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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 围棋】忘忧会散仙 1-3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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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忘忧会散仙 4-6

(4):怪人老蒋

记得曾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答“不知道”。又问

“你见过比你聪明的吗”?我答“没法比, 不好说”。但假如有人问我认识的人当

中谁最有下棋天赋,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蒋。

在我下棋的头两年,主要的棋友都是科大的。从86年之后则主要是北大的, 来往

最多的是当时北大三杰老蒋小付和佑任,小付佑任比我早一年来美, 一直有联系。

我跟后来到北大并大出风头儿的另一蒋蒋丹宁也很熟,但私交不深。这可能跟年龄

差距也有关系。三杰都是不到一米七的小矮个儿,和我互相年纪差别都不到一岁。

三人当中我最先认识的是老蒋。记得那是在84年冬天或85年春天。有一天晚上我碰

见棋友小龚,说他要去中关村旱冰场去打一比赛,我就随了去看热闹。 那个比赛只

有二十来人参加,都是些一两段的水平。当时并没什么人看棋, 除了组织者兼裁判

的金同实(当时北京三个业余六段之一)之外,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学生的小伙子在

那转悠。 我见别人跟这小伙挺客气, 估计是有些道行的,就问老金这位是谁。 老

金说“你不认识他?北大的小蒋, 高棋,你不学一盘?” 还没等我说下不下老蒋

就过来搭腔了“来吧, 怎么下呀?”我那时在棋上是很要劲的,也没谦虚就说“我

也不知道, 要不猜先得了。” 结果我猜到了白棋。老蒋显然没把我放眼里,大概

对拿黑棋也有些不大痛快, 所以下得很轻松还不时去看看别人比赛的棋。下到后半

盘,老蒋不时嘟囔“这棋白棋肯定不行了,没的可下了”。我数了数好像不坏,就

也不理他接着下。终于收完了最后一个单官, 我说“数吧”。 老蒋一边数一边说

“这棋不用数一看就是白不够”。 可是数完了是白棋179子, 胜一又四分之一。老

蒋红着脸说“这怎么可能呢? 肯定数错了。”又数了一遍还是白胜。这下老蒋通红

着脸客气地说我的棋很怪,要我的电话和住址,说周末来找我下棋。我知道是要来

雪耻, 于是也约了师傅友谊来助威。

周末陪老蒋一起来的还有一长得虎背熊腰大高个小眼睛一脸蛮气的人,这就是后来

的棋友二朝。小蒋单挑我练, 说好三局两胜,二朝也跟友谊比划。这回小蒋认认真

真拿出了十分本事,我连输两盘并且一点儿胜机也没有。下完我对老蒋说“不行,

我这棋还是有差距, 那天运气好拣了你一盘”。 这下老蒋总算缅腆地笑了。打那

之后老蒋常来找我成了朋友。后来老蒋的棋又进步神速,有让我两子的实力,但对

我总是特别客气。 每次我要摆两子老蒋总说“别了别了”。那就让先? 也不。老

蒋总是抓起一把棋子说“猜先吧”。 下棋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自己往高拔,像佑任

和我为棋份争执不下还曾赌棋决胜解决纠纷。老蒋也为争棋和佑任闹翻过,可他却

一直和我分先下。

老蒋是湖南衡阳人, 北大数学系八零级的。进北大时他完全不会下棋, 一年后开

始学棋并很快成为高手, 大四时拿了北京高校冠军,紧跟着在全国大学生赛上得了

第八名。 在我认识他不久他曾对我谈起北大的围棋说“现在北大就俩孙子对我不服,

一个姓付,可能比我稍好一点儿。 还一姓于的,丫就是不服。 我得尽快把他俩灭

了”。 后来老蒋的成绩虽然也挺辉煌的,但到底还是没能让那二位服气。

老蒋毕业后考上了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导师是外校的洪加威。听说弟子是个围棋高

手, 老洪开始还挺高兴, 因为他自己也对围棋有些兴趣。 不过一年后终于把老蒋

踢开不要了。也难怪, 老蒋整日下棋对念书完全没兴趣,还利用研究经费复印了很

多棋书, 什么秀策秀甫秀和全集都印了。后来老蒋也不知是跟谁念的,反正是硕士

毕业了。毕业后先到一个公司混碗饭吃, 没几个月后又调到国家体委帮围棋队编比

赛程序, 顺便跟专业棋手也长了长棋。大约混了半年, 又跑到新华社去了。在新

华社干了一阵子,有一天老蒋突然告诉我说他要辞职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不愿

看见办公室坐对面的一个女的。 再问为什么,他说那个女的眼神不对好像要勾他。

我当笑话听, 他却真的很快就辞了。 下棋也得吃饭, 老蒋又到了中科院软件所,

这下倒是方便和我下棋了。

老蒋是个很内向的人, 虽然他和我也算不上至交,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更好的朋友,

甚至可以说他没什么朋友, 他也不喜欢交朋友。老蒋基本上不回老家, 他曾和我

谈起过他父母对他不是很好, 甚至他曾怀疑起他的身世。大概是86年前后老蒋突然

练起了瑜珈, 并且非常虔诚到了入魔的程度。 我虽然断断续续也练, 但仅限于伴

随悦耳的电子音乐和张惠兰女士那大舌头普通话浑身放松一下而已。 老蒋却完全洗

心革面来真的,不但吃素还买了很多瑜珈书和录音带, 熟不熟的人都送, 颇像现

在法轮弟子见人就要度。有一天跟老蒋住一个楼里的我的同事老王说“你那个朋友

有什么毛病了吧?见人就拉住讲什么是轮回,还让我上他宿舍去坐, 我一看他那吃

的是什么呀?就是在农贸市场买的鸽子食儿!” 老蒋吃起素来连鸡蛋都不吃,经常

煮粥吃。老王说的鸽子食儿就是碎玉米粒儿。老蒋连铁锅都不用, 宿舍里床底下放

一溜儿砂锅。有时改善伙食就是自己炸黄酱豆瓣酱什么的。练了一阵子, 老蒋突然

戒棋了,说棋也乱心。不下棋不说, 还把围棋书全扔掉。 这事正好让棋友张大使

碰上,大使把书全拣去了。 老蒋戒了一年半载后又开戒, 大概围棋还是比那个克

蕊史那的魅力大, 但书却不好意思管大使往回要了。不过老蒋的瑜珈还是一直练得

很邪,冬天里也剃个光头,围个红纱巾在街上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哼着瑜珈语音

练习歌曲“尼太勾儿,哈里布”。 春天里有时会看见他跨一小筐在北大清华或哪的

草坪上挖野菜。

老蒋生活在他一个人的天地中,一个原始而纯净的世界。围棋可以使他忘记人世间

的一些烦恼, 但“抬起腿走在老路上,睁开眼瞪着老地方”。没钱吃饭就得给人工

作,就免不了烦恼。老蒋有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在棋院里被管事的训斥几句

也不争辩,只是红着脸呲着丫嘿嘿嘿嘿傻笑。 有一次我和他在街上走路的时候看见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老蒋向女孩儿走去, 小女孩儿看着老蒋发楞,然后老蒋轻

轻地将落在小女孩儿头上的杨树毛子摘掉就微笑着走开了,女孩儿却楞了半天。

老蒋还有一段趣事让人憋不住乐。 有一次老蒋从北大工地上找了两块木板要做棋盘,

被校卫逮到送到了燕园派出所。警察说你这算盗窃,先交代单位住址再交代问题。

老蒋不慌不忙,盘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闭目养神调气,两分钟后睁开眼睛,开始

给警察讲什么叫轮回,再讲克蕊史那,俨然一有道高僧的样子。 警察一看八成是个

神经病,又觉着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好笑又可爱,就让他找个朋友来领他走, 于是

二朝就去了。二朝家就住北大里面,跟警察也有点儿熟。后来二朝回来给大家讲这

故事自己都笑岔了气儿,只有老蒋一人不笑。

让我对老蒋在棋上的天赋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这样两件事。86年 一次在甘家口棋院看

一个比赛,老蒋拉我回家, 我说再看看,老蒋说“有什么可看的, 一大堆臭棋。

我看这屋就一个人会下棋。” 我忙问是谁,没想到老蒋说的人不是四段五段高手,

却是一个瘦弱的二段棋手。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大相信, 但是却记住了这小伙儿

名叫孙谊国。两年后孙果然大放异彩,成了北京市最高水平业余棋手之一, 后来又

成了全国第一个业余七段并获得世界业余围棋冠军。 另一件事是本来计算精确官子

厉害的老蒋,后来突然反对数目,说数目是愚蠢的, 有违棋道。那不数目棋怎么下?

老蒋总结出了两句口诀“闭目视五方, 劫材定厚薄”。 具体说就是下棋时常闭着

眼睛想像你自己坐在棋盘中间监视着四方加上中间五方棋子的动向,数一数如果打

劫双方能找出多少劫材, 以此来确定棋的厚薄。我觉得这两句不全面, 老蒋却身

体力行。 有一次在一个科理杯团体赛上,老蒋为我队坐阵第一台出尽了风头。他的

对手都是三段以上强手,老蒋下了十几盘只输了一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每一

盘棋他都是逆转,甚至有两盘棋是死定的棋又让他咸鱼翻了身。全场比赛老蒋是绝

对焦点。 只见他光头瓦亮,盘腿闭眼含胸拔背如老僧入定,浑厚的瑜珈小调儿从鼻

孔里悠悠飞出。听见对手啪的一声棋子落下后, 老蒋微开双目,待轻轻放一子到盘

上后便又闭目视五方去了。即使形势落后大龙被困老蒋也是不动声色悠哉悠哉。 大

概就是被他这种气度弄迷糊了,不论怎么领先的棋,对手都眼睁睁看着被老蒋奇迹

般地扳回。下完棋老蒋也不多话,独自一人到墙根儿面壁去也。

有一阵子老蒋突然对我说他很厌倦城市的生活, 想找个山里去住。更有一阵子他说

他买了些建筑方面的书,研究怎样挖窑洞。不知是怕一个人到山里活不了还是找不

到好山,89年前后老蒋开始联系要到北京郊县去教中小学。 90年我出来后就和老蒋

断了联系,找人也打听不到。后来我自己也是为生存而挣扎,谁也懒得理了。95年

前后有人传信说老蒋确实到密云还是怀柔去了。但不是很近的棋友传来的,我似信

非信。后来在IGS上碰到张大使,他也没可靠消息, 只是说老蒋可能又回到中关村

了。

98年我回国一次,在北京匆匆忙忙没站脚,家里又有事,就没顾上找老蒋的下落。

99年再回去时我心想一定要把老蒋找到。到了北京后第二天就到中关村跟张大使见

面,没想到大使第一句话就是“老蒋疯了”。 我有些吃惊又似乎早有预感。 沉默

了一会儿我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他”。 大使说“晚了, 他弟弟从湖南来接他,

昨天已经坐火车走了”。 这一整天我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无精打彩的, 老是想起

我98年和老朋友见面时说的一句话“换一个普通人有我的经历没自杀怕也是疯了”。

死辱片时痛, 生辱长年羞。活着比下棋难多了。

(5):闹市隐者

我起这么个标题是想起前几年在四通谈天说地论坛有一个叫城隐者茹李军什么的在

那呼喊要成立诗社,有人调笑说哪见过这么老爱登高而呼的隐者? 像古书中的那些

悟了大道半人半仙的隐者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没见过,不过我有幸与之手谈过数局的

张先生绝对是一个另类隐者。

熟悉一些棋史的人都知道中国现代围棋,或者更准确说是49年解放以后的围棋,是

从中日交流开始发展起来的。中国古代围棋受座子的限制没什么布局理论, 上来就

杀个天昏地暗。从古谱上看,古人们很少像现代以棋谋生的棋手这样见好就收赢棋

就是好猫的,他们更像斗士在棋盘上展示自己和排遣情怀。中国围棋到清代施范梁

程四大国手那达到了顶峰,然后越来越颓, 再后来日本来一五段老太太就把中国横

扫了。很显然当时的围棋水平比现在业余的都差。不过谁要以为那会儿的棋手都是

面瓜就错了。 虽然一再听陈祖德等高手宣称中国古棋如何杀法高强,只是布局理论

落后,甚至围棋杂志上曾载文说日本棋界有人认为明末棋圣黄龙士的杀力有十四段,

但若不亲身领教还真是不信古棋能有多高。

大概是87年某天,二朝说要带我去会一个人。我问是谁, 他说是张福田。 张福田

是谁? 二朝说“你这下棋的连张福田都不知道? 中国第一次访日围棋代表团五虎

将之一呀”。 后来老聂自传里也提到张福田曾教过他下棋, 也算是他的老师。那

天二朝炖了点儿牛筋还是牛腱什么的装在一个小铁盒里,给张先生作下酒菜也算是

没有空手去。二朝是个很蛮但却很心细的人,也不知他用些什么手筋老能跟名人套

上近乎。擂台赛热闹时他跟老聂江铸久都能说上话,后来有一次中科院一次请了七

个国手来码车轮就是二朝带我去请的。

我们骑自行车七弯八拐来到了新街口外一个胡同里,在一个院门口停了下来。年代

久远我已忘了那个院门和房屋结构了,但好像是前后两排各三间房子,张先生住后

排。一进院二朝就喊“张老师,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就是这么个乍乍呼呼爱嚷嚷

的人。随着一声“来了”,张先生开门招呼我们进屋。在看见张先生的一瞬间我心

里吃了一惊:这就是张先生?五虎将之一?只见张先生头发不长却很蓬乱, 胡子拉

碴,脸黑的象门头沟的矿工,浑身破衣拉撒甚至可以说衣不遮体,跟我小时候见的

乡下叫化子没什么区别。我很快镇静下来说“您好, 张先生”。我记得房间不宽敞,

一张床靠着山墙,床前放一张桌子,桌前放把椅子, 一看就是预备来人下棋坐的。

二朝先把我随便介绍了两句就说“张老师,他想跟你学两盘棋”。张先生微微笑着

点头,然后猫腰把棋盘棋子从床底下拿出来放到桌上。肯定是好长时间没人来下棋

了,棋盘棋盒上满是尘土。张先生从手巾绳上拽下一块黑黑的毛巾又往上吐了两口

唾沫就擦。这时我稍微把房间瞄了两眼。屋里东西不多但很零乱,墙壁发黑还结着

蛛网。 床上东西全都看不出原形了,估计是从来没洗过。但床上靠墙码着两摞书,

有一本打开正在看的线装书好像是本诗书。

“你看张老师这棋盘, 是天然一块板没拼接”。 二朝这一说我才注意棋盘棋盒都

是很精致的。张先生问“摆几个?”二朝说先摆四个试试吧。原来这是我跟二朝事

先讲好的。当二朝向我说张先生如何如何厉害要我去了摆六个时, 我打死也不信有

人能让我五子以上,我说“别扯鸡巴蛋了”。在那之前我受三子在车轮中赢过俞斌

八段,85年就四子赢过专业六段了。跟刘小光下虽然输了但也就码了四子。难道张

先生比刘小光厉害? 怎么说我兜里还揣着二段证书,要不是出差老赶不上升段赛肯

定早升三段了。二朝说“操, 你不信, 张老师的让子棋比老聂也厉害,你下完就

知道了”。我说我就摆三子, 输了再说。二朝说“你玩去吧,我他妈怎么开口?

上次我带小G二段去让九子都被杀花了。人家XX六段跟张先生还客客气气摆仨呢”。

我说“小G那盘肯定是出大勺子了,不过我摆四个行了吧? 多了我真不去了”。 大

概二朝十分想看我被痛宰出洋相就答应了。

这棋下起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杀,白棋就是赤裸裸追杀,一片也不想让黑棋做出明显

的眼位来。我虽然没出什么大的漏洞,但把大棋都忙活以后空却不够了,小输几目。

二朝当时笑没了小眼儿,连说来盘五子。 出乎意料张先生却说“他棋挺正的, 五

子不容易,再来盘四子吧”。于是又摆上四子再开一局。张先生下棋很快, 基本不

怎么想, 在等我走棋时手放在棋盒里哗啦哗啦不停地炒棋子。要搁现在说这炒子是

不够礼貌的, 但好像他们解放前过来的老棋手都这样,董文渊不是在正式比赛中还

往对手脸上喷云吐雾嘛。这盘棋我虽然小心翼翼却发挥欠佳, 顺顺当当又输了。本

来我想今天认栽打道回府回家再磨刀算了,但二朝觉得我受的教训还不够, 又嚷嚷

五子, 张先生也说不累想下就下吧。还好, 这盘五子我严防死守赢了下来,也算

堵了二朝的嘴。

后来我问二朝张先生怎么会成这样了。 他说文革中不让下棋张先生去烧锅炉了,

四人帮一倒台本来他可以出来到体校棋院哪去像孙先生谁谁那样混个教练什么的,

但他不愿出来,颓了。好像跟以前的什么失恋也有关系。

XX六段摆三子我没去求证过, 但小G二段输了九子是确有其事。另外科学院的李先

生说他在以前和张先生下也是要客气地摆三子的。 李先生是五十年代北京棋社的初

段格, 有专业初段水平。跟张先生对局后我对古代棋手增加了几分尊敬,又看着陈

祖德的解说认真地打了一遍当湖十局。 又过了一阵子, 二朝说“张老师夸你人很

老实,再去学几招儿吧。我带别人都只去一次, 只有你和老蒋去两次”。老蒋好像

三子扛不住, 在三四间打晃儿。我当然很高兴去。二朝又用铁盒装了些吃的我们俩

就去了。这次我下得很顺,先赢了一盘五子, 张先生说“五个让不动, 还是四个

吧”。 第二盘是四子我又赢了。二朝说不打扰张老师了,咱回家吧。我说好,然后

向张先生道谢。张先生说我正好要到胡同外倒垃圾, 一起出去吧。

出门后看见窗户下有一个象小孩玩具一样的四轮小木斗车,装着些炉灰渣滓什么的。

张先生拽起一根拴在车上的小麻绳儿拉车向外走。我推自行车在后面看见张先生的

绒裤开了大裆,里面什么也没穿。 看着眼前张先生踢踢踏踏迈着小碎步,拉着车旁

若无人在路上行走,我忽然想起两句京剧台词来,“有酒不觉天地小, 随他肉眼看

英豪”。是啊, 这世上的事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在乎太多别人怎么想是很累的,

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才是本手。

(6):二朝其人

99年回国本来想签完证就回老家看爹妈,但咱的大使馆被炸,老美驻北京的大使馆

也开不了门。 俺混在学生队伍里去游行示威了一圈。一看那样,十天半月也没戏。

得,这下时间宽松了,在北京先会两天朋友再回家多呆吧。 第二天早起先给二朝

挂了个电话,他说还住老地方, 在家等我。

二朝家在北大校园里。勺园对面有一网球场, 球场南边有一套小院。坐北朝南三间

房子并没贯通,院子也被篱笆墙一分为二。 其实这套院里住的是一家人或者说半家

人。二朝和媳妇儿住东面两间,在房后开院门。 大朝一个人住西间,院门也朝西。

这房子好像算是二朝他妈的。她妈以前在北大校医院工作早退休了。 以前在二朝家

经常见到他妈妈, 一个很热情看上去像乡下大娘的老太太,讲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

音,不是每句都能听懂。几乎每次碰见老太太她都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从来没见过

二朝的爸爸。 他爹是个军人,据说以前是雁北地区游击司令,上过朝鲜, 五几年

第一次授军衔时授少将。好像他爹后来身体不好一直卧床,家在五棵松那边。 三朝

四朝也住那边, 我也都没见过。

十来年没见,北大里边我都认不出来了,绕了几圈才找到。这十来年中间二朝又换

了个媳妇儿, 但那天孩子老婆都没在家。大朝也不在, 就我们俩闲聊也没下棋。

二朝家里还像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 还不如我光棍儿一人时利落, 虽然我也够呛。

聊着聊着扯到了互联网,我就向二朝推销我的黄诗, 但二朝说他不怎么上网,又从

桌上乱摊子里抽出一张报纸不无得意地说他现在写围棋专栏呢。那是张围棋小报,

二朝的文章抖点儿内幕再不温不火地损人几句,写得还不错。我说“操,长啦,没

看出你还有这内秀哪”。二朝边乐边谦虚“嗨,这算什么”。

说话有点儿饿该吃午饭了,我问二朝去哪解决。二朝说“别出去费钱了,我给你做

炸酱面, 酱是现成的,还有三根儿黄瓜。 你这么多年吃洋玩艺儿,横是都吃不下

去我做的粗茶淡饭了,别嫌弃啊, 要是嫌弃我就陪你出去吃”。我本来真是想出去

改善改善的, 他这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出去了,我说“那你就快点儿做别磨蹭,我这

可咕噜半天了”。

二朝比我大七八岁, 以前当过兵。 从部队下来好像先到动物所工作, 后来到科大

进修了几年又调到软件所。别看当过兵, 却是个老肉,干什么都慢腾腾的, 下棋

更是出名的慢。二朝和棋友间发生争吵多半都是因为他下棋慢。一步棋想了半天才

往下放, 还没挨棋盘呢又缩回去,还一边自言自语“这棋, 不大好办呢。。。我

断不断呢?一断,他就得跳这个,我挺,他贴,。。。,卧操,算不清算不清。。。

等我再算算啊。。。”如此这般折腾几回终于觉得算清了,“断!”总算把这棋子

拍下去了。他费半天劲也常下出臭棋来,那下一步肯定继续难产。要是走出一步好

棋, 二朝会眯着小眼儿观察对手脸上表情变化,得意地偷着乐出声来,实在憋不住

的时候还解说几句“这棋我把变化全算清了,他不走那个不行, 他走完那个我那还

有一挤,那是筋哪!这棋他崩了。。。”。熟人都怕跟他耗就不怎么下, 好在二朝

下棋的瘾也不是很大, 在边儿上评评棋聊聊天儿瘾头儿更大, 要不就是打打谱摆

摆死活题。有时出去比赛没用计时钟,对手性子又不大好时就会跟二朝起争执。你

说太慢了,他不理你。你要多说几遍二朝会抬起头,小眼儿一瞪脸一板“说他妈谁

哪你?你更他妈慢!”你要跟他一样说几个脏字儿二朝会说“别他妈找不四致!”

就是要动手练的意思。他那一米八几的大块儿头还真没人跟他打过。你去找裁判,

裁判也只能两边儿劝劝和个稀泥, 谁让没有计时钟来着。

二朝下棋时候不多, 但赢棋的欲望极强烈, 每盘棋都兢兢业业。输了棋会一个人

到一边抱着头蹲在地上反思大半天,那份儿痛苦简直像老农丢了头牛。回家还要在

盘上拆来拆去,直到找出哪是败招哪是正解才肯罢休。有一次比赛我和他碰上,二

朝大落后的棋就是顽强不交, 想啊想, 终于让他把我拖垮翻了盘。那棋下了四个

多钟头,累得我嘴里发苦,胆汁儿都快让他给耗出来了。 那盘棋是我在国内下过的

最累的一盘棋。 后来在IGS上碰见另一大慢棋kliu,一盘棋耗了七个小时, 真是精

根倾尽了。

二朝这个人粗中有细,好交朋友, 能跟专业圈子里的人搭上话, 也不知道他是怎

么搭上的。就连张福田这样隐居的老前辈也认他这个朋友,前后带过几个人去下棋。

有一阵子经常在他家里见到T七段。小黄五段从东北到北京来闯荡时还在他家住了一

两个月。二朝特别有劳动人民感情,朴素的不嫌土,跟他妈妈一样都挺喜欢农村来

的学生。逢年过节有时还给外地不回家的光棍儿朋友做点儿好吃的,老蒋就到他家

去改善过伙食。我在他家吃过几次饭, 都是赶上什么吃什么。

这顿午饭就煮两把面条,不大一会儿就好了。上顿剩的炸酱二朝也没热就端了上来,

三根黄瓜也不切,抓着吃。实话说这炸酱凉着吃我还真不大顺口,但还是很快吃完

了一大碗。二朝说“哇, 老插还是那么能吃啊,三根黄瓜你吃了两根儿, 我才吃

一根儿”。二朝说话从来就这样。我说“你不吃的话这些我全能包了”。棋友都知

道我能吃,当年和老胡在宴春园比肚子打了个平手,算是让大家见识了什么叫虚怀

若谷。

我说想见见大朝,二朝往五棵松那边打电话没找到,说过一两天他就该回这边来了。

其实当年我们更多的是去找大朝。大朝的棋比二朝厉害, 接近四段。大朝人也好,

很随和。大朝一直没结婚,到他那聚会也方便。 当年像老蒋佑认我们这些还没媳

妇儿的,还有几个媳妇出国不在身边或者在家没劲憋不住的,常到大朝那去一泡大

半夜。 有时俩人下棋别人在边上支招加挤兑过嘴瘾,有时打打专业的谱, 也有时

谁把在别处比赛下的棋拿来复复盘。除了我和老蒋佑任去那外,常去的老刘老杨和

大力的棋也都有四段水平。

说起二朝又想起一件趣事可见二朝之蛮。有一次我和二朝从东单煤渣胡同那个临时

棋院下完棋回中关村。我和二朝边骑边聊,一没留神二朝把右边一骑车的中年妇女

别倒了。“怎么骑车哪?长眼睛了吗?”这妇女有点儿恼。 二朝翻翻眼皮看路边店

门口站一老头儿挺精神的,立码来浑的了“我没长眼睛?你长眼睛骑车不好好看路

你盯人老头儿干嘛?挺大岁数的人了,你净顾看老头儿往我车上撞我还没说呢”。

我有点儿憋不住乐,但还是拉着二朝赶紧走人了事。

二朝反应慢, 常常人说完半天了他又想起来有力的抬扛手筋又反攻倒算。90年初我

在我门上贴了个条“戒棋戒烟戒砍大山”。二朝来找我玩儿一看都戒了就跟我找碴

斗嘴, 他说“你这知识分子还写大错别字真丢份儿,应该是侃”。我也正不顺心就

瞎掰说“你这人没文化, 我知道别人都用侃, 但那是错的。 侃是从侃侃而谈来的,

但侃侃是副词,侃大山的KAN应该用动词,我用砍才对”。二朝从来得理不饶人非

得取得最后胜利,说“操,你这人怎这么不谦虚, 死不认错”。 我也急了“我错

不错不用你管,你该干嘛干嘛去”。结果不欢而散。 直到我出国,半年多一直别着

劲儿没再见面。出来后又通了一封信才算一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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