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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们都回不去了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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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们都回不去了

世钧和曼桢十八年后重逢的那段对白,是引用率非常高的一段文字。蓝蓝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少年时,我们不应该读张爱玲,一不小心,心会变得苍凉起来,手势姿态都带一点疲倦,只是我们不自知。”她说的是。在我看来,的确有时候,文字会事先传达一些什么到我们的心灵,所谓“事先”,意思就是早于我们自身的阅历。但是,我同样明了的是,那些“事先”暗伏下的,并不是文字中仿佛已经得出的结论,不是某种成为定局的事物,也不是带着体温的感受——而是一种审美经验的眼界,简单地说,就是你看过了那样的文字,你在那时并不确知文字中的冰凉透彻,然而你却带了那样一种冰凉的眼界去看待即将发生的人事。于是,在你后来终于经历那一切的时候,你开始觉得,那文字真是好,说出了你有感受却不能表达出来的种种。这不奇怪,你看到的,便仿佛是那作品让你看到的一切。就好像读安妮长大起来的孩子们一样,他们的世界,仿佛就是安妮的故事所构成的。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并不尽然。这样的一种“事先”,不惟是误了读者,也误了作品。读者与作品是互相生成、彼此陶冶的,好的作品创造出好的读者,而好的读者则开发出作品的好来。而那样一种事先,则令作品限定了读者,而成长起来的读者也看死了作品,两者都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这就像一个过于早熟的孩子,你看着他待人接物,那么懂事,那么善解人意,分明是好的,但你总为之隐隐地不安着,仿佛在他的生命里,终究错失了什么,终究有一些什么未曾落实一样。倘若我们少年时过早地接触了苍老的作品,其结果也大抵如此。

但是,我们无法预知我们将看到怎样的一本书,正如我们也无法预知会遭遇怎样的一个人。那些看到的、遇到的,并不在我们自己、也并不在某种更高的存在的掌控之中,我们称之为命运。一个白衣胜雪、浅笑带羞的少女,过早地被卑劣的男人夺去了纯真,那当然教人心痛。但这种心痛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去同情她、关怀她,将她的伤痕治愈,将她的体温回暖,不,伤若无痕,便不叫痊愈,那只是佯装已经忘记,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我相信你的爱可以温暖她,让她快乐,但那绝不是回到一个没有受伤过的她,原因很简单,就如开头提到的那段对白中所说的那样,对于那些曾经——我们都回不去了。

伊人说:说回不去的人,总还是希望着能回去的。这话也说的是。不过所谓“回不去”也有区分:有些人说回不去,是顾影自伤,是希望谁来给他一个机会,实现他曾经的臆想。对这类人来说,回去不回去,倒未必是要紧的事,他只是习惯于将过去作为自己的一种资历罢了。但另外一些人,无论因为怎样的原因,则是唯有回到过去才可以成全他们,而我们都知道,回到过去只能是一种幻想,于是对这类人来说,余下的人生已经残损,不可能再完整了。

前者之中,卑劣或矫情者固然有之,但相比起后者来说,却是积极的。倘若他真地看得清他自身的“历史”,那么他定然知道,那些过去其实从不曾过去,而是凝聚在我们当下的存在里。就像海子那首诗中所写的那样:清晨落下的一滴露水,也同你爱的人有关。我们每天醒来所看到的一切,甚至我们睡去时梦到的种种,无不与之有关。那种关联,需要你我如席慕蓉笔下的女子那般,去“细细地检视”,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村上说:谁不是背负着他沉重的十字架匍匐而行?在我看来,那座十字架,便叫做“历史”。

而后一类人,毫无疑问是悲剧的主角。他们之中固然有看不清真相的虚妄之徒,偏执而不知所谓,以为自己的遭际是世上最悲惨的故事,但也有圆睁着双眼亦莫可奈何的跋涉者。对于张爱玲的人生,我并无过多揣测的愿望,我只是以为,如她这般透彻而凉薄者,当不是企图续一个什么“前缘”,她定会知道,在年轻的人们那里被无限推许或者鄙薄得过于轻易的爱情,纵然是爱情,也依然会被命运般地错失。并不是你们不爱彼此,而是相比起命运而言,你们对于爱的认知总是显得那样后知后觉。你终于知道了他(她)是那一个人,但你们在往事的道口已然失散。你风尘仆仆地一路回溯,但心底明白已无可能。

即使那还不算什么,但仍有任何不甘心、不情愿都无济于事之处。是的,你可以不在意白玉有瑕,你可以对她说“玫瑰纵然受尽凌辱也依然芬芳”,你可以不在意她所有背负着的曾经,不介意“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对她说“我只眷恋你眼角的皱纹”……你的确英勇而坦然,接受命运的一切馈赠,经历百转千回,不惜远赴千里之约——但是,人类个体,就如其他一切生命一样,是有限的存在物,总还有那么一个最终的最终,是你所不能抗拒的。

所以这个世上仍然会有天涯,会有绝美却乌有的彼岸。

关键词(Tags): #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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