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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中国文化遗产日征文】屯堡人、穿青人和南京人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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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中国文化遗产日征文】屯堡人、穿青人和南京人

禾平阿姨发起征文活动,不参加有点不够意思。眼看截稿日期将至,马甲赶紧来凑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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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堡人、穿青人和南京人

印象中,“文化遗产”是个新词,至少在我读书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现在听得多了,我也知道,无论是“物质文化遗产”或者“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必须是过去的老东西,还要有些典故,并且越有来头越好。

说起来,神州大地,古色古香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翻开地方志看一看,各地都有自己的名胜,人群接踵的通衢闹市有这个楼、那个桥,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也有这个碑、那个庙,美其名“晓月”、“落霞”、“烟雨”、“晚钟”之类,而且还必须凑足八个“景”,少一个都显得不够体面。

有了名胜,文情雅致的典故也容易找到。借物诒情素来是文人的嗜好,以前的文化人不能上网灌水,只好闷在家里做笔记,因此,在札记文稿里,各种考据、玩味、鉴赏,比比皆是。小而言之对陶冶气质有好处,大而言之对传承文化有帮助,间或还夹带着些稗闻野史、或者狐仙蛇精之类的故事,轻松有趣,既不辱斯文、还显得几分风流。

这些美丽的事物,不可再造、不可逆转,其中流淌着的雅趣韵味,让人对传统文化产生无限的神往。套用余秋雨先生的话说,就是“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谓叹”,并且“由历史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

只是,我越来越没有余先生那样的“沧桑感”了,或者说,我原本应该有的沧桑感已经被市侩的氛围所破坏。当教授们把《论语》讲成心灵鸡汤的时候,当历史学家歌颂皇帝们多么勤政爱民、多么富有人格魅力的时候,当我看见专家们对历史文物的评价是“市场价位很可观”、“还有很大的升值空间”的时候……

你让我如何沧桑得起来?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对文化遗产的关注程度象今天一样的高,只可惜,这是一个全民“鉴宝”的年代,人们关注的只是遗产,不是文化。在今天,我们并不缺乏对遗产的热爱,缺乏的是对文化的尊重。

罗嗦了这么些,说点实在的吧。

在贵州的安顺地区,有个叫做“屯堡”的地方,居住着一类叫做“屯堡人”的人群。

“屯堡人”这个词,是民国以后才有的,而且是社会学的专用名词。

1902年,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到贵州做实地调查,发现有一群人的打扮很奇怪,他询问向导,当地人说那些人叫“凤头鸡(籍)”。鸟居龙藏还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种族,很兴奋,于是研究一番,结论是这些人是汉苗人群的混血,应该归属于汉族。

过了几个月,另一位日本学者伊东忠太也到了贵州。伊东忠太这个人是研究亚洲古建筑的,可他看见那群打扮古怪的人,也觉得稀奇。他不想在人类学上费太多的精力,就直接去问清政府的镇宁州知州,地方官告诉他,那些人是“凤头苗”,还写了个纸条,解释苗族分为黑苗、花苗、凤头苗、仲家苗,穿着特点分别是什么……于是伊东忠太就以为这些人是苗族。

鸟居龙藏回国以后就宣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伊东忠太看见以后不同意,俩人就吵了起来。这事让当时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知道了,觉得有趣,于是也来探个究竟。这样,直到三十年代,中国的社会学研究者(如费孝通等人)陆续发表文章,最终认定这群打扮古怪的人是“汉裔”,并且因为他们多住在屯堡周围,学术命名为“屯堡人”。

从学术的角度而言,查明“屯堡人”的来源并不困难。

明王朝建立后,把守云南的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不肯向新的帝国投降。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出以颖川侯傅友德为主将,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英为左右副将的三十万大军征讨云南。年底,战事结束,傅友德、蓝玉回家了,留下沐英镇守云南,还把一些军队留下来种田,其中,贵州的军屯点在安顺一带。

明王朝实行军籍制度,打仗的时候,军士带着家属一起走。实施军屯也是那时的惯例,朱元璋说:“养兵而不病于农者,莫如屯田”,所以他的军队都是生产建设兵团。留在西南地区屯田的这些士兵过去是陈友谅的手下,江西人、安徽人。这也难怪,傅友德就是从陈友谅那里投降过来的,朱皇帝的这一招一石二鸟,既稳固了云贵川、也搞掉了傅侯爷的根基。

选择在安顺屯田也是有原因的。那时候,从江南各省到云南去,只能由洞庭湖溯沅江而上,经过舞阳河到达贵州的镇远码头,再从镇远走陆路去云南,而安顺就在镇远和云南之间的驿道上。并且,这里有云贵高原上少见的大块平地(称为平坝),很适宜进行农业生产。所以说,安顺屯堡一带是明清时期的交通要道和农业耕作区,并不是什么信息闭塞的荒蛮地方。

“屯堡人的形成和明初中央政府在西南地区的军事行动有直接的关系。但是,绝不能据此而认定屯堡人就是明朝屯军的后裔”(徐杰舜主编,《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事实上,明朝屯军及其后裔只构成了屯堡人的极小部分。

明中期以后,制度废弛、土地兼并加剧,大量军屯变成了私田,屯田的军户就开始逃跑。宣德八年(1433年)兵部奏称:“贵州、广西二都司所辖卫所多逃亡,淹延在外有二十年不还者”;景泰四年(1453年)称:“贵州卫所、站、堡军人往差逃亡,十去八九”;天启年(1621年)称:“连年兵乱,屯军百人难存一人”……

到了1647年,“乱匪”孙可望占据贵州,发现军户已经跑光了,军屯不存在了。

既然军户跑了,土地还在,是谁填补了屯田的空白呢?

首先是屯民。有明以来,大量的破产农民从湖南、江西向西南地区迁徙,他们到达贵州以后,无论去云南或者去四川,都要经过安顺的平坝地区。屯堡一带既有良好的农耕条件,也有汉族习俗的文化环境,很容易吸引他们停留下来。

其次是商民。屯堡地处交通要道,是流商往来的通道。古时候商人的理想是发财之后就当地主,而贵州平坝的田地不错、价格还便宜,自然成为他们置业的好地方。上世纪三十年代,研究人员在屯堡一带发现了大量土地契约,可以作为商屯的证据。

再就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参与。屯堡周围的土地,不仅屯堡人耕种,仡佬族(当地原住民)、布依族(仲家苗)和苗族也在种,大家一起种地一起生活,互相产生影响。

说起来,屯堡人的服饰之所以让人觉得古怪,就是因为兼有汉民族和当地少数民族的特点,搞得苗不苗汉不汉的。另外,屯堡妇女也在少数民族的影响下,放弃了“缠足”的陋习,后来,这大脚和小脚,也就成了区分“屯堡人”和清中期以后汉族移民的重要标准。

至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学界就已经公认——“屯堡人”是明代以后、清中期以前,军屯、民屯、商屯汉人移民的后裔。 产生这个结论的调查方法是严格的、科学的。形成这个结论的主要依据,一是详实的历史资料,二是屯堡人明显的汉族语言文化特点。结论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长期以来,中央政府把屯堡人当做苗裔予以歧视,汉族人群把屯堡人当作少数民族加以排斥,确实很不公正。

鸟居龙藏的一时好奇,引出了“屯堡人”这个专业术语,他也因此奠定了自己在人类学研究上的地位。

“屯堡人”,实际上是族群同化(异化)到一半阶段的一个标本,这个过程在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上都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它不仅对屯堡人自身的追本溯源有重要意义,对研究民族融合、甚至海外华人的文化发展,也有很大借鉴作用。把它归入中华文化遗产的范畴,应该没有问题。

长期以来,苗人把屯堡人当“老汉人”,汉人把屯堡人当苗人,屯堡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到上世纪初,屯堡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服饰特征和族群的自我意识。他们对汉民族已失去了认同感,称周围的汉族居民为“客民”,称自己为“穿青人”(穿青色衣服的人)。这使得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出现了五十六个民族以外的一个特殊族群——“青族”(穿青族)。

九十年代中期,青族取消了。

当时,马甲的一位同事暴跳如雷:“我明明是青族,怎么变成汉族了!”,的确,从上学到参加工作,他的履历上一直填的是青族,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民委的同志做了解释,他依然很不甘愿:“我就是穿青人,不是汉人”。

青族最终并入汉族的原因是,他们的基本传统是汉族文化,并且在目前的社会条件下已经没有形成自己民族文化的可能。于是,随着“屯堡人”这个专业词语的确定,“穿青人”消失了,这个在家园外游离了数百年的群体,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母体。

马甲在贵州工作多年,也是很偶然才知道这个群体的情况的。

这以后,经常听见“穿青人”在抱怨民族政策对他们不公,也发现很多“青族人”实际上并不大清楚自己的祖先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就想,应该有专家给他们讲讲呀,应该有政府官员出来解释一下呀,这是一群开拓者艰难跋涉的历程、这是我们全民族的文化遗产。

既然我们彼此曾经误会过,现在就不要再误会了。

谁晓得,就在前两年,“屯堡”、“屯堡人”,这两个原本生僻的专业词语忽然变得耳熟能详起来。伴随着这两个词,出现在各个媒体的是一串串耸人听闻的惊叹号——“世界上最后一座明代古村!”,“汉族军人的纯正血统!”,“600年前明王朝的江南文化!”……

对此,我啼笑皆非。

屯堡就是屯堡,哪里有什么明代古村。明代军屯遗址1902年以前就荡然无存了,就连研究古建筑的伊东忠太都没见到过。现在的屯堡都是清道光以后的建筑,那些所谓“明朝屯军的军事要塞”,其实都是道光、咸丰年间,“穿青人”为保护自身安全而修建的防御性建筑,这在民族混杂地区毫不稀奇。

说屯堡人的服饰保留着明代服装的特点,这不假,可硬要把那说成是“明朝的服装”,就不对了。其实,明代版本的图书那么多,找张插图来比较一下,就知道变化有多大。还有,说屯堡女人的大脚是跟“大脚马皇后”学的,绣花鞋的式样也是,真是搞笑。朱元璋老婆的脚,只有皇帝自己见得到,能让你个种田的看见?放足的习惯,明明是向少数民族学习的结果,何必拿皇后娘娘来贴金。

最可笑的,是说屯堡人“600年来保持着纯正的汉族血统”,“这些军人的后裔,固执地维护着自己高贵的血统,不愿意结识当地人,更不愿意和当地人通婚”。

自从五胡乱华以来,哪里还有“纯正的汉族血统”,说这话的人应该和希特勒关在一个病房。

现在的屯堡人主要是民屯者的后裔,明初军人的后代一千个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即便是军人的后裔,又有什么“高贵”可言?军籍的地位高于民籍是满清旗人的规矩,明代的军籍比农籍负担更重、混得更惨,一点也不高贵。1949年以前,“穿青人”不仅受到汉人的歧视、还受到苗人的欺压,都被别人称做“凤头鸡”了,还有什么可自视高贵的?

“不愿意结识当地人,更不愿意和当地人通婚”?胡说,找张屯堡人的照片看一看,不通婚能长成那个模样吗?当然,不通婚也是有的,那是不和汉人通婚。平坝县天龙堡的屯堡人和石板镇的汉人紧挨着,49年以前没有通过婚,可那是汉人不愿意。

诸如此类,诸如此类。明明是一个很清楚的事情,真实的部分打埋伏,虚假的部分乱扩大,就为了耸人听闻、虚张声势。

其实,民间的口传文化,有些虚构的成分很自然,有的还很可爱。可是,以上的这些虚假的宣传出自报刊、出自电视、出自官员和“专家”的编造扩大,除了势利就是功利,没有半点淳朴天真的美感可言。

一百年前,清政府的知州把屯堡人错当作是苗裔,他是无知;一百年后,现在的官员却在故意编造“明代军营”的神话,这又算是什么?

于是,我看见,在电视上,那些先前的“穿青人”都学会自称是“屯堡人”了。这些湖南、江西、安徽的农民后代,面对镜头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是南京人,来自应天府,祖先是调北征南的”。

所谓“来自应天府”,其实源自几本家谱,其中有说祖上是将军的、是总兵的、也有说是王爷的,反正都和明代的档案对不上。甚至那些“祖籍”的地址在当时也不是民居,所以只能大概推断说或许是从应天府某处的兵营出发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人们集体把家乡定在南京,因为那里毕竟是首都,是繁华的地方。

在电视上,当我看见屯堡人卖力地表演着“军傩”(一种地戏),看见他们在南京的“亲人”们面前留下激动的眼泪,看见他们带着杀伐的快意强调着“我们是征南的,是来打仗的”。我就很奇怪,这个数百年来饱受民族歧视压迫的人群,怎么会忽然觉得征伐少数民族是件很爽的事?这些十多年前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汉族的人们,怎么忽然有了一种傍大款的感觉。

这些原本淳朴纯真的乡民,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

当他们丢失文化遗产的时候,从汉人变成了穿青人;当他们拾回文化遗产以后,却又从屯堡人变成了南京人。这些军屯、民屯、商屯者的后裔,似乎已经不再是农民,而是演员了。

有时候,我想,当旅游的风潮过去之后,他们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或许,用不着我担心。

那些清代的“明代军营”已经挂牌成为保护文物,一个接一个的旅游盛会在这里召开。屯堡人已经把“军傩”演到了南京中华门,并且把朱元璋皇陵上的泥土供奉到了自己的宗庙里。沈姓屯堡人已经通过完善家谱,确认自己是沈万三的后裔……那么,其他的家族再有什么惊人之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文化产业,文化遗产也是一项可以经营产业。

只是,我们的文化到底是什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是中华文化启蒙的第一课。

如果不能宏扬美好的品质,纵有无尽的遗产摆在面前,对文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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