一个一九四七年冬天参军的老兵就曾向父亲说起自己参军的经历:干部们把青壮年农民集中到一间屋子里,让大家坐在炕上进行参军鼓动,把火炕烧得特热。也有愿意去的,但人数不多;多数人不言语,于是就继续鼓动。炕越来越热,烧得人实在坐不住了,想挪挪屁股,一挪,干部立即说:“好,好,×××愿意去!”马上连拉带拽到前台来,戴上大红花,就算光荣参军了。不过,共产党讲政策,对于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一般不动员参军;到了部队以后官兵平等,讲阶级友爱,更不存在克扣士兵的现象。这样一来,也就留住了士兵。而那些原来在国民党中服役,后来被共产党俘虏参加解放军的“解放战士”,对比双方军队天壤之别,就变得更加勇敢。

  

                     十三、第一次解放开封

  

    1948年,随着战局日下,开封城岌岌可危。国民党决心死守,于是把开封城变成一座要塞。先是把城外的民房一把火烧掉,形成一片开阔地;然后在城外构筑半永久性工事。国民党在城外做碉堡时,为了防止士兵临阵逃跑,就想了一个损招:先挖个一米深左右的圆坑,把食物、水连同士兵一同放入坑内,再用吊车把事先做好的钢筋水泥壳扣在上面。碉堡没有门可出入,当兵的要想出来,就得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锹挖地洞。国民党荒唐地认为:采取这样的措施就可以防止士兵逃跑,促使当兵的死心塌地地拼命。实际上,这种措施一点效力都没有:当兵的想保命,自然就一枪不放,一开打就把白衬衣挑在枪尖上从机枪眼里伸出来投降,直等解放军冲过去以后当俘虏。

  

    祖父病逝以后,根据祖父的遗愿,家里准备把灵柩带回确山老家安葬。但时局混乱,道路不通,于是寄放在城外一座寺庙中,等待时局好转后再迁葬。国民党烧城外民房时,那座寺庙也未能幸免,于是祖父的尸骨连同棺材一起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当时老百姓已经不许出城,一直到第一次开封战役结束后看灵柩的人才来报信。在那个时代,火葬并不普及,灵柩被烧毁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当祖母和孩子们闻听祖父灵柩被烧毁的噩耗,顿时嚎啕大哭。祖母一边哭,一边骂:“你国民党丧尽天良啊,把什么坏事都做绝了,你也守不住开封城!”

  

    临近灭亡,国民党镇压异己也更加疯狂。一天早晨,我父亲在警备司令部对面的一个小店里买酱油,恰好遇到一个国民党士官出来买烟。那个士官双眼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很长时间没休息好。这时小店老板和他开玩笑:“蔡班长,昨晚上又到哪里赌钱去了,怎么眼圈熬得通红啊?”蔡班长连忙辩解道:“哪里的事!”看看左右只有父亲一个小孩子,于是压低声音对掌柜的说道:“最近一个月天天夜里活埋学生,昨天忙了大半夜,好几十个哪!有些女学生可真漂亮啊!可惜,可惜!”他也感叹道。

  

    转眼到了六月份。一天早晨父亲上学,一出门发现街上空荡荡的无一人,继续走了很久才碰到一个同学,二人继续前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碰到一个值勤的宪兵,宪兵看见他们就大喊:“回家去!回家去!别上学了,要打仗了!”小孩子不懂事,一听可以不上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回到家里一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慢慢地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过了一两天,炮声渐渐停息,城外方向枪声大作,又过了一两天,枪声由远到近――共产党进城了!

  

    开封古城中心鼓楼街有一座鼓楼,是旧时开封城的标志性建筑。鼓楼有三层飞檐,高大巍峨,钟楼正中有一个大牌匾,上写四个大字:声震中天。解放军进城后与国民党军队展开巷战,钟楼被击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白天在家里都能看到。到了晚上,大火仍未熄灭,半个天空都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

  

    共产党的部队此时不知是由于战术原因,还是为了减少城内居民的伤亡,不再用重炮轰击了,而改用迫击炮。迫击炮的声音能分辨得出来:嗖――嗖嗖――轰!在激战中,我们家左右邻居、店铺全被炮弹击中倒塌,惟独我家的楼房基本完好无损,只是楼外的木楼梯被弹片炸塌了。邻居没了房子,天黑时纷纷跑到我家来请求留宿,祖母一看,忙说:“都啥时候了,还请不请的,快进来吧!”于是大家一拥而入,好在家里房子挺多,又有地板,二十多号人就睡在地板上。在战乱时候,人多了是能够壮胆的。

  

    第二天枪声越来越逼近我家所在的省政府大街,不时有子弹在院内飞过,还有一粒流弹破窗而入,所幸没有伤人。父亲有一件美国救济总署发的棉布衬衣晾在院子里,此时中弹起火了。那件衬衣是方格子的,布料非常厚实。接着,屋门被人推开,一个短头发的解放军女卫生员手里拿着一块馒头,一边啃着一边进屋问祖母:“大娘,有没有水喝啊?”祖母连忙倒了碗开水给她喝,看着她干啃馒头吃,又从家里拿出了点咸菜给她,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喝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当时我们家住在省政府大院斜对门。此前,省政府大楼早已被国民党变成了防御工事。街这边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了,有一些解放军就占据了我们家楼上,那边省政府大院内国民党士兵还在坚守,双方隔着大街互相射击。突然,家里人听到一声很大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的声音。大家到门口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解放军战士趴在我们家院子里的地上,大概是中弹以后从我们家楼上摔下来的,身旁还扔着一把工兵铁锹,那声音估计就是铁锹落地时发出来的。刚才进屋讨水的女卫生员正在为他包扎。正在这时,又一个端枪的解放军战士推门而入,看到门口站的人,对祖母说道:“大娘,别站这里,门口很危险!”说完转身往我们家后院跑去。大家急忙又离开门口。

  

    当时开封上空还有飞机飞过。后来才知道,那是蒋介石亲临开封上空督战。

  

    第二天全城大部分地区枪炮声渐渐沉寂下来,惟独龙亭方向还有战斗,枪炮齐鸣,持续了几个小时后也停下来了。战事结束后,在家里的厕所中发现了一套刚刚脱下的、崭新的国民党校官呢子军服,大概是哪个军官平时舍不得穿,原本打算打起仗来穿上这身新衣服“不成功便成仁”的,后来改了主意逃命去了吧。当时的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先是自己在脸上涂满鲜血装死,然后混在出逃的人流中逃出了开封。

  

    开封地质比较特殊,打井时有的井是苦水,有的井是甜水。苦水井是不能吃的,只能用来洗衣服。因此,当时开封城内所有的水井都有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苦水井”或者“甜水井”。平时家里吃水都靠人送,打了几天仗没人送水了,家里的甜水也吃完了。开封战役时大伯不在家里,父亲是唯一能干活的男子,因此枪声一停父亲就出门挑水。一路上国军将士尸骸枕籍,地上血流成河。走着走着,又看到一个国民党伤兵在地上爬行。恰在此时,两个解放军战士恰好从他面前经过,国民党伤兵停了下来,以乞求的眼神向他们仰望着。其中的一个解放军战士拉了拉另一个战士,两人一言不发,绕开国民党伤兵走了。第二天早晨父亲挑水时又看到那个伤兵,趴在一汪积水边,已经死了。

  

    进攻开封的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的陈士榘部,当时装备很差,甚至还没有统一的军服:有穿八路军军装的、有穿便衣戴军帽的、有上身军装下身便衣的。武器也很破旧,可是士气高昂、待人和气、纪律严明。

  

    善于运动战的解放军进入开封只停留了大概四、五天时间,然后就在一个夜里悄悄撤走了。那天早晨起来,街上一个解放军都没有,只留下满街标语口号。解放军撤走的当天下午,国民党邱清泉的机械化步兵第五军回来了。那天天气很怪,天空一边是乌云翻滚,另一边却是烈日当头。一开始,国民党军远远地打了几炮,见没反应就不打了。当时父亲跑到城门口看热闹,远远地望着排成纵队的坦克,“突突”轰鸣着,冒着烟;坦克后面是汽车,汽车后面还有戴钢盔的士兵。在乌云与烈日的衬托下,这支黑压压、又闪闪发亮的部队显得很不可一世。接着,国民党的报纸和电台就开始吹牛,比如《庆祝开封大捷――国军胜利收复汴梁》、《国军荣克开封城》等等。其实,国民党部队“荣克”开封时连一个解放军的影子也没见到。

  

    国民党进城后学校又开课了。父亲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个被炸毁的国民党碉堡,坍塌下来的水泥块埋住了一具国民党士兵尸体的上半身,只剩两条腿露在外面。由于当时是夏天,尸体在阳光的暴晒下很快肿胀起来,并且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作呕的臭气。父亲和他的同学们从那里经过时,为了躲避那种臭味,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就深吸一口气,再憋着气跑过那一段路。有几次不走运:风向正好顺着他们跑的方向,等他们以为跑过了那个区域而深呼吸时,立刻闻到了那股令人翻肠倒肚的可怕气味。

  

    复课那天,同学们见面后格外亲热,互相讲述打仗时见到的惊险场面。父亲的同学在开封战役中也有损失,同在班上的两姊妹被打死了。那两姊妹长得很漂亮,时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十四、跑反

  

    邱清泉的第五军再次占领开封后,继续在开封外围与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华东野战军交火,开封始终未能成为太平之地。当时父亲见到的邱清泉部是国民党的王牌部队:武器精良,从战车到士兵的枪支都是美式装备;士兵穿得也好,清一色斜纹布军装,军容非常整齐;生活也不错,住在美式帐篷里,吃着美军战时士兵口粮,经常从帐篷中扔出空罐头盒。邱清泉部并不像当年汤恩伯部那么骚扰百姓,但是也决不像解放军、八路军那样对老百姓那么和气。国民党与老百姓的关系,就像是水与油;而共产党与老百姓的关系,则像是鱼和水,这就是区别。

  

    有了第一次开封战役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祖母想起来就有些后怕。为躲避随时可能烧来的战火,祖母决定带几个孩子回老家确山。但是,当时几个成年子女人各有志:大伯在武汉国民党军中;大姑在省师范高等学校与一个进步青年张××(【注】实为中共地下党员)谈恋爱,不愿意走;二姑正上高中,准备跟学校一同撤走。祖母只好收拾了家里能拿得动的首饰、金银等财产和祖父的骨灰,带着当时尚未成年的父亲和叔叔一同南逃,家里委托给一个远房亲戚照看。那远方亲戚在看房子期间,把祖父一生积攒下的珍贵的线装书都拿去当废纸卖掉换酒喝了。

  

    此时郑县、许昌均已被中共占领,陇海铁路向西已经走不通了。祖母一行出了开封,向东先乘火车到徐州,从徐州沿津浦铁路南下到浦口,从浦口渡江到南京,从南京乘船到汉口,从汉口再沿平汉铁路北上回到确山。当时兵荒马乱,南下的火车列列爆满,就连火车顶棚上都坐着人,不时有扒火车的被挤下火车轧死轧伤。车厢里还有国民党的伤兵和散兵游勇,一路上怒骂声、哀号声、呻吟声连绵不绝。火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人们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自己的财产和子女。等到了浦口,码头上等待过江的老百姓人山人海,而轮渡只有那么几条,根本就忙不过来,秩序非常混乱,不时有人为争抢渡轮掉入江中。

  

    祖母、父亲、叔叔三个人老的老、小的小,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这一幅乱象一筹莫展。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恰在此时,听到有人招呼他们。一看,原来是曾与祖父同僚、时下在国民党海军部供职的李××(【注】军衔大概是个少将)。此人若干年前曾去过祖父家里,有印象但不熟悉。在李××的安排下,祖母一行随之一同过了江,在李××家中小住了几日。李××招待得还比较热情,只是其夫人仿佛显得有些不耐烦。看看祖母一行所带的大包小包,李××问:带着这些东西,一路上安全吗?祖母说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胆的。李××便建议:现在哪里都不如南京安全,可以将不是生活必需品的包袱和祖父的骨灰暂存他的家中,等战局好转以后再回来取。祖母一听,当即就同意了。

  

    李××帮助祖母买了到汉口的船票,又将三人送上了船;从南京到汉口,再从汉口到确山这一段路还算太平。但此后战局急转直下,再也没能和李××联系上,于是祖父的骨灰,还有那些囊括了家里几乎所有动产的包裹均不知所终。解放后,大伯曾到南京寻找过李××家,但早已物是人非,听邻居们说,李××跟国民党去台湾了。

  

    事实上,祖母这次跑反完全没有必要。1948年10月24日,已经穷途末路的国民党行政机构和军队自己撤出了开封,逃往徐州。解放军兵不血刃就解放了这座古城。

  

                     十五、母亲的家庭

  

    我母亲的故乡是河南滑县,也是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的故乡。我小的时候,曾模模糊糊地听过外婆讲赵紫阳家里的事。母亲所在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清一色姓张,都是一个老祖宗的后代,村民也全都是亲戚。我的外公叫张明堂,出生于1910年,是个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老实庄稼汉,原本并不富裕,娶外婆时家里一共只有七亩地。外公是干农家活的天才,十岁时就会赶大车,一辈子唯一的兴趣就是伺候庄稼,人也非常勤劳,就知道干活。

  

    我的外婆姓袁,名素珍,于民国四年(1915年)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外婆原有十个兄妹,因家境贫寒其中有七个夭折,外婆是最小的一个。外婆的父亲到省会开封谋生,当时交通不便,也没有钱,很久没有音讯。外婆一岁时,豫北大旱,家里人断了粮食。全家走投无路时为了求生,只好把外婆的姐姐以五十块现大洋的价钱,卖给淇县的一个大地主赵家作小妾。当时外婆的姐姐17岁,模样非常标致,来提亲的那个男人当时四十来岁,长的斯斯文文。外婆母亲一看,觉得虽然岁数大了一点,但人还体面,终究还能过,于是也就应允了。

  

    谁知这个来提亲的人只是那家的账房先生,真正的新郎是那家的主人赵老太爷,当时已经七十三岁了。赵老太爷家有千顷土地,家丁数百,但就是没有后代,于是不断地娶小老婆想要个继承人,到外婆的姐姐已经是第七房了。外婆的姐姐到了他们家才知道这个情况,但也无力逃脱,终日以泪洗面。外婆的母亲在女儿出嫁后去探望女儿,到了那家才发现这女婿比自己还大三十多岁,顿时又急又气,几个月以后就病死了。就这样,外婆还在两岁时就死了母亲,父亲又一直没有音信,只得寄住在她的哥哥家里。

  

    外婆的哥哥比外婆大24岁,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农村地痞。也算天造地合,外婆的嫂子也是个恶毒刁钻的泼妇。二人对这个可怜的妹妹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时常虐待她,一天只给她吃一顿稀饭,还让她砍柴、割草,稍不合心就拳脚相加。外婆长到十岁时,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得只像四、五岁小孩,头发如同枯草,轻轻一碰就大把脱落。这时村里的邻居实在看不过去,悄悄跑到淇县,把外婆受虐待的情况告诉了外婆的姐姐。

  

    外婆的姐姐嫁给赵老太爷之后还不到一年,那老头就病死了,仍然没有一子半女。赵老太爷是淇县豪强,家里有好多院落,金银财宝分别藏在不同地点。由于家中无后,藏金银财宝的地方原来只有老头子和大老婆知道。死前,赵老太爷有些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这个小老婆,便悄悄把家里放钱的地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按照封建家规,赵老太爷死后,小老婆们也不能改嫁,只能守寡到死。

  

    赵老太爷的大老婆是一个心地不坏的人,虽然家有良田千顷、金银无数,但依旧勤劳节俭,对几个守寡的姨太太也还和善。那时豫北常闹饥荒,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时,赵家都要在门外设立几个粥棚施舍。那时赵家大婆已经六十多岁了,走路已经不稳,需要佣人搀扶,但每当她在地上看见有零散的麦穗、棉桃、布头这些东西,都要亲自拾起来,洗净后积攒起来备用。

  

    外婆的姐姐本来不愿与哥嫂这一对坏人来往,自他们的母亲死后就多年没有回过娘家。获知外婆受哥嫂虐待的消息后,外婆的姐姐赶紧到哥嫂家里,把外婆领走了。好在赵老太爷的大老婆人还算善良,听了外婆的凄惨遭遇后不胜唏嘘,也就同意收留外婆,和家中佣人住在一起。外婆在姐姐家里可以吃得饱了,身体迅速恢复、发育,越长越漂亮。由于她在哥嫂家长期被虐待,谨小慎微惯了,做事手脚麻利,还会看大人眼色,把大婆伺候得舒舒服服,于是大婆也挺喜欢她,给她请了个私塾先生教她看书识字。

  

    外婆这人心地善良,自己虽寄人篱下,但依旧同情贫苦人。民国十九年(1930年)前后,中原大战爆发,豫北又闹饥荒。外婆在外出时看到有母女二人即将饿毙,赶紧回到佣人房中,端出食物给二人吃,救活了母女俩。后来,外婆又跟姐姐要了一些钱,送给母女二人活命。这母女二人都挨过了饥荒,活到解放以后。外婆还帮助过一个穷老头,此人因吸大烟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孑然一身来讨饭。旁人都厌恶他,不施舍食物。后来外婆见他可怜,就每天偷偷把佣人剩下的伙食端给老头吃,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外婆出嫁,几个月以后回门到赵家,却发现那老头已经饿死了。

  

    转眼到了外婆出嫁的年龄,此时的外婆已亭亭玉立,而且知书达礼,故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磨破了。这些人中有两个特别突出:一个是当时燕京大学的教授,另一个是家有“千顷牌”(【注】“千顷牌”是旧时奖励巨富的一种办法,家里有超过一千顷,也就是十万亩以上的土地,官府赐予“千顷牌”为褒荣)的豫北豪强地主王三祝(【注】王三祝在解放战争时期任国民党暂编第九纵队司令,1949年5月安阳解放时被活捉,同年7月被处决)。特别是燕京大学那个教授,见了外婆以后非常满意,连聘礼都送来了。但是,大婆喜欢外婆,不想让外婆远离她;而外婆也不想到王三祝这样的人家里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就这样,外婆的婚事又拖了几年。

  

    外公年轻时长得很英俊,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人称“衣裳架子”:尽管天天在地里干活,但他的皮肤属于“晒不黑”,白里透红;身材也高大魁梧,达一米八三,而且特别匀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外公到赵家提亲。外公这人老实木讷,前去提亲时,赵家大婆问一句就答一句,别的时候就一言不发;但只要一谈起庄稼活来就眉飞色舞,兴致昂然。赵家大婆觉得外公是个本分人,靠得住,于是让外婆来见。外婆见了外公,一是相中他老实,二是相中他能干活,三是相中他英俊。就这样,从那么多求婚的佼佼者中,外婆独独选中了外公这个最穷的庄稼汉。

  

    解放前,由于连年战乱,豫北的土匪十分猖獗。外婆刚与外公成婚不久,外公在去道口看戏回来的路上被几个“老抬”(【注】豫北方言,就是搞绑票的土匪)绑架了。当时土匪听得消息,说王三祝曾到在赵家向袁氏提亲,就以为外公是王三祝,于是将其绑架,放出话来要十万块现大洋,否则就要撕票。抓到外公以后一审,却发现不是王三祝,于是匪首就到赵家勒索,降价成五千块。外婆得知消息后简直快急疯了,赶紧托其姐姐到赵家借钱筹款。还正在忙活着,外公居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原来,“老抬”得知外公并非王三祝,又见外公老实木讷,就对其放松了警戒,关押几天后派两个小喽罗押着外公转移关押地点。谁知走到半路,两个家伙的大烟瘾相继发作,又是流鼻涕又是浑身抽搐,动弹不得,结果眼睁睁地看着外公挣脱绳索逃走了。

  

    外婆嫁给外公之后,二人配合非常默契:外婆这人从小寄人篱下苦惯了,特别会过日子。自从自己家买了第一匹牲口之后,外婆就像对待孩子一般爱护它,每天晚上起来给牲口喂草,也舍不得点灯,结果经常被撞的一头包。节约下来的钱,全部攒着买地。外公这个人也不爱乱花钱,干活时根本不用人催,因为看见庄稼长的好,他比什么都高兴。八十年代后期,外公在我们家住了几年,有时我跟他一起到外面转转,每走到庄稼地,他都要俯下身子仔细地看半天,还说人家不会种田,庄稼没长好。

  

    外婆的精打细算和祖父的勤劳耕作,使得这个家庭在解放前的20年里不断扩大再生产,从原先的几亩地变为四十来亩,还盖了一座二层的小砖楼。不过,滑县的土地属于黄河故道,含沙量大,肥力差,当时又不懂使用化肥和品种改良等技术,尽管精耕细作,但还是离不了靠天吃饭,一亩地能打个二、三百斤粮食就算大丰收了,遇到荒年景颗粒无收的情况都有。每年打下的几千斤粮食养活当时一家六口,也不过温饱有余。

  

    当时家里只有外公一个男劳动力,地多了以后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农忙时节也雇几个短工。但是,这里的主家与雇工的关系并非像《收租院》里所描述的那样残酷、血腥,而恰恰相反――当时吃饭时,外公和长工同席,吃干饭;外婆和孩子们则另一桌,吃稀饭。这是因为,在天灾人祸频仍的河南,小户人家即使有些余粮也不敢顿顿吃干饭,必须留下来粮食备荒,或者换钱买地;而外公和长工属于下地干活的劳力,他们必须吃饱才有劲干活。上工时外公和长工一起下地干活,那长工与我们家关系也相当好,本身也就是自家五服以内的亲戚。外公与长工以叔侄相称,而且文革时代整我们家的那帮人里,独独没有这个长工。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殷实之家,而不是一些人公式化地描绘的如同洪水猛兽般的压迫者。

  

    冯玉祥治豫时,搞“新生活运动”,派出大兵四处搜罗裹脚女人。可是,这种延续了一千年的陋习也并非一下子能破除的。那一段时间,村口有人放哨,远远看到有冯玉祥的大兵过来就高喊:“查裹脚的来了!”正在地里忙活的年轻妇女一听,撒腿就往家里跑,冯玉祥的大兵就在后面追,跟今天搞计划生育差不多。

  

    后来日本人来了。外公的弟弟当时在县城卖馍,走到城门口时正赶上日本鬼子杀人立威,无端地被日本鬼子砍了头,在城门口挂了好多天。后来外公买通一个给日本人做翻译的同村人,花了不少钱才把尸首赎回来。几年里日本人就到过村里一次,吓得全村妇女脸上涂满锅灰躲到麦地里,被日本兵抓住的妇女倒也没怎么着,日本兵看着她们脸上黑糊糊、惊慌害怕的样子就哈哈地笑,嘴里还用生硬的汉语说“皇军大大的好,别害怕”,然后就走了。而汉奸队伍“皇协军”和一些杂牌队就挺可恶了,每次进村都偷鸡摸狗,搜刮财物,因此当地一些老百姓说“皇协军”比日本兵还坏。

  

    解放前像外公这样无权无势的小地主,最怕的就是“穿四个兜”衣服,也就是穿军装、警察制服和中山装的人,这样的人一来村子里就是敲诈的。有些城里的地痞流氓没钱了,就借上一身中山装一穿来到村里,看到哪家家境好一点,但气派又不是很大的,就进去往椅子上一坐,装腔作势地说:“蒋委员长号召我们开展新生活运动,现在要交卫生费。”小地主们也不懂什么是“新生活”,不愿意交,“四个兜”就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叫道:“怎么,不愿意?你还想不想过了?”小地主一听,吓得心惊胆战,连忙乖乖地把钱送上,算是破财免灾。

  

    虽然豫北先后被新旧军阀、国民党、日伪轮番控制,然而这几种政治势力始终没有能深入到乡村中来,除了要交各种各样的捐税、偶尔有各式各样的军队和流氓来搜刮骚扰外,豫北的乡村多半时间处于千百年来形成的村社自治体系之中,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着,直到来了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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