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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空军生涯——一些题外话
离开网络有一段时间了,有人说:在虚幻的网络里,三个月就算一代,那么我已经离开了好几辈子。
父亲的空军经历,记了厚厚的几本,有些事情没写出来的,短期内不想去碰他们。
在生活中我是一个比较开朗乐观的人,但写父亲的经历,却使我感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经历,只是千千万万个老兵的缩影。父亲的空军生涯中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也是每个老兵都有可能遇到的。
我写父亲,其实是想让我们这个社会多关心一下他这样的老兵,有一个尊重他们的风气。
可以这么说,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军队,面临着很多问题,都要去解决、处理。因此对老兵们,不可能太重视,不会太注意他们。
那时,是父亲最苦闷的时期,是很沉默的时期。也是我最忽视他的时期,没有人关心他们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以前做过什么。
他的寂寞,我现在理解了。
通过写《父亲的空军生涯》,我结识了不少“故人”这对于我来说,是个收获。我找到了黄卫叔叔,张文邦叔叔,蒋树人叔叔。。。。。
更让我惊喜的是,很多故人的后代,通过网络找到了我。父亲当年的游击队中队长陈大海的儿子、父亲四航校二期校友的儿子单甲兄。四航校三期甲班校友的女婿倥忽飞人兄,甚至我的远亲——谢文锦侄女的后人也联系上了。。。。。。
空军八一飞行表演大队的邓琦兄,在虚拟的网络上确定了父亲的真实后,忙前跑后,找政委、正副大队长。邀请父亲回“家”看看。现在的空军八一表演大队的军史室里,摆着父亲他们八个人“八大金刚”的相片,特别标明他们就是飞行表演队的前身。他们曾经代表中国军队,曾经代表新中国。
这个世界,真是很小。
感谢河里的朋友(不署名了)介绍,〈兵工科技〉能够登出对父亲的采访。这对于我写的这个系列来说,算是一个结束吧。
父亲的官职不高,级别不高,但在我的心中,父亲永远是个军人,永远是一个战斗机飞行员,这就够了。这两年,父亲找到点离休“军人”的感觉了。有时侯打电话说,我们也涨工资了,跟“部队”一起涨的。我们的待遇是按照“部队”标准的。部队长、部队短的已经不让我烦了。1996年买的军装,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希望他能够再穿多十年,有机会时我去给他件买新的。
下面的事情,父亲不愿意讲,我是通过各个途径,了解了个大概,做为父亲性格的一个补充。
父亲当空七师19团负责飞行的副团长,从1964年到1979年,一共15年。他曾经被暗示明示过不少次要升官了,只要他如何如何(投靠、整人等等等等),他没有如何如何,自然也一直原地踏步当他的副团长了。眼看着他的同僚、同学都当师长、军长、甚至司令了。他还是那样,好象也没什么抱怨。因为那些大官都很尊重他、尊重他的为人,尊重他的飞行技术。直到现在,那些官们提到父亲,还说他是自己“手下”最好的飞行员。
父亲负责飞行,飞行训练,负责将所有的新飞行员带成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那个时期,19团是空军的尖子飞行团,正在逐渐改装歼七,刚开始时只有三架。其他的都飞歼五,新飞行员要经过父亲的培训、带飞,技术过关后才能去飞当时我国当时最“先进”的战斗机———歼七。就这么一批一批的带飞,一直没有飞歼七的机会,父亲也很高兴,没有什么不平衡。因为只有把所有的飞行员全都训练合格了,19团才能全部改装完毕,成为空中铁拳。
可能有些朋友不理解,换装飞机,换了不就行了,有那么复杂吗?
好象还真有点复杂,首先是我们的歼七生产还没有形成规模,数量少。其次是飞歼七与飞当时的歼五、歼六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不管是从装备上还是从速度、高度、人员素质。都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父亲有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说飞歼五与歼七打空战的区别,有点象拼刺刀与隔着老远用步枪互相射击。
也就是冷兵器与热兵器的区别。
飞歼五,人的因素很重要,个人反应,处理问题的及时。打空战时敌我双方战机纠缠在一起,互相看的见。跟空中拼刺刀一样。
歼七就不同了,有导弹了,打空战要凭雷达了,互相谁也见不着谁。当然后来技术发展了,看过一个外军战斗机飞行员的讲述,说打仗的时候就象玩飞行模拟器,排除身体反应的因素,甚至跟电子游戏差不多。
我还是比较喜欢歼五,父亲后来评价说。
那时正值十年动乱,部队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新飞行员没有一个良好的学习和训练环境,影响了他们的技术水平。父亲他们这一批中壮年成了空军战斗部队的栋梁。培训、老带新、执行任务,他们都是主力。
父亲认为,这一时期是他飞行技术最成熟的时期,是他技术最全面的时期。也是他从一个飞行员转变成一个合格的空军指挥员的时期。
这个阶段,他走南闯北执行飞行任务,在塔台上指挥,处理空中自己和他人的险情。
1976年,最后一批新飞行员训练完毕,准备换装歼七。父亲也准备随着他们成为全团最后一批“换装者”
可这时却出了状况,由于父亲的严上宽下(曾经因为技术问题当着司令、军长给师长下不来台;也曾经为了一个战士跟某些极左的别有用心的有实权的干部大吵)的为人和老资格,他成了一些人眼中的“刺头”,到了收拾他的时候了。
1976年的年初,当时的空军司令马宁将军,北空的一个副司令,7师师长以及有关人员关起门来商量19团全部改装后的一些事宜。有人提出来,改装歼七,对于飞行员,是不是应该有个年龄的限制啊?
于是有人提出40岁以上的飞行员不应该飞歼七了,但另外一个人提出,XX领导今年43岁,如果这样执行,岂不是他以后也没机会飞了?
于是有个熟悉父亲的领导建议说:45岁怎么样?
“就45岁吧!”马宁司令拍了板。
于是就这么定了。
那时,父亲刚过45岁生日几个月。
于是组织上就通知父亲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去其他部队,一是停飞转业,父亲急了,大怒,说这不管是谁的决定,都是不科学,不合理的!凭什么45岁就不能飞歼七?!有什么依据。并严正表态:我哪都不去,就留在19团,飞歼七!
这时的八大金刚,已经分到各部队了,有的已经是军、师职了,所以有朋友劝父亲:人挪活,换个部队,容易升上去。
但父亲在这个问题上较起了真,还是那句话:我就是要飞歼七!
去年见到父亲,父亲对我透漏了当时的一些活思想:“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这个年龄的‘老家伙’忙前忙后,全国各地的完成各种任务,培训新飞行员,训练他们具备飞歼七的能力。轮到自己改装,不让飞了,还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45岁!?”
这时的父亲,总之是不服。
父亲向上级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不满。
父亲的态度,引来师里的压制。父亲抗命,就意味着反对空军司令。
父亲被变相停飞了,各种各样的小动作也来了,还要召开批判他的大会。
父亲震怒,到了军里,见到军长、副军长,两个老领导除了同情就是同情,私下里交了底。这件事情闹大了,有人在借机整你。我们也不能改变那个决定。
更私下的建议是,别回部队了,直接去北京吧!要不被他们搞死了,那就更是谁也说不清楚了!
小时侯记忆是模糊的,但脑海中还有一个印象,那就是父母亲面对面坐着,父亲在讲,母亲在记。用那种兰色复写纸,一式两份。父亲说:“中央军委。。。。。。我是空七师19团。。。。”听不太懂。估计是在写申诉的材料。
父亲的申诉,主要是质疑45岁这个标准定的不科学。按照现在的时髦说法,这是乱命,不能执行!
父亲去了北京,一呆就是100天。住在幸福大街的北空招待所,找到所长,说:我是来告状的,没有介绍信,可能要住很久。。。”知道了父亲遭遇,那个可敬的所长说:“我给你准备一个单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收钱。我支持你!”
就这样,父亲到处陈情,军委、老帅、老将军们,甚至寄信给毛主席。麻烦了一个溜够。但在那个政治环境下,父亲的事情,似乎很难解决。
父亲部队的师长找到父亲,这时的他很客气,说不批斗父亲了,请他回去,但歼七还是不能飞。并旁敲侧击的打听父亲都找过那些部门了。
父亲回答“该找的。我都找了!”
唐山地震,父亲回到了部队,有人又开始了小动作,想向领导表忠心,并以为父亲从此站不起来了,于是对我们家的人进行恐吓和骚扰,手段非常恶劣。父亲找到当时的师政委,把枪拍在桌子上,说:你现在把它收走,否则的话,再有什么人欺负我的家人,我一枪毙了他!
枪没有被收走,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我家了。
父亲说,如果没有粉碎四人帮,他的问题解决不了。
最终,实事求是的风气回来了,科学的工作作风回来了。叶帅在父亲的报告做了批示,指示要实事求是,不能搞年龄一刀切。感谢叶剑英元帅,您让我父亲多飞了六年,并飞上了当时我空军最先进的战机!
父亲的天空晴朗了起来,北空专门为父亲成立了体检班子,刘玉堤司令员找到父亲,向他检讨,说自己当时没有顶住压力,没有替父亲说话。。。并指示为父亲体检的466医院,一定要买离心机,没有那个怎么行?怎么能让咱们的人去空军总院?!
经过一系列的体检和测评,父亲各项指标全部达标,完全具备飞歼七的实力。
从此以后,中国空军所有超过45岁的飞行员,只要达标,都可以飞歼七了。
父亲功不可没!
第一次飞歼七,父亲跟我提过很多次,不是说他在空中的经历,而是说他降落后的遭遇。
父亲跟自己的子弟兵们关系非常好,飞行员,地勤官兵,很随便,从没有架子。小时侯去机场,对我最好的就是这些叔叔们,感觉的出来,很真诚。因为父亲的官不大,没有必要拍他的马屁,父亲不拍马屁,也最讨厌溜须拍马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一群硬汉子。
那天,是父亲的飞行专场,只有他一个人飞行。没有官方的组织,当班的、不当班的飞行员们都来了、全体地勤弟兄们来了、参谋们来了、调度、场站的人来了、熟悉的战友们来了、就是要看看父亲的飞行。
在空中的父亲,并不知道地面来了这么多人,战机降落,空七师军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一幕发生了。人群涌向父亲的座机,现场掌声雷动,地勤战士冲上父亲的飞机,打开座仓盖,把他抬了出来。到了地面,把他一遍一遍的向天上扔。象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总觉得象电影里一样,那一幕,在我脑海中闪现过无数次,我想象不出我们含蓄内向而伟大的中国军人们感情爆发时的样子,但我能体会到他们的欣喜和压抑释放后的痛快。
好人有好报,是我们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乐见的。
以后有时间,我把父亲的经历整理出来,印几本小册子。留给我的孩子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爷爷是个很棒的飞行员。
有时间,我把父亲的日记整理出来,是空七师的30年的发展史,可以见证我们人民空军从无到有的发展历程。
有时间,我把父亲的录音整理出来,那是他以为再也见不到我而留下的真情流露。
有时间,有时间后我要做的事情很多。
真心的希望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多关心我父亲这样的老兵们。
红军在世的不多了,我们开始关心抗日战争的战士们了,但他们也越来越少了。
然后该是解放战争的?然后?
我有一个梦,那就是给老兵们设立一个节日,为所有当过兵的人。
我们爱这个国家,我们就要尊重所有曾经为他做过奉献的人。我们就要尊重这些用生命捍卫祖国,随时准备牺牲的人。
希望我们一起努力,给老兵们一个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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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表敬意。
我三舅退役时也是副团长,当时离开很无奈,他参加过歼八-II的试飞,第一批换装K8教练机,现在他的学生们都飞上Su-30和歼十一了。
有时间,我也要把这些都写出来。
应该给这些老兵们一个节日了!
你的父亲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在现在这个社会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论外界如何诱惑,自己的人格底线一定要坚守
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经历过平型关的血战,也嗅过淮海的硝烟。解放后,他却默默地回到家乡,像一个普通的老农那样生活。后来他患了胃癌,却不愿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当时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才从母亲口里得知,外公是不想给家人给国家增添额外的负担。他只在无人的时候,握着我母亲的手说:“肚子好疼啊,比刀割还疼啊!!”母亲向我转述这番话的时候泣不成声:能让一个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战士说出这种话,可见他已经痛苦到了什么地步!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首先想到的,还是国家和家人。对这些为了国家和民族付出毕生精力的老战士们,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致以深深的敬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