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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从崇福的吕园说起几个名人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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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从崇福的吕园说起几个名人

前面说过浙江桐乡县的崇福镇,有座文峰塔,蛮有特色。也说到该镇另有一个去处值得一看,那就是吕园,吕留良的纪念园。对了,就是那位《鹿鼎记》上写到过的抗清志士,身后被开棺戮尸,子孙充军。孙女吕四娘更是江南四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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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留良大名鼎鼎,此亭此园也自不凡。

上图的这块石头叫做牡丹石,是嘉兴四大名石之一,吕留良的朋友送的。

“吕晚村纪念亭”这几个字是同济大学的陈从周先生所题。陈先生是著名的建筑家,园林专家。我藏有一本《说园》,这本讲园林的著作,是他自己小楷写就,自绘插图,端的是精美绝伦。杭州湖西杨公堤旁,邻近曲院风荷的郭庄,也是陈先生主持重修,园借西湖景,极具特色,对园林有兴趣的朋友不可不看。陈先生的公子赴美从贝聿铭学习建筑,不幸被杀害,此后陈从周先生隐居不出,与孙女相依为命。这一段故实,朋友们大概很熟悉了。

扯开一句,陈从周先生在杭州的园林界风评并非极高。我有一次与某园林前辈聊天,他就直指陈先生不懂园林。我惊问何出此言?老人家说:这园林之道,需要懂建筑,懂文化,懂动植物,融会贯通,才能谈得上造园。陈先生最大的缺陷,就是懂建筑而完全不懂植物。一园之广,一角之窄,四季之间,各有风韵。春天是什么色泽?秋天什么景象?植物怎么长的?互相之间如何搭配?与周围建筑是个什么关系?如何在色彩和构图上相得益彰?这些都需要对每种植物的特性烂熟于心。陈先生大约不精于植物学,这样一来,造了许多房子假山池塘,可是花草树木搭配的不好,就大为减色了。

亭子里的碑,正面是蔡元培所题写,反面是张宗祥先生书写的碑文,碑文模糊,照片拍不出来,只能发一张正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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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不用介绍了,这个书法,倒是很有些受过爨宝子碑影响的味道。想想这位翰林大人,书法竟然不是“黑大圆光”的一派,肉厚骨硬,又不失活泼妩媚,也是一奇。

至于张宗祥,知道的人也许不多,但是此老名气之大,当年真是吓死人。

张先生当过京师图书馆馆长,浙江图书馆馆长,《四库全书》文澜阁本的增补与保护工作,就是他主持并为主完成的。他是西泠印社历史上唯一一个不会刻印的社长,你说他的书画造诣得到什么份上才镇得住这个场子?

他是徐志摩的老乡,浙江海宁硖石人,与著名军事家蒋百里是好朋友,并称为文武才子。读书过目不忘,跟蒋百里搞知识竞赛:“不问何书,日尽数卷互相问答,不能答者罚停阅他书”。

张先生少年坎坷,三岁还不会说话,十二岁才扔掉拐杖走路,可是21岁就中举,29岁殿试一等,到清华教书去了,32岁,点读完《二十四史》,成为一代学宗。解放后,据说中华书局出版古籍的时候,都要请张先生把关才放心。

张先生不但书法著名,而且写字又好又快。为了保存中国文化,曾经手抄古籍六千余卷(一说八千余卷),全都是蝇头小楷,这份心血我曾有幸亲眼瞻仰过,真叫震古烁今。他抄书的功夫,一天最多可以写24000多字的小楷,鲁迅先生因此戏称他为“打字机”。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长,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曾为张先生刻一方古玺印“手抄六千卷楼”。

中国有这样的读书人,文化才会百代不绝。可惜现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了,我们只是受惠而已。

张先生原来另有其名,后来是仰慕文天祥,这才改名为宗祥。为吕园书碑,应该是他很高兴的一件事吧。

院门口右侧有吕晚村先生石刻画像,像不知是谁画的,题画的人可又是大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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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篆书“明遗民吕晚村先生画像”,是马一浮先生的题字。

如果说张宗祥先生以刻苦执着出名,跟郭靖似的,马一浮就是个黄药师了。凡事一看就会,一学就精,什么过目不忘之类的,简直就是小儿科的把戏。弘一法师李叔同曾经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得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马一浮先生天纵英才,少年成名,15岁参加科举考试,县试、府试、道试连夺三个第一,是谓“小三元”。跟他同去参加考试的同乡,有两位后来大大有名的人物,周树人和周作人,考试成绩却瞠乎其后了。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再是县考”一文中,据当年日记的记载回忆说:“会稽凡十一图(每图五十名):案首为马福田,予在十图三十四,豫才兄三图三十七......马福田即是浙江的名流马一浮”。鲁迅才考到第137名,他考个第一,他比鲁迅还要小两岁,你说他考试厉害不厉害?

马先生后来是中国“儒学三圣”之首,地位比熊十力还要高。他的《论语大义》对于《论语》的研究简明深刻,可真是了不起的著作。

马先生书法造诣深厚,但是从来不题碑,不作墓志铭,这是我仅见的马先生题碑。

再扯开一句,曾经有个机会获得先生的《中国戏剧论稿》手稿,还有先生自己用朱笔增删修改的字迹,当时卖家开价八千元,朋友们都认为不值,就放弃了,此后后悔不已。

回到正题,吕亭上的对联,本来是太虚法师所题,后来被毁了,现在是请冯骥补书的。

说了这么多近现代名家,终于要说正主了。

吕留良晚村先生,算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反清志士和学者诗人,气节清高。这是一般的说法。我的看法略有不同。

吕留良先生其实只是当时的一个民族斗士,与张苍水等人之所为并无二致,抗清不成,改为不合作运动。跑到吴兴山上去结庐而居,不肯与当局合作,写诗作文骂人,政府也没怎么样他们,最后得了善终。

吕留良的识见,其实是很一般的。他思想的主旨,就是“严夷夏之防”,搞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那一套,所谓“夷夏之辨,过于君臣之伦”,是狭隘民族主义者的思路。这种黑就全黑,白就纯白,“汉贼不两立”的思路,对于一个战士而言,身负国仇家恨,并无不对,但也说不上高明。与他同时,经历相似,也同为浙江知识分子,互相认识的黄宗羲,那就高明的太多了。

黄宗羲老子被明朝权臣修理,自己还要反清复明,开始时的思想水平与吕留良其实差不多,几经失败,痛定思痛,思想上就有升华,终于写出了《明夷待访录》这样的划时代巨著。

吃尽了不同民族统治者的苦头,《明夷待访录》看到了这些政权的共同属性。病根在于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药方是普及民本甚至民主思想。《原君》篇开宗明义:“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指出人天生有不可剥夺的权利和利益。这些君王们呢?“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尽出于我”,“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未上台之前,“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上台之后,“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结论是:“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也。”这就是以无政府主义为旗号的民主自由思想,跟咱们刚去世的巴金老人差不多。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黄宗羲不再谈夷夏之防,不再忠于某个姓氏或者家族甚至民族。从屠杀的鲜血中站起来的人,不但看到屠刀和仇恨,他看到了苦难的根源。这就是他比吕留良高明的地方。

吕留良得大名于身后,完全是因为两个神经兮兮的家伙,曾静和雍正。这两个人的故事大家多半都熟知了,不必赘述。奇怪的事有两件:

吕留良死了都半个世纪了,湖南呆子曾静忽然准备实施吕留良的思想,因为大将军岳钟琪姓岳,就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岳飞后代,“夷夏之防”嘛,根正苗红,一定可以说得他造反。这就是中了吕留良的毒,认为只要是汉人,就真的会帮汉人。

雍正也是滑稽,查明案情后,挖空心思要拿此案作突破口。想来想去,长考出臭棋,说什么曾静不是主犯,乃是上当受骗,可以赦免,反倒揪出死了49年的吕留良出气。曾静造反引出吕留良文字狱,结果竟然是曾静赦免,吕留良被开棺戮尸,满门抄斩发配。主犯赦免,死人教唆犯灭门,雍正自称“出奇料理”,果然不同凡响。不过过得几年,还是要儿子来擦屁股,那就叫做“奇不胜正”了,嘿嘿。

吕留良惨案,对于家人,自然是冤案,对于本人,就没有什么冤的了。所谓文字狱,他那些文字,本来就是赤裸裸地反清。什么“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处理他不算是冤枉,所冤枉者,乃是半个世纪后才作了别人的替罪羊和当权者的工具而已。

既然吕留良没什么不得了,那这个亭子上为什么名家荟萃呢?请君看看建亭时间:“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正是日军入侵华北,举国抗战之际。蔡元培,太虚法师,张宗祥,马一浮,这些人建的这个亭子,就表明着一种态度。

国家有难,读书人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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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书法是文学大家的试金石

那时代,敢称得上“家”字的,书法拿出来都是可以一看的。

正如仙人兄所言,真没想到蔡元培的字是这个风格。弄教育的,字里倒弄出来诙谐味道了,嘿嘿,冒昧猜想着蔡先生该也是个懂得情趣的人。

信息革命带来了的负面效应就是文化革命,别的不说,书法这门艺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花仙人兄一个!为了仙人兄的好文!

也为了老票的看不太懂,还敢承认自己看不太懂!

惭愧!

家园 呵呵,过谦了吧

您哪里是看不懂,分明是说我写得不清楚,按照雍正的招数,等俺有了权,这就要兴文字狱。

你等着,俺钻营去了......

至于书法嘛,这几位确实是了不得的大家。那时候的大家读书写书,奋笔不休,书法也就容易练出来。咱们现在的书法家,那一天才写几个毛笔字啊?

书法的衰亡,我觉得也是指日可待。咱们都打字了,既用不着,又看不懂,它不衰亡还等什么?

家园 del
家园 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觉得略看懂了一些,仙人兄不嫌鄙陋就请赐教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黄宗羲看到了苦难的根源,其实对今人也是一种思考的启示。

吕留良基本属于愤青级别,当然,愤怒的比较有气节,但是他为之愤怒的理由却不甚深远;而且也只是表达愤怒,却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黄宗羲的明白,在于知道了问题的根源所在,但是如何解决也未深知。 中山先生再进一层,“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是解决之道(虽然“驱逐鞑虏”也有些狭隘)。

富国强民,才是解决百姓苦难的根本,是万民忧乐的根源。

蔡元培等先生借吕亭表达的仅仅是一个态度,昆仑关、台儿庄解决的是实际问题的初步阶段,如何让国家强大富足百姓安乐而不被强邻欺凌才是根本。

发现问题表示关注--发现问题的根本去抗争--解决实际问题,三个阶段,吕在第一,黄在第二,孙在2.2。

如此理解,是否正确?请仙人兄指点!

(此次进京,听梨园界长辈介绍,北京抗日期间,梅先生蓄须明志也是个态度;程砚秋先生虽然是旦角,可是真动手揍过日本鬼子导致逃亡的)---若有所思。

家园 仙人的文章啊,确实令人佩服

从文峰塔自然带出吕园,从园内碑文又带出几位国学大家,然后直面吕留良的不足……感觉是这些文字很是流畅,但作为介绍吕氏的文章,却也只是平实厚重;文好,却也不是努力学习之后做不出来的。

直到最后两段,高潮突现,奇峰顿起——原来仙人在这里等我们呢——再反观全文,首尾呼应,处处暗藏笔锋,有力而不发,不由叹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文章有知识不难,有见识不易;有知有见之余,还可将一篇文章做的如此漂亮,确实是高手,高人。

一直佩服仙人,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跳出来拍个MP吧。如此文章,实在是篇范文——仙人屡次说到文章做法的问题,这次,仙人实在是以身作则,以文做则了。对比自己写的东西,简直是惭愧地要跳楼,唉。。

受教了,花之!

家园 羞死我了,献花献花,这就改去

抗战期间,蔡元培先生不必说,马一浮先生在四川设坛讲学,极言气节之重。张宗祥先生拖着文澜阁的四库全书,一直跑到大西南,历尽艰难。

“书生报国唯一死”,是没出息人说的话,使薪火相传,中华文明不致绝灭,反而越挫越强,才是读书人的本分。

这几位先生可不仅仅是聪明博学而已,确实是楷模人物。

家园 先献花,再说说愚见

蓄须明志,打人逃亡,建亭表态,都是一种作为。人各有其职业,作为虽有不同,没有本质差异。有些人善于思考,有些人善于行动,但行动者的行动纲领,还是来自思想家,所以一般来说,思想家是先驱者。

行动者的纲领也是会变的,比如驱除鞑虏时期的孙中山,其思想大约与吕留良比较近,等到搞五族共和,思想就接近黄宗羲了。

黄宗羲高,高就高在他既不忘国仇家恨,又不局限于这些个人和团体的仇恨,而是超越仇恨,找到了灾难的制度性根源。

如果黄宗羲活在抗战,他一定会既呼吁抵抗,又呼吁民主;既拥护政府,献身民族;又监督政府,防其以大义名分作恶。

这也就是马寅初等人的实际作为,是知识分子本分。

个人是这个看法,不太合时宜。

家园 "文章有知识不难,有见识不易"--说得好!
家园 花好文!说实话

对仙人佩服之至,不仅是指做文章。没在您另一个贴下说话,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借此地hug一下仙人。

家园 这个和尚的动作比较奇怪。。。
家园 谢了。花中禅机,兄弟理会得。
家园 园子果然是要有一种文化在里面,也有主人性格

苏州的拙政,给人的感觉如园中王府,而留园呢,当时的观感是这主人有些异类,此人思路于人不同。从园子说当然是美的,而那种异类的感觉多少有些不祥,后来看主人生平,果然如是,原来不祥并非主人命运,而是在主人的心中。山中之贼,心中之贼。

曾经最喜欢的园子是北海的濠濮涧,小的时候一次去过,觉得幽山碧水,柳荫石桥极有味道,以至流连忘返,大体时间应该是初中时候,对一个没有任何美学基础的中学生产生这种魅力,无疑是天然的美而不需要任何道理了。奇怪的是以后去了多次,再也无法体味这种神奇的美感,今天看了仙人先生的文章,有些恍然,莫非季节不对?

吕留良的故事很有些感触,吕开棺戮尸,竟无腐朽,刃上可见微红,想想吕后魏佳慈禧命运,不由感叹古埃及人留木乃伊的主意实在大有缺陷,一代风流抑或王霸,沦为大英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展品,幸耶?厄耶?入土为安,脱胎换骨,若有灵魂这一定是最安心的事情了。

家园 萨兄文字沉郁,好,景点有环境容量

苏州园林没法去,要去的话,须赶早。园中寥寥数人,与树木亭台并为一景,正是造园本意。

园林有其环境容量,试想一个大观园搁在现在,每天至少涌进几百个刘姥姥,东指西画,大呼小叫,这个园子可有法看?

萨兄,北海那个园子,你等到清晨或者大雨后再去看一下,说不定可以重拾旧日印象。

家园 几百个刘姥姥的幽默让人忍俊不禁

关于濠濮涧仙人先生说的恐怕不错,我记得被感动的时候对它的假山尤其印象深刻,此后再去则又感平平无奇,或许就是雨后的不同了。

您说我回贴沉郁果然敏锐,是有所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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