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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353- Ronald Hutton:论龙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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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53- Ronald Hutton:论龙

353-Ronald Hutton:论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U-SZo2dMHk&list=PL4i9YSoIJiPeWWDfOimNzy08bFl_pX8Zl&index=9

我主张的命题如下:世界大部分地区的大多数民族的传统当中都存在类似于英语中被称为龙/dragon的怪物,换句话说就是巨大有翼、类似于蜥蜴或蛇的陆地爬行动物,或者巨大蛇型水生动物。这背后真正古老的、创造性的人类记忆,因为我们的非洲祖先很久以前必须对付大毒蛇、大蟒蛇、大型猛禽和鳄鱼。此外毒蛇或者蟒蛇是唯一一种分布在每个有人类居住的大陆的危险动物。因此我刚刚描述的那种怪物是所有这些原始自然危险的复合体。然而世界上有两个地区的艺术和故事特别突出了这样的生物,其一是欧洲,其二是远东——尤其是中国。不过龙的性质在这两个地区非常不同。欧洲的龙是超级掠食者,它们栖息在人类社区附近,捕食人类和他们的牲畜。它们在故事当中的角色功能就是被英雄杀死。中国的龙看起来像是欧洲龙的拉长版,有蜥蜴的身体、四条腿、利爪、翅膀以及尖牙。但是除此之外它们与欧洲龙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中国龙天性友好,只要受到尊重就会造福人类,它们不会喷火,而是居住在各种水域,与自然界的地气能量和谐共存,以至于风水理论当中都有龙脉一说。因此我在这个讲座中有两个问题需要回答:为什么欧洲人如此相信龙?为什么欧洲龙这么凶恶而中国龙这么友好?

首先看看欧洲,欧洲民间传说和中世纪文学当中主要有两种欧洲龙。一种是火龙/firedrake,一种有翅膀的爬行动物,头部有犄角或者冠状角,尾部有脊,呼吸火热。火龙是中世纪纹章、编年史和浪漫故事当中的经典龙族形象,也是托尔金、C.S.刘易斯以及J.K.罗琳笔下的龙。另一种传统的欧洲龙是蠕龙/worm或者说冷龙/colddrake,是一种巨蛇,能够喷吐毒液或者呼出毒气,有时能用身体将猎物勒死。然而在欧洲民间传说、文学和纹章当中还出现了许多其他类龙生物。比方说鸡蛇。《哈利.波特与密室》针对这种生物进行了华丽却颇具误导性的描述,将其设定成了一条巨蛇。经典的中世纪激射是有翅膀的蛇或者长鳞片的公鸡,只有几英尺长,由一只蟾蜍孵化的鸡蛋形成。不过罗琳的设定确实完全正确地体现了鸡蛇最著名的特点:用目光杀人。

英格兰的国土面积虽然不大,却拥有世界上最多的龙传说,总共有68个。我的家乡萨默塞特郡最多,其次是约克郡。英国龙的主要叙事功能是被杀。典型的龙故事的重点如下:屠龙很困难,不存在屠龙专家与专用工具,屠龙是一次性的临时业务。英国的著名屠龙者包括五位圣人,从本地人到来自国际社会的外人,后者的典型例子就是圣乔治。乔治的原型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罗马士兵,在戴克里先皇帝针对基督徒发动大迫害时殉道。但是他直到六世纪才得到提及,六百年后才第一次与龙同台亮相,此时正是十字军东征时期。我们之所以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是因为巴勒斯坦的雅法——后来成为十字军王国的一部分——既是乔治崇拜的中心之一,也是珀耳修斯和安德洛墨达的古老传说的发生地。珀耳修斯从海怪手中救出了安德洛墨达,而他的传说则被融入了乔治的传说,海兽在中世纪变成了欧洲人更熟悉的龙,然后十字军就将这个故事带回了欧洲。

在现代记忆当中,典型的屠龙者是一个高贵的骑士,英格兰有24个这样的骑士。然而在另外26个故事当中,屠龙者是年轻的工匠,例如裁缝或鞋匠,他们的行业依赖技能与独立谋生的能力。所以说大多数英国屠龙者是工人阶级小伙子。灵巧技艺与独立性都是屠龙所需的品质,因为龙总是有一层传统武器无法穿透的硬皮。一个解决方案是让龙把你吞下去,然后从里面刺穿它的肚子。这一招显然很危险,但是世界各地的屠龙故事当中都能发现这种技巧。这是真正的英雄杀死巨大怪物的手段。印度的因陀罗和巴比伦的马尔杜克都用过这一招。另一种模式是当龙张开嘴巴吞下你时通过嘴巴刺穿龙。这一招同样很棘手。第三种手段是懦夫的屠龙术,也就是下毒。最不容易想到的屠龙术是穿上带刺的盔甲或者钻进镶有钉子的桶。如果龙足够愚蠢地向你冲过来,而且钉子足够长,它就会在钉子上刺穿自己。这个设想实际上来自于观察刺猬如何通过滚成刺球来对抗蝰蛇,致使进攻的蝰蛇非死即伤。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屠龙的故事都有两种不同的目的。首先是杀怪物,这是最古老、最永恒的人类叙事形式之一。其次是展现英雄的事迹,好人的角色要对抗更强大的邪恶敌人。受众们预期好人会赢,但直到最后似乎都看不出好人究竟要怎么赢——例如詹姆斯.邦德、《星球大战》或者《指环王》。

显然英国龙传说的创作有一个特别的繁荣时期,时间是1350年到1550年之间。当时龙走进了千家万户,成为了教堂里的雕刻,还出现在游戏与游行当中。原因很简单,因为乔治在这一时期成为了英格兰的主保圣人。他的传说随后传遍全国,屠龙作为英国民间传说的主题随机风靡一时。但是此时欧洲龙的基本设定仍然是吃人吃牲口,最后惨遭横死。它们几乎从来不会做的一件事是守护宝藏,就像许多现代小说的设定那样。守护宝藏的龙是少数派,仅仅存在于少数几个日耳曼语中世纪故事当中,其中最著名的是《贝奥武甫》和《沃尔松格萨迦》,其中的屠龙者分别是贝奥武甫与西格弗里德。后来有两位牛津学者每周都得教授《贝奥武甫》和《沃尔松格传说》,一位是托尔金,另一位是C.S.刘易斯。因此护宝龙的形象在现代小说当中才会如此显赫。

但是在所有这些传统背后还有许多更古老的先驱。古希腊英雄斩杀过许多被英语翻译家称为龙的巨蛇,希腊人称之为蟒蛇/pythons,这个术语在现代被用来指一类真正的蛇。罗马人则使用术语draco来指一种神话般的有翼蛇,这是英语单词dragon的词根。这些野兽的事迹包括拉动女巫美狄亚的战车。还有一种独特的挪威版本的龙,即林德虫/Lindworm。这是一种巨蛇,外形很像英语和日耳曼语的蠕龙,但在它长到一定大小时会进入水中,变成海蛇或湖怪。在挪威传说中最伟大的林德虫是中庭之蛇耶梦加得,它首尾相连地环绕了整个地球。与一般的龙不同,挪威林德虫一直到现代依然时而露面。1894年,某挪威报纸报道称两条林德虫堵塞了挪威渔村阿文肯的港口入口。离岸较近的一条是深黄色的,长180英尺。一艘捕鲸船从最近的大港口勇敢地出发去与巨蛇战斗,但是两条巨蛇都在捕鲸船接近时明智地退缩了。这篇报道听起来非常真实,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么挪威的林德虫显然都是一丝不苟的民族主义者,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在临近的芬兰海域出现过,尽管芬兰有许多湖泊以及广阔的海岸线。芬兰的龙生活在山丘上,只吃胖子并且讨厌鸡蛋。换句话说,一种在国境线一侧可以堵塞现代渔港的生物到了一侧却相当于A.A.米尔恩/A. A. Milne笔下的怪熊,专吃那些踩在铺路石缝隙上的小孩。

那么龙究竟是什么?我将从一些有趣的答案开始,这些答案真的很吸引人的答案,但是我认为它们是错误的。处理这些问题时首先要解决的前提是故事当中描绘的龙是否真的存在。动物学家们曾经长期认为符合物理规律的火龙不可能存在,但1979年有一位名叫彼得.迪金森/Peter Dickinson的神话生物学家却主张情况并非如此。他提出龙的胃里会通过盐酸产生氢气,这些气体既能在嘴部燃烧,又能让龙像气球一样在空中飞行。龙在飞行中可以通过燃烧气体来降低高度。当然,龙一旦死去,盐酸就会完全溶解它们的尸体,所以我们才会从未发现龙的遗骸。这个理论非常精彩,但是却无法证明,而且很难想象胃酸如何能溶化龙那样庞大的身体。此外没有任何龙的传说描述过火龙在死亡后肉体崩溃的情景,相反,我们常常听到的是龙的某些身体部位被保存成了战利品。

约翰.米歇尔/John Mitchell在1969年推广了另一种理论。他将中国龙的理念作用在了整个世界。按照中国的理念,龙会沿着交错的地下能量流往来运动。约翰给这些能量流起了个英文名叫莱线/laylines,并宣称莱线贯穿了整个地球。他还宣称欧洲对于龙的敌视是中世纪基督教压制的结果,是基督教将原本友善的地球能量转变成了撒旦般的怪物。他的书是推动二十世纪后期的爱好者们绘制和探测莱线地脉的主要力量。我承认他的理论给许多人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也为龙的传说增添了魅力,然而约翰的理解恰恰颠倒了事实。实际上,信仰友好龙类生物的中国观念在全球范围内是个异数。大多数民族都将巨型爬行动物视为怪物,而欧洲对它们的反感更是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出现之前的时代。

关于龙的故事还有一个心理学解释,即它们只是人类掳掠行为的隐喻。在历史上确实有很多人都这样使用过龙的形象。罗马人有像风筝一样挂在杆子上的龙旗,在骑兵冲锋时会发出嗡嗡声。这是杰瑞.布鲁克海默的《亚瑟王》电影当中唯一一个正确的历史细节——至于其他哀叹影片罔顾史实的人们大可以专心欣赏身穿皮革比基尼的凯拉.奈特莉。维京人也将龙头作为船首。这两个群体都惯于掠夺土地索取贡品。问题在于,罗马人和维京人之所以使用龙作为凶猛的象征,恰恰正是因为这种概念早在他们的掠夺行径之前就已经存在。而且龙的形象作为武装人类团体的隐喻并非显而易见,它们更像是某种遭到神化的掠食动物。

下面是几条我认为颇为可信但是非主流的解释。首先,龙或许是奇异天象的结果。中世纪的编年史中充满了关于高空中看到的火龙的记录,陨星和彗星可以解释所有这些纪录。中世纪和早期现代的夜空非常明亮,因为人工照明很少。某些真实的动物也可能被错误地识当成龙,最接近龙的真实动物是鳄鱼,它们可以长到30英尺,重量达到3吨。即使在今天,鳄鱼的捕食性也未曾收敛,每年会在世界各地平均杀死5000人,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其他大型动物在这份成绩面前都望尘莫及。1569年达勒姆展出过一条所谓的龙,其实就是鳄鱼。逃离人类圈养的爬虫类或许可以解释不少当地的中世纪龙传说。1614年一份小册子就描述了圣伦纳德森林的龙:“一种巨蛇,接近时会昂首竖起,能咬死人类和狗,吃掉兔子,还会在冬天来临时消失。”听上去很像眼镜蛇或者曼巴蛇,细节完全符合,包括无法在冰雪环境里活动。自然界的意外事件也可以合理地解释一些龙的传说。母鸡有时由于雌激素不足而发育异常,可能会表现出公鸡的某些特征;如果激素平衡后来得以纠正,这些“公鸡”也可以下蛋。在前现代社会母鸡常常受到线虫的寄生,这些虫子能够从母鸡体内进入卵黄,这样一来蛋壳碎裂时就会暴露出一团活虫子,或许这就是蛇怪的原型——你们应该还记得蛇怪是从公鸡下的蛋里孵出来的。

所有这些因素在我看来确实可以可信地解释某些龙的传说或者对于龙类的指涉。然而,将这些因素作为普遍解释依然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即使将所有的彗星、流星、鳄鱼、眼镜蛇以及招了虫子的鸡蛋都考虑在内,看到这些现象的古人依然必须具有某种关于龙的先入之见才能想到龙。当你仰望中世纪的天空看到流星时,并不一定就会想到那是一种喷火的爬行动物,除非你事先就相信这种生物的存在。要想深入了解龙的信仰的真实根源,我们还需要更深层次的挖掘。

但是首先我需要理清两件事。第一,我主张欧洲火龙这种最具代表性的经典龙之形态只有一个来源,任何其他文化与时代都没有产生过这种喷火的大型掠食性爬行动物。我主张火龙的唯一来源就是中世纪和早期现代欧洲人无不阅读、尊重并相信的那本书,也就是《圣经》。相关段落参见约伯记第41章,出自上帝亲口所说——上帝亲自发言在《圣经》当中非常罕见,耶和华几乎从不以第一人称说话。“你能用鱼钩钓上利维坦么?能用绳子压下他的舌头么?你能用绳索穿他的鼻子、能用钩穿他的腮骨么?”接下来的一连串经文都描绘了一头巨大无比的怪物:“谁能剥他的外衣,谁能进他上下牙骨之间?他以坚固的鳞甲为可夸,紧紧合闭,封得严密,甚至气不得透入其间。他打喷嚏就发出光来。他眼睛好像晨光。从他口中发出烧着的火把与飞迸的火星。从他鼻孔冒出烟来如烧开的锅和点着的芦苇。他的气点着煤炭、有火焰从他口中发出。他的心结实如石头,如下磨石那样结实。人若用刀、用枪、用标枪、用尖枪扎他,都是无用。它使深海沸腾如锅,使海洋如调膏的沸鼎。他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凡高大的他无不藐视。它凌驾一切猛兽之上称王。”到了十七世纪,更充分地理解了自然世界的基督徒们普遍认为利维坦是抹香鲸。这很可能是正确的见解,因为鲸鱼喷出的水柱或许会被人们误认为烟雾,因此得出结论:能从头部喷出烟雾的动物嘴里一定有火。对于中世纪的读者来说,《圣经>描述了一只体型巨大、周身鳞甲、口吐烈焰、尖牙利齿、海陆称雄、刀枪不入的怪物。只要再为其增加一对翅膀,使其能够往来自由,这就成了火龙的蓝图。旧约其他地方——例如以赛亚书——也提到过利维坦。它始终是最可怕的动物,比狮子更强大、更致命。对于将《圣经》视为上帝言语的古人来说——这在十九世纪之前是大多数基督徒的普遍观点——上帝的第一人称发言尤为重要。这也难怪火龙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开始便成为了基督教世界的经典怪物。以上并非我个人的理论,这套理论在神话动物学家当中广泛传播,我只是表示支持而已。

第二个问题在于龙为什么在当代奇幻文学与剧本当中再次成为了热门题材。自从1970年以来,英语世界已经出版了好几十本标题里带着龙的奇幻小说。令我惊讶的是,大多数作品当中的龙都代表了善而不是恶,这些龙既聪明又敏感,还能成为人类的盟友——代表作自然是近几年的《伊拉龙》三部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尤其出现了一种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英雄形象,也就是龙骑士,将龙视为坐骑与伴侣的正面主角。这一概念的创始人是安妮.麦卡弗里/Anne McCaffrey,一位爱尔兰女性,后来移居到了美国。她非常喜欢马,因此她描绘的飞龙一方面具有龙的外形与喷火能力,同时又具有马的秉性特征。经典的欧洲火龙躯体形态与经典的中国龙精神形态就这样在一个更友善、更翠绿、不需要担心掠食动物的的西方世界观当中得到了结合。理所当然的是,这一结合发生在美国——不仅是全球流行文化的领导者,而且恰好位于欧洲与中国之间。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龙的概念中最基本方面。欧洲龙体现了一种非常特定的人类与动物的关系。美国生态新闻记者大卫.夸蒙/David Quammen将龙称为“始祖掠食者”。这一类可怕的肉食性野兽构成了人类物种演化所依附的生态矩阵,因此它们也融入了人类形成自我认同的心理背景,以及人类为了面对宇宙而发展起来的精神体系。它们的凶猛、饥饿以及对于人类的自我认知与自我价值的完全侵犯曾经是几乎全部早期人类与传统民族可以逃避但却无法遗忘的严酷现实,时至今日依然如此。猛兽袭击是无常厄运的常见表现形式。人类早期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必然包含身为猎物的意识。即使在高度现代化程度、保护措施完备的社会当中,所谓的“动物情节剧”或者“掠食者色情片”——例如《大白鲨》、《异形》、《深海狂鲨》、《史前巨鳄》以及《侏罗纪公园》等等——依然是一种成熟的娱乐形式。然而,始祖掠食者不仅仅是随便什么吃人类的野兽,而必须是孤独猎手,与它的猎物之间存在一对一的关系。鬣狗、野狗和狼这样成群结队的掠食者虽然同样能伤人性命,但并不符合这一标准;而在不存在其他可怕野兽的区域活动的大型独狼则符合这一标准。反过来说,虽然大象每年的杀人数量超过其他任何哺乳动物,但是它们并不吃人,所以从未成为任何神话当中的始祖掠食者。

对掠食者的真实恐惧意味着,在传统人类社会中,一个优秀的领主或者首领至少在理论上处于看护羊群的牧羊人的地位。他们的职责是保护社群成员免受其他人类以及动物的敌害。英雄越伟大,匹配的掠食者就越惊人。《吉尔伽美什史诗》这一最古老的现存文学作品的核心是一位国王与怪物之间的战斗。各个民族中最伟大的英雄——例如赫拉克勒斯和贝奥武夫——都是斩杀过不止一头掠食动物的连环杀手。与此同时,人类社会的想象空间中往往只能容纳一个始祖掠食者。在整个旧大陆,大多数民族选择了狮子,在希腊神话——由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体现——以及《圣经》——由参孙的故事出现——当中都是如此。古代近东地区国王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亲自屠狮,以此彰显王权以及王者保护人民的能力。狮子在近东始终代表着外国敌人,尤其是在国境之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敌人的时候。在古印度、古波斯以及非洲部落,成为统治者同样意味着成为屠狮者。其他掠食动物只在狮子缺位的地方才能占据主导地位。例如在印度,老虎在狮子的活动区域之外成功上位;在大部分东亚和东西伯利亚,老虎同样占据主导地位;而在西非占据主位的则是危险性仅次于狮子的大猫,也就是花豹。在不存在大型猫科动物的地方,熊担当了始祖掠食者;至于没有大型陆生动物的水域沿岸地区,鳄鱼或者鲨鱼则挑起了大梁。

然而在中世纪的欧洲,始祖掠食者却彻底缺失了。冰河时期结束时狮子在欧洲几乎彻底绝迹;欧洲棕熊远不如其他地区的棕熊那么危险;欧洲狼群也很少养成庞大凶悍的独行食人兽,够不上神话式始祖掠食者的标准。诚然,狮子长期以来一直在欧洲外围游荡,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土耳其以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还有人见过狮子。但是即使早在新石器时代,狮子也从未对大多数欧洲人构成过真实的威胁。相反,狮子作为兽中之王的名声,以及雄狮的威仪外表与张扬举止,使其成为了欧洲人心目中的最佳皇家猛兽。在中世纪的百兽图谱当中狮子象征着勇气和威严,成为西欧统治者——特别是英国、西班牙和德国——最常用的象征。时至今日,狮子依旧在为英国人咆哮。总而言之,欧洲人的想象于晓一种比狮子更强大、更可怕的始祖掠食者,这一需求促使了龙的出现,这种生物既可视为邪恶象征,又极其凶猛,由此填补了始祖掠食者概念的空白。

然而这又引出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中世纪的欧洲人会认为龙比狮子更加土生土长,以至于可以被赋予这一角色?为什么他们认为龙如此真实?诚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历史上的欧洲陆地存在过类似龙的生物。然而,一旦我们深入水域,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且有趣了。时至今日,从没有过关于火龙、蠕龙或者蛇怪的目击纪录,但是世界各地——包括英国——却经常报告湖怪与海怪的目击事件。因此从生物学上讲,林德虫或者巨型海蛇的说法仍然很值得研究。确实有一些真实生物很有资格成为此类怪物的候选者,其中之一是带鱼,这是鳗鱼的一种,通常体长超过20英尺,背上有红色脊刺,头部有脊冠。自然界的尸体分解也可以使得众所周知的海洋物种在近距离观察时变成不可思议的生物。1977年,日本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曾将新西兰海域捕获的一具巨大尸体的照片认定为某种史前海龙。不过当人们检验了保存下来的组织之后发现它实际上是一只严重腐烂的蓝鲨,分解后变得像是沧龙。许多海蛇的目击报告如今被海洋生物学家归因于巨型鱿鱼,这种鱿鱼的触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巨型海蛇的身体。巨型鱿鱼可以长到超过100英尺,其中超过一半是触手。如果鱿鱼已经死亡并且身体四分五裂,触手在海面上看起来是一条连续的生物,那么自然更容易将巨型鱿鱼误认为海蛇。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面临两个难题。首先,目前没有已知动物能够对应历代观察者关于海怪湖怪的某些详细描述,神秘感依然存在——别忘了那条在温肯港附近被目击到的180英尺黄色海蛇及其同伴。其次,我们仍然无法找到与欧洲传统中显著存在的陆地火龙相对应的实际动物。关于后一个问题,我认为火龙的原型确实是史前怪兽,但是早已死亡许久,变成了化石。自从智人获得推理能力以来,人类肯定会注意到从岩石中风化暴露出来的巨大骨骼,这些生物常常具有尖刀似的牙齿、强大颚部、抓握爪与犄角。观察者很容易意识到这样的生物已经不再栖息在他们目前生活的土地上了。对于人类来说,在地质学、古生物学以及进化理念出现之前,只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可以解释它们的灭绝:考虑到它们的体型与凶猛,必定是某个上古英雄杀光了它们。就龙而言,我们可以更确切地主张,历史上保存下来的、得到确认的龙的遗骸全都是早已灭绝的古生物化石。最著名的欧洲龙之一是奥地利的克拉根福特恶龙,根据传说它死于某位奥地利公爵之手,其头骨在十九世纪之前一直陈列在市政厅,然后古生物学家们发现这其实是长毛犀的头骨。另一位奥地利古生物学家奥塞尼奥.艾贝尔Othenio Abel在1914年研究龙的传说时意识到,传统上被认定为龙穴的洞穴系统当中常常包含了洞穴熊的骨骼,这种动物是巨大的冰川时期掠食者,拥有锋利的牙齿。萨默塞特郡的科尔夫龙头则是侏罗纪海洋爬行动物鱼龙的头骨。萨默塞特之所以盛产龙的传说,可能仅仅是因为得到当地石灰岩保护的化石遗骸特别清晰,尤其是鱼龙和沧龙的化石。值得一提的是,沧龙是地球生命史上出现过的体型最大的食肉动物,古人看到它们的骨骼之后心有所感也不足为奇。

多亏了一位阿德里安.梅耶/Adrienne Mayor的工作,我们现在可以更加确信这一点。梅耶是一位古典学家,同时也精通古生物学,这一罕见的知识组合使得她意识到古代文献中充满了对巨型骨骼的描述。倘若两副骨骼在化石床中重叠,那就很容易引发关于混合生物——例如人马和奇美拉——的故事。她还特别指出了龙传说的两个来源:其一是狮鹫,这是一种半狮半鹰的欧洲传说生物。古希腊人发明了狮鹫的概念并将其故乡设定在中亚,而该地区充满了鸟喙恐龙的化石,这与神话中的狮鹫非常相似;其二则更为特殊,那就是罗马帝国时期由斐罗斯特拉图撰写的哲学家提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的传记,其中描述了阿波罗尼乌斯的北印度之旅。作者描述了两种主要的巨大鳞状蛇形怪物,一种头部光滑,另一种则头部更大并有脊冠。这个关于希腊人穿过波斯游历印度的故事成为了许多中世纪和早期现代龙传说的基础。梅耶指出,阿波罗尼乌斯进入印度的路线沿着古代波斯的皇家御道,这条路经过西瓦利克山脉,山里充满了早已灭绝的巨型鳄鱼和哺乳动物的骨骼。阿波罗尼乌斯故事当中的一个生动细节尤其与西瓦利克直接相关:印度龙的头骨中央有一颗宝石——这哥主题同样传入了欧洲龙传说——而西瓦利克地区的岩石经常形成水晶,而这些水晶有时会在山丘上的大型化石头骨内部生长。阿德里安.梅耶还收集了一些可能揭露古代神话与化石遗骸之间联系的线索。她提到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经说过埃及沙漠当中生活着巨大的飞蛇,这可能是受到了巨型捕食性恐龙——埃及棘龙——的骨骼的启发。这种恐龙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侏罗纪公园3》当中是非常可怕的存在。此外,传说中被珀尔修斯为了拯救安德洛梅达而杀死的海怪骨骼也曾得到过确凿发现。在罗马帝国时期,这具骨骼在故事的发生地雅法——今天巴勒斯坦的同名地点——得到发掘并且被带回罗马,并且有着40英尺长的脊柱,显然是某种史前生物。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和欧洲这两个龙之神话的经典产出地区都富含大量化石岩石,其中含有许多庞大凶猛的灭绝生物。自古以来中文记录都将化石称为龙骨,但是中国没有将龙视为神话当中的始祖掠食者,因为中国境内早就拥有了一身条纹的庞大掠食者,也就是老虎。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吃人的老虎依然让人畏惧。因此经典神话当中的中国英雄才会是打虎英雄而非屠龙英雄。至于在石头当中风化暴露出来的巨型骨骼则看似无害。既然它们来自地下,那么想必与大地本身的能量有关。既然地有载物之德,那么这些巨兽想必也是善良的。

最后我总结一下。我认为可以将龙传说的形成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人类对于始祖掠食者故事的普遍需求,以及源于人类的最远古过去、对于巨大爬行动物——例如鳄鱼和蛇——的神秘恐惧;第二阶段是巨型化石的发现与神秘海洋生物的目击现象,这些知识显然证明了龙类生物不仅曾经存在,而且依然存在;第三个阶段是地区传统的形成,欧洲因为缺少真实的始祖掠食者而引入龙作为始祖掠食者,基督教的火龙源自《约伯记》,中国则因为地脉理论而拥有善良的龙。我认为我已经回答了我之前的两个问题。如果你想去寻找龙或者与龙进行交流,所需要做的就是去寻找化石——不过千万记得要远离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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