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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异乡人的蚕豆 --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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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异乡人的蚕豆

我爱吃蚕豆,干的鲜的都爱。然而我没有福分与蚕豆青梅竹马,比邻而居,年年季节到了的时候上菜场问候一下。我于蚕豆是异乡人。人物相交,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对蚕豆当属后者,一相逢便爱上了。爱上一个异乡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蚕豆的同乡,是鲁迅,汪曾祺他们。小时读《故乡》,生吞活剥。这么多年下来,有印象的只剩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大白鱼般的船背着孩子在浪花里蹿,以及乌油油结实的罗汉豆。那时根本不知道罗汉豆是什么豆,也没见过旺相的罗汉豆长在地里是怎样的蓬勃。只是无端地觉着鲁迅的一片不能回头的酸楚。他再也找不回的瑶池仙宫般的好戏,吃不到一群孩子在船舱里盐柴煮的罗汉豆。直到读了汪曾祺,才知道鲁迅的罗汉豆就是蚕豆。新鲜大捧地从地里摘下来,掐得出青涩汁水。 罗汉豆老了,煮作茴香豆,一碟碟都是孔乙已的寒苦。汪曾祺的蚕豆就温和得多,嫩蚕豆炒红苋菜,炒咸菜,香油炒作蚕豆泥送粥,老蚕豆煮熟串成佛珠给孩子挂脖子上。惊涛骇浪的辰光都过去了,再不必提,留下微茫淡远。干蚕豆浸了水,盖上湿布巾孵成发芽豆,加盐和香料煮熟,也是江南人的下酒菜。高阳管这叫“独脚蟹“。我从《胡雪岩》里看来,不知道现在杭州还有没有这种吃法和叫法。看过一本上海食谱,有葱炒发芽豆,糖醋发芽豆,吃法不少。可惜从来没机会尝尝。

最早爱上蚕豆,从儿时的零食“怪味豆“开始。小学时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只够买一包牛肉干,或一块小朱古力板,或一包怪味豆。怪味豆几乎都是重庆来的,甜咸麻辣,怪得可以。怪味慢慢消去以后,里面油炸蚕豆特殊的香味浮现在味蕾上。为了那点蚕豆香,不停地嚼怪味豆,没多久就麻得两泪交流。 奶油五香豆比怪味豆和颜悦色得多,不会剌激孩子的弱小舌头。蚕豆一粒粒平头整脸,光洁无疵,吮一吮有奶的甜香。可我一直不喜欢,嫌它太暧昧,甜咸两头不到岸,娘娘腔。有人请我就抓几粒,没人请从不自己沾边儿。后来到了多伦多,唐人街商店也卖怪味豆,包装居然都没怎么变。偶然买一包,开头几个还有当年怪味豆的意思,越吃越不对劲儿。可能因为关山历久又储藏有年,蚕豆走了油,变了味,麻辣甜咸也盖不住了。

高中时常在学校的小卖部买零食。除了糖渣一样的巧克力和石子般的硬糖,可吃的只有“兰花豆“,透明厚塑料袋包装的油炸蚕豆,沾着透明的盐粒。蚕豆炸得酥松,壳和豆嘴都张着。“兰花豆“之名可能由此而来,不是不有点上纲上线。但那包装当时是鹤立鸡群一样极雅的。油炸咸蚕豆耐嚼,可以把嘴巴从上午到下午都占着。大人买兰花豆是下老酒的,我用来下大玻璃罐泡的茶,或是白开水。班里每天打两次开水,冬天茶常是冷的。高中三年的生存意义就是考大学,所以不得不把一天里一半多的时间都花在学校。十五六岁正是苦闷傍徨得咬牙切齿的年纪,于是在课堂上偷着看武侠看诗歌看麦田里的守望者,闻鸡生气,见月伤心。饱尝冷苦的茶水和涩脆的蚕豆壳,三年也就这么过了。汪曾祺读中学,吃粉盐豆,喝茶水,读二安词。他那时的年轻人早早地被当成大人对待,也早早地养成了冲淡的性格。多伦多没有兰花豆,只有“莲花豆“。包装比记忆中的兰花豆粗糙许多。一样是油炸蚕豆洒盐,但实在放得太久,有的能看见包装袋壁上汪着油星。吃过两包以后,兴味索然,继续用干无花果送滚热的乌龙茶。

第一次吃到蚕豆做的菜还是在香港。正值春末,江南的蚕豆大批运到。香港的上海饭店时鲜菜单上蚕豆隆重登场。家里的朋友请吃饭,在“香港老饭店“。让我点菜,我点了鸡油蚕豆。上桌来果然腴滑清香,非比寻常。有深红的火腿末点缀,好象笛声三弄,惊破梅心。一下子就爱上了。去上海玩时,在吴越人家吃面,我嫌不够饱,又叫了豆瓣酥,一吃销魂。重游上海,仗着自己是客人,餐餐都要点豆瓣酥,马兰头,鸡毛菜。更有一面镶咸蛋黄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上海真是过足了蚕豆瘾。

香港的菜场里当季时有新鲜蚕豆卖,半尺长的青绿豆荚装在竹箩里。卖的人不太热心,买的人也不多。广东本地人不怎么吃蚕豆,无论是新鲜还是干的。当中有什么说法,不得而知。就象广东人也不怎么吃笋,说笋“毒“而且“发“,效果不下赐死徐达的蒸鹅。当年内战时很多上海的官商人家逃难到香港,带着金条安顿下来,也带来了上海的肠胃。 新鲜蚕豆,冬笋,鳗鲞,青鱼干,虾子,玫瑰大头菜,宁式年糕,在香港统统买得到正宗货。贩这些东西的店叫南货铺,因为江浙苏杭都在南方,供应在北京做官的江南仕宦人家之需。这样的杂货店开到香港,仍然叫南货铺,虽然香港比苏杭要南得多。这些东西在在广州就难觅,因为广州没有这样一段做避风港的历史。时移世易,当年上海来的移民,他们的子孙已经成了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不再对那些琐碎的“南货“感兴趣。所以香港的南货店只有老字号,没有新势力,靠一年一度的大闸蟹季撑着,顺便带卖上海宁波老人的乡愁。 现在香港人纷纷移居到加拿大,带去了烧鸭白斩鸡和砂煲煨的丝袜奶茶。新一轮的融合,也正在加拿大上演。

在加拿大住下,我才开始试着自己做蚕豆菜。菜谱靠网上看来和个人体验,反正自家出品只要不烧焦就能吃下去。唐人街超市春末有绿蚕豆荚,价钱不贵,只是要仔细挑选 ,因为长途运输 ,很多变得惨不忍睹。一箱里有差不多一半残枝断梗。半天才能拣满一袋。风尘仆仆的蚕豆买回家剥去黑脏的荚,登时露出粉嫩面目。蚕豆嘴儿——与豆荚相联的部分,仍是青白色,不象老蚕豆般黑心。下锅一炒,豆皮皱起,粉青变碧绿。油光潋艳,惹人神思。第一次自己做蚕豆,还很郑重地买了块金华火腿,先蒸熟再切粒,与蚕豆同炒。味道和卖相自然上佳,可是费在火腿上的工夫比蚕豆还大,从此就省了。因为没有会烧菜的阿姨太婆耳提面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自己做蚕豆菜的时候自然天不怕地不怕,突发奇想信手拈来,毫无清规戒律。新鲜蚕豆没货,冰冻蚕豆一样好用。加肉片加鸡丁甚至加本地产的大黑蘑菇portobello,都无夺蚕豆那似淡妆而浓抹的鲜味。炒得焦些或烩成汤汤水水,一熟便起或开花大煮,自己都吃得欣然。

自己做饭以后,发现豆瓣酱是个好东西。没有性格的啥啥炒肉,放点豆瓣酱味道就鲜活了。按图索骥在唐人街买豆瓣酱,网上的权威四川ID,指明要鹃城牌的郫县豆瓣。说好处是特别干,除了碎辣椒就是蚕豆瓣,又浓又鲜又香又辣,下锅以前要先剁碎。买回来挤出一点看看,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干,用锅铲捣捣就差不多了。豆瓣酱在中国妇孺皆知,因为站在回锅肉等川菜巨头的肩膀上,连带郫县也出了名。靠菜出名的还有出榨菜的涪陵,出灯影牛肉的自贡。四川人对饮食的热爱,不下于广东人。可是四川菜里却不太见新鲜蚕豆,可能是鲜蚕豆没熟就摘下来,太浪费粮食地气。如北京之水嫩的鸡头米于之老鸡头。

原以为自己和蚕豆是他乡故知,说不尽的惺惺相惜。直到有一天一时兴起进墨西哥人开的干货店逛逛,发现琳琅的豆子干果里赫然就有光滑坚硬的大干蚕豆,标的也不是英文名字broad bean,而是另一个永远记不住的词。那种震惊就象约会某俊男数次后才知道他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仔细端详,可不就是我爱的蚕豆。不只有大而扁的,还有一种小且圆,比黄豆略大一点,眉目间宛然便是蚕豆的模样。英文注释写的是baby boroad bean。在加拿大遇上的异国蚕豆,一样精神奕奕,更多采多姿。原来蚕豆并非象我一样,由飞机空运到北美作客。人家早在我之前几辈子就漂洋过海,在新大陆扎根了。。。 之前恐怕一直是我表错情,错认了乡党。蚕豆在中国也叫“胡豆“,说明是胡人的豆子,就象黄瓜也叫“胡瓜“一样。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此豆自西胡来,蜀人呼为胡豆。大凡从西面经陆路进入中国的,多名为“胡“。如果是较近的古代跟着通商海船来的,可能就叫“洋豆“了。从北非中东到阿富汗,蚕豆的种植和食用比中国普遍得多,是当地居民的主食。埃及把蚕豆奉为国菜,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在埃及,除了穆斯林世界共有的烤肉柱子夹面饼,各种蚕豆可能是游客顶有印象的埃及食物。埃及人的炸蚕豆丸子,炖蚕豆泥,浓墨重彩地落香料,外国人也当美味。穆斯林都喜欢把淀粉质主食煮得粘糊糊才吃,象著名的碎麦糊饭Guz Guz,浇上合适的酱汁,风味不差。 蚕豆味道鲜明,却和大部分气味浓烈的香料相入甚欢,因此穆斯林式烹调丝毫无损于蚕豆之美。埃及人甚至直接生吃青蚕豆,想来人口中有蚕豆溶血症的基因比例极低,不当一回事。有人说中土蚕豆是张骞通西域时从阿富汗(大月氏)带回。年代久远,已不可考。墨西哥的形形色色蚕豆,是地理大发现带来的新变奏。要不是好奇心重,在蚕豆这件事上险些夜郎自大一把,贻笑大方。

佛说人物相逢,各有机缘karma。我更相信这是一个概率的问题。相逢晚总好过不相逢。象蚕豆这样的美味,被我一个异乡人在故国和他乡半路出家不彻底地爱着,肯定不如生长水乡的人象鲁迅汪曾祺们爱得正宗,真切和深透。可是其中的乐趣,多少是相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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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今天剥蚕豆,20多分钟,才剥了一小碗。

春末夏初我爱蚕豆炒茭白。蚕豆酥、雪菜豆瓣也喜欢。

家园 说来可笑,我30岁的时候才弄明白蚕豆和豌豆是两种东西...
家园 蚕豆

我在川菜馆吃过蚕豆,是和香椿一起炒的。很好吃。蚕豆的味有种清香,又很独特。正如你所说,和浓烈的东西相入甚欢。

家园 如果是剥老蚕豆,要用水把壳泡开.
家园 格姐姐大冬天的

剥的是干蚕豆?能告诉我怎么剥吗?我半路出家下厨房,这些都不怎么会。。。

家园 好象阿拉伯人把蚕豆当干粮吃

读唐师曾的书,他好象在海湾整天吃盐水煮蚕豆。好象还是在他的书里说当年周总理有一次到一阿拉伯国家的驻华使馆蹭饭发现阿拉伯的蚕豆比中国的圆,sorry,比中国的大,而且阿拉伯朋友们反映中国蚕豆吃不习惯,于是拍板引进

家园 即使是冬天,我这里

还有新鲜蚕豆卖。

我这次买得不好,看着挺丰满但是剥开来豆子小小的,所以挺费功夫。

干蚕豆我自己也没剥过。买冷冻的最方便,只是味道逊色了些。

你家小爱快成中国胃了吧

家园 是新鲜的,就是豆太小。
家园 一直都是的啊

没认识我之前,人家也不爱吃大部分西方食品,比如奶酪,牛油,果酱,沙拉。只爱吃大块的牛扒猪扒。

遇上我以后,相见恨晚。每个星期去中国城背二十公斤的杂货回来,任劳任怨。饭后洗碗擦地,只要有得吃,都挺高兴。我只管做饭这一块儿。

当然我心情好的时候早上煎烟肉香肠,小爱就更感激涕零了。

家园 任劳任怨不挑嘴,

多好的孩子啊。

你俩有缘分,别的我不了解,单讲这吃,好般配啊~~~~

家园 明末清初从东南漂洋过海来的多称为“番”

番薯、番茄、番豆……,不过马铃薯倒是叫做“洋芋”

家园 这“番是广东或福建话

广东人仍然把一大批东西叫“番“,包括洋人。老一代的人不叫鬼佬,叫番鬼佬。小哈吧狗叫番狗。在外国出生,说不好中国话的小孩叫“半唐番“。现在因为“政治正确“改叫“西“。生菜有唐生菜西生菜,鬼佬改叫西人。

叫“洋“的,好象多是江浙一带,洋火,洋油,洋肥皂,洋囡囡,甚至有过“洋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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