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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美不美,乡中水(一)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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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美不美,乡中水(三)

“有些人对某样事情极其在意,对其他东西一点都不在乎。”铁手兄这话说得不错,要是换个说法呢,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个“鸟人”,虽然穷得叮当响,身上穿的补丁落补丁,肚子里填的除了高粱米就是苞米碴子,成年价不见丁点儿的荤腥,可是呢,他们对饮食方面的一些细节,却极其讲究。穷讲究,臭讲究,讲究得让别人没了脾气。

俺们队长就是这种“鸟人”。

队长的二女儿病了,要进沈阳城找老中医先生医治。队长在沈阳有家远房亲戚,于是就把闺女送亲戚家去就近治病。队长是头一天下午动身的,第二天晚上队里开会,队长已经回来主持会议了。我们问队长,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沈阳多住几天?

队长回答说:多住几天?你们把沈阳说得多好多好,跟天堂似的,靠!那沈阳哪是人住的地方!

我们大吃一惊,沈阳怎么了,沈阳哪点儿不好?

队长挤兑着他那双斗鸡眼,回答说:

“沈阳至少有三大问题。第一,沈阳城里,老百姓自个家不下大酱,吃的酱都是酱菜厂出产的,里边一股子怪味儿,根本没法吃;第二,城里人煮饭没有柴禾,全都烧煤,饭里边窜进来一股子煤烟子味儿,根本没法吃;第三,沈阳人吃水吃自来水,自来水里边儿,有股漂白粉味儿,有股铁锈味儿,反正全是怪味儿,还兀兀突突的不清爽,喝进肚子直恶心……”

俺们知识青年不服气,这叫啥逻辑呀!俺们刚要开口反驳,旁边几个进过城的老头插嘴了,你一句我一句地给队长帮起了腔。有的指责沈阳的大酱,有的挑剔城里的自来水,反正,他们把沈阳糟蹋得是一无是处。

当时,彼众我寡,俺们几个同学很大度的一笑了之,心里说奇谈怪论根本不值得一驳!谁承想啊,仨月后俺回沈阳,竟然也从自来水里喝出了漂白粉味儿和铁锈味儿来。

怎么回事呢?还不是喝队里的井水给喝的。

履虎尾插队在台安县,离了沈阳往西偏南的方向走,过了辽中县,过了辽河,走出二百里去,就到了台安。台安最初归鞍山市管,等到俺们插队的时候,又划归了盘锦垦区。由于远离大城市,远离了污染,台安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民风则更为淳朴。

俺落户的大队是一个自然村,包括有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四五十户人家,连男带女连老带幼大约是二百上下人口。当初的生产队是按村民居住的自然环境来划分的。村子里代标志性的自然环境呢,就是居住中心的那口水井。俺们插队那个村子,打老老年留下来有七八口水井。于是,在每一口井的周围,就居住了互相沾亲带故的几十户人家,院子挨着院子,窝棚挨着窝棚,形成一个小小的聚居区。等合作化时候呢,一个聚居区就是一个初级社。再往后呢,就是一个生产小队。

《周易下经》云:“井,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彖》曰:“改邑不改井,乃以刚中也。” 《象》曰:“木上有水,井。君子以劳民劝相。”

井在人民生活中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当过兵的都知道一句俗话,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然而,房屋村落城邑,这些建筑同水井比较起来,其稳定性又差了一个档次,这就是《易经》里说的“改邑不改井”。没有房子可以建,没有窝棚可以搭,可要是没有水井呢,呵呵,赶紧搬家吧,没有水吃,渴也把你给渴死了。

俺们队的水井在四十几户庄户窝棚的中心,前来打水的都是自己生产队的人。俺第一次打水时往井里看了看,这口井的井口是圆的,直径有一米左右,往里头看越往下井壁越粗,水面距离井口大约有一丈多深,水面平平的好像是面镜子。

天天都要来挑水,后来慢慢的就熟悉了。这口井啊,每当五黄六月天旱时候,水位下降三五尺深;等到七八月连雨天的时候,水位又上升个三五尺。总而言之水位不算太深所以也就用不着辘轳摇水。来挑水的时候,除了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还有捎带一条一丈多长一头带铁钩的绳子——井绳。挑水的人来到井边,把绳子头上的铁钩在桶梁上挂好,手提井绳轻轻地把水桶放进井里去。水桶沾到水了,挑水的人攥紧了绳头,用力把井绳左一摆右一晃甩动几下。水桶在井水里也晃了几晃,水面上漂浮着的树叶苞米叶等脏东西被晃了一边去,干干净净的井水也就事儿灌满了水桶。一桶水一把一把地提上来,倒进空桶里,再放井里打第二桶水。两桶水都打满了,挂扁担上“忽悠忽悠”地挑回家整饭去了。

由于井水藏在地下一丈多深处,不敢说是绝对的恒温,一年四季水的温度变化不大,总是十来度左右。数九隆冬嘎巴嘎巴的冷,滴水成冰。到井边来打水,不可能一点儿水也不往出溅,水落地上就结成了冰。你溅点我溅点这积少成多的,几天功夫井沿上的冰就结了厚厚的一大层。挑水的人怕滑倒了,就往冰上再撒上点沙子。结果一个冬天连水带沙子,井沿上结的冰足有五六尺厚。河开了地化了过了清明谷雨,井沿上的冰也化不净。这时候,要抡起大镐,把冰层给砸开搬走才行。整个冬天,到处冰天雪地的白茫茫一片,唯有井口上,一个黑黑的大窟窿里,一团团的水蒸气腾腾地往上冒着。由于天气太冷,这时候用手去摸井水,感觉水是温温的,喝上一口,也不觉得太凉。

等到了三伏天,烈日当空照着,蝈蝈蛐蛐儿一声声地叫着,没有一丝风,那可真叫一个热。到这时候,就更显示出井灞凉水的优越性了。俺们光棍堂里,大家在抽签,谁输了谁就顶着日头出去,去井里挑回一担新鲜的井水来。刚打出来的井水,嗨,那叫一个“解渴灞牙”的凉,喝下去那个舒服劲儿,就别提了。俺们东北人民呢,就把刚出井的水叫做“井灞凉水”。菜园子里的黄瓜水萝卜,瓜地里的香瓜打瓜,放井灞凉水里灞着,灞上半天,都凉得透透的,凉透了再吃,比起冰镇的还真差不到哪里去。

那年六月,有一个多月没下雨,地里干得透透的。队长说,锄板儿底下三分水,和打头的三叔领着大伙赶紧着铲二遍地。各家各户的菜园子也旱,留家里种菜养猪喂鸡做饭的妇女们,挨着排儿的来井里挑水浇园子,才两天的功夫,水井见底了。队长说,正好凑着这机会淘一下淤泥。于是,安排了几个人在井口拉绳子提筐,领着我和素青振家,拽着绳子下了井。

到井底下俺打开手电筒一照,井底是一个直径两米多的不规则的圆形。几块高低不平的岩石在井底下互相拥挤着,石头表面上,石头缝子里,塞满了树枝子树叶子苞米秸子高梁秸子。在这所有的杂物以及石头上,又堆积了一层黑黑的臭烘烘的淤泥。

我们几个淘井的也顾不上嫌脏嫌臭了,把井下的淤泥和杂物,往筐里桶里装满,井口上接应的人再一筐筐一桶桶的提上去,运走。一直忙到半夜,才算清理干净了。任务完成了再看我们,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全是臭烘烘的污泥。俺说:队长,咱们上去吧?队长还没回答,石头上坐着的素青一拉俺的袖子,说:春生,你看——

打开手电桶一照,只见石头缝隙处污泥里,慢慢的渗出了的一小股清水来。等水流一会儿把污泥冲干净了,俺蹲下身俯下脸,嘴唇向前凑着,去吸吮这第一股甘泉……啊,真甜啊,甜得无法形容,俺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水好,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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