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屋场琐事(十二) -- 冰冷雨天
老年月没有什么高速公路什么的,人们不太出门,所以到了80年代还会有被人问起“鬼子退了没有?”的笑话。周家屋场屋场的地主(就是为邹主任他爹作牺牲的那位)最牛B的一件事就是去过隔壁的瑞昌县城,还睡过那边的婊子——“巴壮咯”(赣北方言,意思是“很胖的”)。小老冰参加过不少次对那桂元老地主的批斗会,每次都是批着批着批斗会就成了警察叔叔打击卖淫嫖娼活动的审讯室了。大家都是一个屋场的,说起来是一家人,所以没有什么“触及皮肉”的行为,就是想听那些听过无数遍,而又特别好玩的东西,所以那时周家屋场的娱乐主要是赌博和斗地主。
又扯远了。那时候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一般也就在10里路以内吧,嫁女儿,娶媳妇也都在这个范围之内。所以两个相邻屋场的人见了面,不是你妈是我姑姑,就是我妈是你阿姨,大家都是表兄弟。赣方言管表兄弟叫老俵,所以赣人见人就叫老俵,这就是所谓“江西老俵”说法的由来。那意思就是“四海之内皆表兄弟”
前面说袁家和熊家起冲突,大家都是老俵,一家人会起冲突吗?
会,事关生死,别说表兄弟,亲兄弟照样打得头破血流。
为了什么?水!
赣北农村种的是水稻,水是农民的命根子。天旱没水种不起来田,大家争水要打架这都知道。但水多了堤破房塌,也是灾难。
每年7月底是洪水季节,长江鄱阳湖水倒灌。堤外的水位看着高,堤内的早稻正是收获季节。农谚道“小暑准备箩,大暑好割禾”,早稻就是7月20几号开始收。所以赣北农村管那季节叫“双抢”,就是“抢收抢种”的意思,不是去做山大王。从洪水手里抢收割,从齐腰深的水里捞水稻时常常能看到的场景。从天时手里抢种,洪水一退就要赶紧插晚稻秧。水稻有个怪毛病,迟过了8月1号,禾苗照样往上张,就是不开花,成了杂草。
双抢是一年中最苦的时候,赣北夏天天热,中午气温超过40度是常事。白天下不了田,头顶的大太阳和脚下发烫的水能立即让人中暑,所以一般都是从早上三,四点钟干到九,十点,然后再从下午四,五点干到晚上九,十点。
这个时候就有意思了,每个圩堤上都有人在敲锣打鼓高声嚷嚷。嚷的是富有时代特征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要是以为那是给正在双抢的社员同志们鼓劲就错了,那是在替老天爷鼓劲,让他老人家想法子让对岸,隔壁的什么圩堤破个口子,那样这边就平安了。
小老冰参加过那种呼喊,两边圩堤各有数人敲锣打鼓,豪情满怀,热情洋溢,激情澎湃。除了先帝爷的“最高指示”以外就是各种戳人三字经了。小老冰有时候骂着骂着会突然笑出声来,因为小老冰不是当地人,无所谓,但是边上的人要戳的到底是谁啊?半开玩笑地问一句,立即被人戳一下回来,人家农民兄弟可不是在开玩笑,是在从事有关家园生计的严重问题。
这种争水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并不产生流血冲突。首先起码隔着一衣带水呢,农民兄弟纯朴,不会有人干游水到对岸到别人家圩堤上去搞破坏这种缺阴德的事。
容易出事的旱天缺水,那可是近距离作战,就是邻居才打架。民国30几年,为争水袁熊两家打了起来,熊家死了三个人。事隔30几年,屋场上的人记得清楚着呢。
那年大旱,本来两姓之间有水渠的缺口怎样开,开多大的约定的。但是一天熊家的口子开大了,于是就吵了起来。口子开大了是事实,问题是谁开的?袁家当然说是熊家开的,但熊家现在的说法是袁家蓄意要杀人而有意开大的防水口来栽赃陷害。
三句话不和就吵了起来,接着就打了起来,到后来发展到了几百人的大兵团作战(两个屋场都是上百人家的大屋场)。
武器呢?扁担,舂篙(江西农村挑柴用的扁担,两头带铁尖,便于刺入柴捆),梭镖。
“没有枪?”小老冰觉得很泄气。
“有,熊家有五杆快枪。”
“嗯?快枪?湖北条子?那为什么还死了人?”小老冰顿时来了情绪。
“是汉阳造,但是那天有鬼,五杆快枪都打不响。”
“怎么可能?”
“就是的嘛,袁家请人做了法。”
小老冰算长了见识,做法能做得快枪不响,蒋公怎么不知道?是不是那法只对湖北条子有用,对三八大盖无效?反正也只好胡乱相信。
“枪打不响了,大家慌了,一哄而散,这下子袁家的人来了,一扁担一个,一舂篙一个,一梭标又是一个对不对?”
“根本就不是,那姓袁的是畜牲,六亲不认,目无尊长。”
“怎么回事?”
“我叔是被他亲外甥杀的。”
“亲外甥?”
“亲外甥。”
“杀了红了眼,大家狼狈不堪,认不出舅舅也正常。”
“才不是,我叔都叫了:‘我是你舅舅’。”
“那边呢?”
“狗戳的姓袁的说‘回了家你是我舅舅,在咯里(赣方言,这里)你是我仇人’,说着就是一梭标。”
怎么样,牛不牛?这样敬业的外甥是不是很难找?
袁家和熊家打了这一架就成了死仇。从此不要说结亲,连偷情的可能都没有了。
到了文革,程世清带了26军来支左。支左部队的大兵们认为什么事儿都像他们搞内务叠豆腐干被子那么容易,愣要靠“办学习班”解决这个问题。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要学一下《毛主席语录》肯定袁熊两家马上就会亲得抱着互相乱啃,就像那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一样。
于是两个大队就成了一个团结大队,书记姓袁,大队长姓熊,民兵连长姓袁。诶,那姓熊的不吃了亏?不吃亏,会计和保管都姓熊。
虽说是生死仇人,但毕竟事过多年,加上解放了,族长也给枪毙了,家谱也全给烧了,说到最后,怎么说都还是亲戚。所以虽然是熊袁两姓不说话,不结亲,但也没有发生新的械斗。
不但如此,两姓居然还联合起来,和外乡人械斗。
河的上游是浙江移民,那河到浙江移民那儿拐了个弯。河边长大的人都知道,河道拐弯的凸边水特别深,那年闹旱灾,河干的快见了底。浙江移民聪明,在弯处修了半条土堤,弄得像个水库一样,架起抽水机就抽水。
可这样一弄,断了熊家的水源。袁家在一边看笑话,袁家有水,因为袁家那边也是个凸边,学着浙江移民的样,袁家也修了条土堤取水。就中间的熊家倒了霉。两头没水,袁家是肯定不会匀水给他们的,而上游的浙江移民又断了他们的水。
熊家去找浙江人讲理,本来没有袁家人的事,但是书记,连长得出头吧?就这样袁家人在非本愿的情况下也卷了进去。
那还能讲个什么理?事关生死存亡,谁也不让步,最后熊家人火了,举起锄头就开始扒堤。那是在浙江人的地盘上,能让你撒野?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这边挨了打,当然要找回这个场子了,也不管几十年前的生死冤仇了。浙江鬼子大敌当前,首先是祭出三大法宝之一:“统一战线”,袁熊合作,准备反侵略。那边浙江人知道事情已闹大了,赶快飞檄天下,大招勤王军,于是水陆两路,乘着从火车到手扶拖拉机的各式交通工具,无数带着冷兵器,捆着大肥猪的方腊后裔们就往这儿集中。
小老冰成天只管听公老师胡扯,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阿三被雌性激素熏得成天找不到自己,还管什么水不水的,只要他对面的水灵灵就行了,别人枯死管他屁事。小老冰就觉得外面好像挺热闹,一会儿听到了猪叫。嗯?今天又不是逢年过节,杀什么猪?谁家猪发瘟了?好,待会儿有肉吃了。那年月可不像现在瞎讲究,什么瘟的病的照吃不误。
有一年小老冰养了30几只鸡,你要问怎么养得起,嘿嘿,小老冰是干什么的?好人也会小腐败。长到半大不大了,小老冰就开始抓那些小公鸡杀来吃,一来小公鸡光消耗能源,吃食不下蛋,没用。(你可别用繁殖种群的理由来为小公鸡们辩护,那反而成了小老冰杀小公鸡的理由,你想啊,小老冰周围连雌性激素的气味都没有,那小公鸡有多少小母鸡?这不给小老冰填堵吗?)二来听说那玩意儿“补”(现在回头想想是不是壮阳的意思?),所以就一天一只,吃小公鸡。
谁知道,小公鸡吃完了,小母鸡们开始发瘟了。那瘟也发的邪门,别的鸡瘟是一发一片,如燎原烈火一发不可阻挡。小老冰的母鸡发瘟起来却是一天倒一只,小老冰也就化悲痛为胃口,一天吃一只。
一天和小董(就那条“董鸡巴”)一起就着红薯烧酒吃鸡的时候,小董终于找出了病因,对小老冰说那不是发鸡瘟,那是忧郁症。说小老冰把那些小母鸡的青梅竹马全给弄没了,让小母鸡们忧郁成症,“这关山万里,让我孤鸡如何飞渡?”就纷纷倒下来,随小公鸡们而去了。大约是估计自己说得太高雅,怀疑小老冰没有听懂,就又加了一句:“用俗话说就是给憋死的”。说实话,前面的话小老冰还有点似懂非懂,最后一句话就干脆没听懂。但是记住了:因为小公鸡没了,小母鸡就憋死了。心里直觉得对不起那些小母鸡们。同时也有点埋怨那些小母鸡们也没个为小老冰多生几个蛋的远大理想,光沉溺于和小公鸡们的卿卿我我,那思想意识也不能说好。
看看,这老冰又不知道胡说到哪儿去了,回来回来,言归正传。
公老师正在和小老冰乱侃他们当年毕业后分不了工作在劳改农场劳动,如何看管犯人的时候,有人叫小老冰们去“吃肉”,嗯,看样子是搞了猪了(赣北方言,杀猪叫搞猪)。
当时赣北农村,一年可以吃到三回肉:过年,端午,中秋。但如果平时有大事,杀了猪“打平伙”(全屋场大吃)也有,像原来小老冰讹了人家一头猪来,就是全屋场打平伙,还有一种大平伙是像周家屋场这种“乱搞资本主义”的富裕生产队的瞒产私分,就是小队出稻谷跟谁家换头猪,杀了全屋场打平伙,而这种稻谷是过秤入库以前的,所以账目上没有。这种瞒产私分的手法还有在田埂上就把红薯花生什么的分掉了,用这样的方法来下拉工分值,以遵守不超过大寨的政治要求。
估计有过“吃肉”经验的朋友可能不多,那可是真正地吃肉。猪杀完了,切成寸方,加上盐,海带就在一个大锅子里面煮。煮熟了以后大家就是装上一碗就吃,吃完了再装。
但是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富裕的地方,打什么平伙?小老冰有点糊涂,反正有肉吃就行。跟着公老师就到了晒谷场上。
一个大屋场,分成七,八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自己的晒谷场,小老冰们来到自己住的生产队的晒谷场一看,连小老冰都看出有点不对头。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老冰一枚俺一枚,嘿嘿,瞒产私分了
猪猪这两天都搞了至少两回双宝了。
原来江西猪肉是和海带一起煮的
小董是谁?隔的太久都忘了,赶紧复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